海水牛一见龙青坡,脸色立马就变了。心想这是冤家路窄,或者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何况龙青坡早把狗子劁###之仇也记到水牛的账上了。当然,在这样的场合是不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水牛这点儿理性还是有的,但是他不会理睬龙青坡,他把脸转到了一边。
68.大败“东北虎”(5)
金果果向海老介绍说:“海老,这位是莲池镇的龙青坡同志,这位是恩公祠的吕卫民同志。”
海老微笑着先后与龙青坡和吕卫民握手。
龙青坡笑眯眯地说:“我是在这村蹲点儿的。海老、金书记,你们来了我们连一点儿信儿都不得。这镇里也真是的,总该提前给我们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嘛。”
海老笑着说:“有那个必要吗?我们就想随便走走看看。”
龙青坡瞅个机会给吕卫民使了个眼色。吕卫民会意地颔首,他趁人不备走过去拍了拍一位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立即领着一群小孩子唱了起来:
小汽车,突突跑,
里头坐着镇领导。
领导问群众吃的啥?
豆芽子,面条子,
三天两头炸丸子。
海老拍了拍一个小孩子的头,笑着说:“听这民谣,孩子们对你们的镇班子还蛮有感情的嘛。”
金果果忙说:“小孩嘴里说实话嘛。杜国君同志对脱贫工程抓得具体,工作做得细嘛。”
海老问:“老龙同志,你在这儿是蹲点呢?还是包村?”
龙青坡说:“杜书记早就给我下死任务了,恩公祠一天不脱贫,我就一天不离开恩公祠。”
海老先是一愕,随之是满意地点点头。
吕卫民把压抑不住的冷笑着的面孔转向了一边。海水牛从吕卫民的表情上读出了些什么。
金果果说:“海老,你看咱们先去哪儿转转呢?”
海老笑着看了一眼海水牛。
这时孩子们还在唱:
豆芽子,面条子,
三天两头炸丸子。
金果果故意高声重复道:“三天两头炸丸子,不错嘛,这生活可以呀。”
海水牛顺坡下驴地望着海老道:“海老,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去看看村民们这热情的饭桌呀?”
海老欣然点头。
正赶上恩公祠人吃中午饭时间,龙青坡领着海老一行挨门串着。
第一家是四口之家,正围着当门的一张饭桌吃饭,其乐融融的样子。四只碗里盛着饺子,两个小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一家人冲着海老一行甜甜地笑着。金果果有意识地把海老朝挂着门帘的里间领,里间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海老弯身抚了抚被子单子,啧啧叹道:“不错不错。”
金果果满意地说:“还挺干净的。”
第二家是五口之家。海老一行进来时,这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地吃白面蒸馍、猪肉炖粉条儿。里间也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
第三家是大米饭肉浇头。里间亦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亦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
从这家出来,海老一脸兴奋地说:“恩公祠村民的生活不错嘛,已经基本实现温饱了嘛。”
金果果笑眯眯地说:“杜国君同志下一步的扶贫目标是实现小康。”
吕卫民面对这一场戏,心里说不上是气愤还是可笑。他竟压抑不住地“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冷很揶揄。
龙青坡心知肚明吕卫民笑的内涵,忙暗中用脚踢了吕卫民一下,吕卫民立马收敛了笑并把脸转向一边。他们这个小动作让海水牛看在了眼里。
海老仍兴致勃勃地问:“像我们去过的这几户的生活水平在全村占有多大的比例呢?”
吕卫民如鲠在喉的样子,欲说又止。
金果果忙向龙青坡使眼色。
龙青坡会意,忙说:“全村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水平,当然也不排除个别靠社会救助的老弱病残,他们的生活水平稍差一点儿,但是差距也不大。”
68.大败“东北虎”(6)
海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跟着龙青坡继续朝前走,下一个“脸面户”是五六十米处的海铁羊家。
金果果关切地问:“海老,已经看十来家了。您累不累呀,咱们是不是停一会儿喘口气儿也吃点儿饭呢?”
海老连声说:“我不累不累,再看两家吧。”
金果果清楚装备好了十二家“脸面户”,只要不出这个圈儿就没有事儿,于是她点点头说:“那这样吧,再看两家就吃饭。”
龙青坡在前边领路,又让海老很欣然地感受了一家。
金果果笑着说:“海老转十来家了,您的总体印象如何呀?”
海老颇有感触地说:“出乎我的意料,感觉不错,真的不错。”
海水牛说:“海老,我能不能领你去一家看看呢?”
海老收敛了脸上的微笑。
金果果惊讶地盯着海水牛。
海水牛接着说:“海老,我想您看后一定会有另外的感受。”
吕卫民望着海水牛,眼睛里不由闪动出熠熠光泽。
龙青坡不由一愣,忙说:“海老,该吃饭了吧?已经安排好了,芝麻叶面条儿炒香椿叶儿,连四菜一汤都不到,这可够清廉了吧。”
海老笑笑说:“芝麻叶面条儿,不错不错。”
金果果瞪海水牛一眼说:“走吧海老,芝麻叶面条儿沤稠了就不好吃了。”
海水牛没有理会金果果,仍对着海老说:“海老,这儿是我的老家,我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海老,您难得回来一趟,这也是您的老家,也是您当年开创的苏维埃根据地呀。我不会领您去最差的一家,也不会去最好的一家,我想让您了解老家的真实情况——”
海老有点儿动心,就冲金果果说:“那我们就再看两家吧。”
金果果的脸色为之一灰,但她还是努力地做出了一个微笑。
海水牛笑着朝前带路了。
这时,前边隐隐约约听到有说唱的声音。海老停住了脚步,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大家都认真地听着,是位声音沙哑的老人在拿腔捏调地唱:
提起五八年哪,
大搞试验田哪。
槐树上结豆角哪,
红薯地变成西瓜园哪。
槐草地里长稻子哪,
老母鸡一天下十个蛋哪。
红薯秧子跑火车哪,
黄瓜长得像小船哪。
这事儿不是胡八扯哪,
亲手种来亲眼见哪。
人民公社新鲜事哪,
“日崩”一下到共产哪……
海老沉思着问:“是谁在唱?”
海水牛眼睛一亮说:“海老,过去看看吧。”
金果果忙上前阻止说:“海局长,海老已经转不少家了,你也得让他喘口气嘛。”
龙青坡也附和着说:“海局长,现在的问题是海老累了,需要休息。”
金果果与龙青坡的表情使海老感觉到了意外。他白了金果果与龙青坡一眼,一边随着海水牛朝前走,一边轻声问:“这唱民谣的是位老太太?”
海水牛点点头说:“这老太太的牙都掉完了,好像脑子也有毛病,一出屋门就摸不回来,得让小孩领着。老太太的大儿子海铁牛1961年饿死了。海铁牛1958年大跃进时是村里的青年突击队长,当时在恩公祠水库工地勒着肚皮苦战数月,争得了一张印着三面红旗与伟人头像的奖状。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保存着这张奖状,逢人都说这是她儿子海铁牛的相片。平时,老太太一个人整天对着墙自己跟自己大声说话,哭哭笑笑的,在外面老远都能听见,好像屋里有人在唱戏。”
海老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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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大败“东北虎”(7)
一行人很快接近了一间残破的草房,里边有争吵声传出,外面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海水牛轻声对海老说:“是老太太与她的二儿子海铁羊在吵。海铁羊这个人哪,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早年就与老太太分开单过,从来不过问老太太的死活。”
他们走到人群的后边,站在这里就能听到里边激烈的争吵声:
老太太哭着说:“我的……天啊……啊……铁羊啊铁羊你像个小红虫样我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不孝顺吗?我的……天啊……啊……”
“我可想孝顺,可我指啥孝顺?”
“我的……天啊……啊……老鸹还有反哺哩呀铁羊……”
海铁羊嬉皮笑脸地说:“人不是老鸹,我要是老鸹能扎翅膀飞就好了。”
外边看热闹的人“哄”的一声笑了。
“我的……天啊……啊……你不怕雷暴大雨时老龙抓你吗铁羊?”
海铁羊仍面不改色嬉皮笑脸地说:“老龙是你喂哩吗娘?老龙是你领导哩吗娘?你说抓就抓了?”
门外响起更热烈的笑声。
海老示意说:“进去吧。”
海水牛点头。因为屋门太低,他弯了弯身子领头进去了。海老紧随海水牛的后边,也弯身进去了。金果果紧跟着海老也进去了。
龙青坡败兴得直跺脚,他瞪着吕卫民。
吕卫民叹气摇头地对龙青坡表白道:“这能赖我吗龙镇长?这能赖我吗龙镇长?”
龙青坡很不耐烦地把手朝里一挥道:“你先进去吧,你先进去吧。”
吕卫民说:“那你就不进去了龙镇长?”
龙青坡说:“等我吸完这支烟不行?”
吕卫民想想弯身进去了。
屋内狭窄之极,脏乱之极。贴着左边的泥巴墙有一黑黢黢的地灶。靠门有张破得几乎散架的木床。右墙根铺着厚厚一层花生壳,上面是被子,被子里围坐着一个痛哭流涕比手画脚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满头灰发蓬乱无比,两手脏黑无比,衣服褴褛无比,大张着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
破木床前站着嬉皮笑脸的海铁羊。
吕卫民俯身床前说:“大娘啊,地委的海书记海老看您来了。”
老太太周身一动,快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地委书记是多大的官?”
吕卫民随口说:“能管住县里镇里村里所有的官。”
老太太揉揉眼睛问:“谁?谁是地委书记?”
吕卫民指了指海老说:“大娘啊,他就是地委书记海老。”
老太太抓住海老递过去的手说:“您也姓海——”
海老说:“对呀,我就是这村的。也姓海,我叫海水清——”
老太太突然激情燃烧起来了:“您是海神甫?神甫?您真的是海神甫吗?”
海老也激动地说:“是我啊,我就是当年的神甫海水清啊——”
老太太猛地跪到海老的面前:“感谢耶稣基督啊,您是基督现世啊神甫,您筹办好修水库的钱了?您回来修水库哩?我们盼了几十年啊神甫——”
海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老太太突然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从墙上取下一面落满灰尘的镜框,里边镶嵌着一张灰灰蒙蒙的奖状。老太太把奖状递向海老说:“神甫啊,这是俺铁牛的相片,这是俺铁牛的相片啊……”
海老拭去脸上的泪水,接过沾满灰尘的镜框,就是那张印着三面红旗与伟人毛泽东头像的奖状。上面有“奖给突击英雄海铁牛”的字样,还有毕敬业的亲笔签名。尽管字迹已经显得斑斑驳驳,但是仍然清楚可辨。他盯着奖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这时,老太太又快速在胸前画个十字后,突然在海老面前蹲下身子,准备再次跪地,被海老一把拉住。海老随手把奖状交给海水牛,拉住老太太的手说:“老人家,您可不要这样啊,有话好好说嘛!”
68.大败“东北虎”(8)
老太太拉住海老的手哭诉道:“神甫啊,基督啊,您可要管管赖人啊,你可要管管赖人啊!”
海老说:“老人家,谁是赖人你说吧。只要是赖人我们一定会管的,我们共产党就是管赖人的,你说吧!”
海水牛、金果果、吕卫民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盯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哭着说:“赖人就是毕敬业啊……他……”
海老为之一惊。
屋内所有的人也同时为之一惊。
老太太继续哭着说:“就是那个叫毕敬业的县委书记啊,他领头让大家说假话吹牛皮,逼着大家说假话吹牛皮。这一切都是毕敬业害的呀,饿死恁多人啊,都是毕敬业害的呀,俺铁牛可是个孝子呀……”
海老为之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撼。
在场者无不为之震撼。
然而震撼得最厉害的还是金果果。她万万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在恩公祠还有对父亲恨之入骨的人。
海老平静了一下心态说:“老人家,您说的那人已经死了多年了。”
老太太愕然道:“死了!毕敬业他死了?死了多年了?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吕村长?”
吕卫民声音沉痛地说:“是真的呀大娘,海老是不会说谎的。”
老太太长嘘一口气,在胸前画着十字,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道:“神甫是代表耶稣基督的,神甫当然不会说假话了,我们教友都相信神甫。毕敬业他是挨枪子了吧神甫?对了,他一定是挨枪子了。耶稣基督是不会放过赖人的,耶稣基督是不会放过赖人的。耶稣基督显灵了呀,恶人毕敬业下地狱了呀,报应啊报应啊……”
海老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海水牛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吕卫民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金果果更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69.海黑头的天才构想(13)(1)
公元20世纪90年代初
这天,“修建恩公祠水库筹备组”宣告成立。
海老任筹备组顾问。县委书记金果果任组长。地委副秘书长海黑头任常务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镇党委书记杜国君任办公室副主任。龙青坡为办公室秘书。
海老亲手为筹备组揭牌。
牌子仍挂在莲花山教堂的拱门前,与当年“恩公河工程指挥部”的牌子同一位置。
这当然是海老的匠心独运。身临其境,目睹物是人非,一种由沧桑感引发的极度悲凉,顿时弥漫了他的身心。当欢呼的村民中有人激情燃烧地叫了一声“基督现世……”时,他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此会的规格空前的高,省政协副主席黄法武莅临,地县镇三级班子成员全部与会。
这不是最重要的。
保命岗披挂盛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当主持人金果果宣布“下面由省纪委王副书记宣读文件”时,会场一下子静默了。王副书记走到话筒前,宣读了一份文件:“经初步查证,郭富贵同志在莲花山县工作期间,利用工作之便,有贪污恩公祠水库基金之行为,并且数额特别巨大。经省纪委研究,从即日起对郭富贵进行隔离审查。”
两分钟前还坐在贵宾席间谈笑风生的郭富贵,骤然木了、傻了。当两位纪检干部一脸严肃地走过来,他才恍然醒悟。
这才是此次会议最重要的议程。
让与会者永远刻骨铭心。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海老始终保持着面容的平和与慈祥,始终没有发表一字一句的讲话,但他的目的却完全达到了。他拿鞍前马后跟他多年的亲信郭富贵祭旗,说明在原则问题上他是决不会徇情枉法的。谁要是再敢打水库基金的主意,他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郭富贵就是前车之鉴。他这番杀鸡儆猴确实收效明显。海黑头分明看到杜国君额头的汗珠拉拉流淌,金果果看到郭富贵被带下去时脸色也变了,还有龙青坡也诚惶诚恐……有道是能看贼吃饭不能看贼挨打呀,海黑头暗暗惊叹海老强硬的政治手腕,“不着一字,尽显风流”。
揭牌仪式结束后,还发生了一件让海黑头始料不及的事:黄法武与海老共同为莲州干休所竣工剪彩。
听着炸响的鞭炮,海黑头心中暗暗叫苦。之前对莲州干休所的工程情况,海老漠然置之,海黑头也就未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座干休所并非是为莲州的离休干部所建造,而是海老精心选择的归宿之处。海老的漠然置之只是假象,这老爷子为何事前秘而不宣呢?是对我不放心?对我留一手?还是要亲自督阵?不管老爷子是哪种心态,对我都是一种束缚,我还如何能甩开手脚呢?
但是,海黑头到底是海黑头,他很快就有了主张:我不妨出手快些,动作大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线铺开,等你老爷子搬进来时,我差不多已经大功告成了。
海黑头立即着手紧锣密鼓地操作。
不久,《中原日报》、《中国商报》、《文汇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同时登载了题为“莲花山泥玩儿业诚召天下朋友”的广告。
桩子伯铁青着脸找到海黑头,指着报纸上的广告说:“你这当头儿的领着大伙致富没错,可我还得给你提个醒。开采哪里的土都成,就是别动莲花山的土,万不能财迷转向,忘记莲花山是保命岗。”
海黑头满口答应:“桩爷,这个您老请放心。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咋能数典忘祖?”
这天,海老悄无声息地搬进了干休所,绝对的轻车简从。除了一位随身秘书之外,没带一个人。一切安顿停当后,海黑头才接到海老的电话,那声音如同来自冥冥的天界:“黑头啊,你不来干休所看看无官一身轻的老头子吗?”
69.海黑头的天才构想(13)(2)
海黑头大惊失色。之前,他倒是听说海老向省委打了辞职报告。据说省委的态度很明确,说像海老这般资历的革命家在省内已绝无仅有了,就海老对莲州的政治影响而言,退下来与否都是一样的。海黑头的思想更明确,海老无论在台上还是在台下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敢拿海老的话当耳旁风。如果说海老在台上说话还不得不有所顾及的话,下台后就更敢说敢当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干休所时,只见海老坐在院子里的一只藤椅上,双目微闭,正被教堂隐约传来的唱经声所迷醉。或许是萦绕在胸间的音符天籁般纯净的缘故,海老竟满腮泪流。
海黑头说:“爷,朝后您孙子可有机会孝敬您了。”
海老淡然一笑,将海黑头引至客厅兼书房,不无得意地指着案台上墨迹未干的一幅字:
坐拥保命岗,
青山送天堂。
绿水荡漾处,
恩公赐安详。
海黑头嘴上连连叫好,心里却想:您老爷子尘缘未了会超然尘外吗?您会见乱当乱、见怪不怪任我作为吗?那您就不是海老了。
果然,海老语气轻松但内涵丰富地说:“我生于斯,长于斯,起于斯,成于斯。如果能最后安于斯,则此生无憾矣。”
“安于斯”三字让海黑头心灵悸动,沉思良久,把玩良久。
70.碾子的喜事(1)
公元20世纪90年代初
“沙沙沙”的扫帚声,惊醒了栖居在大椿树上的两只花喜鹊。甜甜的鹊音,把暖融融的太阳,从东方的云彩堆里唤了出来。照往日习惯,碾子挑满水缸后,又把小院的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碾子!碾子……”母亲在小厨房里叫道。
母亲守寡苦熬十几年,拉扯一个闺女两个儿,背上连颗黑星儿都没有,全村人有口皆碑,无不敬仰。如今大儿碾子三十露头儿,二儿石磙已满二十六,闺女花妞十五岁。要说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母亲也该省省心了。其实不然,过去母亲是愁家里穷儿女们难养,待儿们长大成人了,母亲接着愁家里穷寻不下儿媳妇,眼看着两个儿子都过了成家的年龄,订婚的事儿还都八字没有一撇。为了省下点儿学费,母亲跟花妞商量好了,让刚考入莲池中学的花妞休学。碾子和石磙听说后坚决不干。碾子说:“我任凭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耽误花妞的前程。”石磙说:“我的态度跟大哥的一样,想想啊,花妞考了个全莲池镇第一,若辍学不上会后悔一辈子的。”母亲拗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只好勒紧腰带让花妞继续上学。
低矮的小厨房与堂屋毗邻,有几股炊烟儿,从里边丝丝缕缕地冒出。碾子放下扫帚,勾头钻了进去。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忽忽闪闪地映红着母亲的脸。她瞥了瞥莽梁般壮实的儿子,嘴角堆起了少见的笑纹说:“花妞下恩公河了。”
碾子说:“花妞这么早下河干啥去了?”
母亲说:“给你洗衣裳去了。”
碾子说:“洗啥洗?不用洗嘛。”
母亲说:“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做不起新的,随身衣裳也要图个干净吉利。你去接花妞回来,吃过饭她还得去万利来交泥玩儿哩。”
花妞慧心灵性,捏一手精致漂亮的泥玩儿。村里的老辈人,包括桩子伯,都说花妞是当年的盛女现世,要不花妞的长相、腔调及走路的仪态都与盛女相似?更让人惊叹的是盛女作为当年的泥玩儿圣手,有栩栩如生的泥玩儿精品“圣物八件套”传世,而花妞手下的“圣物八件套”亦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有人将出自她俩之手的精品“圣物八件套”摆放一起,竟逼真逼像,难分伯仲。花妞去莲池中学报到的当天,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头儿便慕名找到花妞,提出把花妞的学费、书费、生活费包下来,条件是花妞每周给他捏制五副“圣物八件套”。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吗,花妞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了。白胖老头儿掏出早拟好的协议书让花妞签字时,花妞才知道这老头就是万福祥的儿子,当年的小面瓜。如今的老面瓜,现在仍经营着“万利来杂货铺”,这在莲池镇很有些口碑。
万利来守店铺的小伙儿张生,短胳膊短腿,粗脖颈撑颗小脑袋,是男人中的丑类。开始张生见花妞还不敢造次,花妞交货张生收货,张生打条儿花妞接条儿,程序简单且平和。
后来,花妞感觉到了张生眼里的异样,目光直直的,还泛着绿绿的光。这天,张生给花妞打条儿时,竟多出一张纸条儿,上面落着三个字“我爱你”。惹得花妞陡然火起,指着鼻子骂张生流氓,并撕了条子,摔碎了五副“圣物八件套”,声言从此与万利来绝交。老面瓜慌忙出面调停,赔情话说得车载船装,花妞才表示不绝交也可以,但必须开除张生。花妞态度强硬,老面瓜别无选择,只好打发了张生。
张华就是这当儿来找花妞的。张华说:“你是恩公祠的花妞吧?”花妞点点头说:“可我不认识你呀。”张华说:“你一手好泥活儿,光我就放着你大中小三副‘圣物八件套’。”这一下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花妞说:“大姐你是谁?你找我有事儿?”张华说:“我是张店的张华,想跟你说件事儿。”
张华把花妞带到莲池西头的煤厂,指了指煤车上一个正挥锹卸煤的小伙说:“这人你认出是谁了吗?”花妞顺着张华的手势望去,这小伙被煤灰涂得鼻眼不分,像是刚从煤窝里出来,成了地道的“煤黑子”。花妞摇摇头说:“不认识,再说我认识他干吗呢?”张华说:“此人是张生,我是他姐,你砸了他的饭碗,你害苦了他。”花妞说:“张生是流氓,砸他的饭碗,是他自作自受。”张华说:“张生虽然长得丑些,可心地善良。”花妞一脸冷笑道:“善良?我才十五岁他就敢给我塞纸条儿,这叫善良?天底下有这号善良?”张华说:“张生是个泥玩儿迷,迷你的‘圣物八件套’,迷你所有的泥玩儿,他睡觉都搂着你的‘圣物八件套’,已经成习惯了,说不搂着‘圣物八件套’睡不着。”
70.碾子的喜事(2)
花妞“扑哧”一声笑了。张华说:“花妞妹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生是真的爱你呀,你可以不接受他的爱,可他爱你是他的权利,他有这个权利……”花妞伸手捂住耳朵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恶心。”张华说:“花妞妹妹,捏一手好泥玩儿的人心地都好,否则不会有一手好泥玩儿,这个我知道。”花妞说:“我还得上课哩,我该走了。”张华拉住她说:“花妞妹妹,我求你帮个忙。”花妞说:“你不是让我答应你弟的吧,你要是这打算干脆别张嘴。”张华摇摇头说:“这种事儿讲的是缘分,强扭的瓜不甜。”花妞说:“既然这样,你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张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想让你给老面瓜说说,还让张生到万利来做。”花妞断然摇头说:“不行,我不能看见他,看见他我恶心。”
后来,花妞改变了主意,原因是张华姐弟俩的故事感动了她。张华为要一万元的彩礼给患绝症的母亲看病,自作主张与邻村的副村长订了婚。张生清楚姐姐非常讨厌这位副村长,如何能让姐姐委屈一生?刚拿到莲花一高入学通知书的张生,背着家人,给老面瓜写下“卖身契”:十年工钱一万元,老面瓜提前支付。拿到钱后,张生去邻村把姐姐的婚事退了,之后,他名义上说是去莲花一高上学,其实是去了万利来,等家人明白事情的真相时,一切已成定局。
早晨的恩公河,飘荡着乳白乳白的雾气,这雾气很重很浓,挥掸不开,伸手便是一把水珠儿。碾子远远地就能听到哗哗的洗衣声,走近了才见花妞一身水湿地蹲站在河边儿的浅水处,正使劲儿地揉搓着他那件宽大的粗布衬衫。
去年中秋的时候,母亲的头发说白就白了,就像是在理发店染成的。乡亲们都明白,母亲的头发是愁儿媳妇愁白的。听到老妈妈整宿整宿的叹息声,碾子伤心,石磙伤心,花妞伤心。三人伤心到了一块,可又苦苦没有办法。那天石磙说:“哥,我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碾子纳闷说:“有啥好?”石磙说:“给你换个老婆,不也省了妈的一块心病?”碾子苦笑着摇摇头。
兄弟俩不经意的对话,让一边摆治泥玩儿的花妞听到了。花妞也就动了心思,当着家人的面脸上乐滋滋的,一人独处时立马就变得木木的。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到底瞒不过妈的眼睛。妈问:“生病了吗,花妞?”花妞笑着摇摇头说:“我能吃能喝的会有什么病。”
这天花妞只身来张店找张华,见面就说:“华姐,我家遇到难处了,你得帮帮我。”张华说:“有啥事儿你说吧,我会尽全力的。”花妞红了眼圈儿说:“只有您能成全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
张华被花妞的情绪感染了,也红着眼圈儿说:“这样的话,我更会尽全力帮你。”花妞说:“华姐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我愿意跟张生订婚。”张华大惊道:“这是真的吗,花妞妹妹?你不是在骗我吧花妞妹妹?”花妞轻轻摇摇头说:“我是认真的华姐,我从来都不会骗人。”张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撞昏了,她连声说:“这下你可帮我的大忙了,你可帮我们全家的大忙了,你想啊花妞妹妹,且不说张店是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没有哪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就张生的自然条件也很困难啊,你想啊花妞妹妹,张生为我自卖自身给万利来。他要是一辈子打光棍,我这个做姐的会心安吗?会抱愧一辈子的。”
花妞说:“恩公祠与张店都是贫困村,我们两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也都遇到了一样的难处。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华姐,我想让你做我的大嫂。”张华这下愣住了,支吾着说:“可我不认识你大哥呀。”花妞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回生两回熟嘛。”张华笑笑说:“这话倒也是,只要人合适。”花妞从兜里掏出一张全家福说:“你看这就是我大哥何碾子。”张华接过照片认真地端详着。花妞在旁边一路讲解道:“我大哥模样不丑吧,大眼,双眼皮,一米八的个头儿,相貌年龄和华姐你很般配的。”张华眼不离照片,心存疑虑地说:“相貌年龄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花妞说:“论人品论干活儿,我大哥更没得挑儿,老实本分是全村出了名的。除了文化低点儿,没有啥毛病。”张华说:“这样吧花妞妹妹,就凭你的德行我想你大哥也错不到哪儿去,不过我得见见你大哥本人。”花妞兴奋地说:“这当然好了,没有问题!”张华说:“如果都照你说的大差不差的话,这事儿就照你的意思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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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碾子的喜事(3)
最后,花妞特别关照说:“华姐,我与张生的事儿,你眼下可不能透一点儿风声……”张华一脸警觉地问:“那为啥呢?这不是能捂住盖住的事儿啊。”花妞说:“这会儿不捂不盖会行?我家就我这一个老生闺女,我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呀,家人要是知道我是这么个换亲法儿,还换了个张生那样的,会答应吗?我大哥死都不会干的。”
张华原本想说我要是和你哥生米做成了熟饭,你要是再反悔不给张生了,那我该咋办呢?可她一看花妞满脸的老实清纯相,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花妞读懂了张华欲言又止的神情,很干脆地说:“华姐只要你跟我大哥的事儿成了,我活着是你张家的人,死了是你张家的鬼。若你进了我们何家的门我再反悔的话,那何花妞还算人吗?这样吧,你跟我大哥打结婚证时,我跟张生也打结婚证。要是因为年龄政府不给我俩办的话,我也会立下字据的。”张华很是感动地抱住花妞的肩说:“只是苦了你了,花妞妹子。”
张华与何碾子见面后,还真是两厢情愿,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因为与花妞私下有“约”,张华死活不肯要彩礼。张华的家人提出,闺女过门总得有间安身的房子吧。母亲当场咬了牙印儿,新房盖起,张华过门。
为了这间新房,一家四口齐上阵,碾子一天到晚守候在莲池煤厂,装煤卸煤,整整当了半年的“煤黑子”。石磙拎着杀猪家什,走村串店,几个月不进家门。八亩地里的活儿,母亲一人包圆了,旱浇涝排,披星戴月。花妞除了上学外,每天捏泥玩儿到深夜,指头全肿得透明透亮,像一个个小胡萝卜……
一大间坐西向东的新房,总算是如期立起来了。
喜期就选定在大后天。
这会儿,碾子立在距花妞最近的岸边。他发现花妞的头发被雾气和汗水浸泡得湿漉漉的,黏黏地贴在她红彤彤的脸颊上。他心里一紧,嘴上却说:“花妞你这么早下河,不要命了?”
花妞仰脸莞尔一笑,又勾头加劲儿揉搓。
碾子蹬掉鞋子,不顾花妞的阻止,踩出一路水响,一把抓着花妞手中的衣裳说:“来,让我自己洗。”
花妞叫道:“不嘛大哥,你洗不干净嘛。”
碾子说:“你咋知道我洗不干净?把肥皂给我!”
花妞躲闪着说:“我不嘛大哥,你使肥皂太费!”
碾子清楚这条肥皂是未婚妻张华过年时给花妞的礼物,花妞一直没舍得使。他扫一眼花妞说:“不用肥皂,我也能洗干净。”
花妞赌气道:“你洗不干净,不用肥皂你洗不干净。”
河堤上传来石磙的笑声:“小抠,不舍得让大哥使肥皂。”
花妞冲着石磙反击道:“你才是小抠哩二哥。”
石磙笑道:“谁不知你是咱家的小抠。”
花妞连声说:“二哥你是大抠!你是咱家的大抠!”
碾子说:“花妞快上岸,看你二哥车子上带的啥?”
花妞点点头,踏着一溜水花上岸,发现破得少皮没有毛的车子上,绑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麻袋上边是一只黑油乎乎的帆布包儿。花妞清楚帆布包里边是二哥外出干活儿的工具:几把寒光闪闪的杀刀、剔刀、刮刀、铁钩子之类。她瞄了瞄大麻袋上的斑斑血迹说:“二哥麻袋里是啥东西?”
石磙照着花妞精巧的鼻子刮了一下说:“都说馋猫鼻子尖,你闻不出来?”
花妞恍然叫道:“大肉哇,这么多二哥?”
石磙一脸得意地说:“整整半扇儿猪,七八十斤哩。这回准让你这小馋猫好好解解馋。”
到家后,母亲打量着半扇儿猪肉,好一阵紧蹙眉头。
弄得碾子、石磙、花妞在一边直纳闷。
石磙趁趁摸摸地说:“妈,这肉还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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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碾子的喜事(4)
母亲点点头说:“肉是不赖,就是……”
兄妹三人一齐注视着妈妈。
母亲叹口气说:“无肉不成席,光猪肉也不成席呀。”
石磙一脸喜气地说:“煮一大锅肉,来客一人盛一大碗,多来劲儿!”
花妞补充说:“也要吃顿饺子……”
母亲说:“咱自家人,包括张店的客人都好说,我愁的是咋应酬海黑头那一拨人。”
石磙的双手一抱肩膀说:“海黑头算个鸟!”
“你疯了石磙!”母亲嗔道,“咱恩公祠谁家办红白喜事敢不请海黑头他们的客?咱这鸡蛋可不敢碰石头——”
“碰碰又咋着?”石磙倔强地昂了昂头,“咱又不欠他们的债!”
碾子忙拉拉石磙的衣襟说:“听妈的话,石磙。”
花妞也在一边劝解道:“别再惹妈生气了二哥。”
石磙瞥了一眼妈妈的怒容,咬着嘴唇把头勾了下去。自他顶撞海黑头之后,妈的脸色便灰灰的,似有大祸将临,每晚面对一张耶稣基督像,长跪不起。惹得石磙添气添堵,恨不得找海黑头拼命。
母亲见石磙不吱声了,便一言九鼎地决定了这半扇猪肉的分配方案:“留下十斤,其余的换成钱,买些鸡、鸭、鱼、蛋、精致蔬菜回来,整一桌像样的酒席——”
石磙忍不住打断道:“干什么?”
母亲说:“请请海黑头他们……”
石磙哼了一声说:“请海黑头他们?还不如喂狗!”
“胡扯!”母亲愤怒地扬起手,指着石磙呵斥道,“你还想气我呀石磙?你还想给我扒豁子呀石磙?你还想惹是生非呀石磙?”
碾子忙用脚轻轻踢了踢石磙。
石磙张张嘴,欲言又止。
母亲长吁一口气说:“石磙朝后跟你哥学!把你的脾性好好改改!你说由着性子来有啥好处?胳膊能拧过大腿?”
石磙无奈,只好低下头,一言不发。
鸡叫头遍时,母亲就起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开门出来时,天空还缀着眨眼的星星,一弯尖尖的月牙儿流泻着水一样的光,给小院落注满了安谧与宁静。她望了望天空,月牙儿的四周仍围着一个白蒙蒙的大圈圈儿,她心里不由暗暗一沉,天上出风圈了,还是挺大的风圈哩。她随手拢拢飘在额前的几缕乱发,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别变天呀。”
母亲进屋叫醒了三个儿女,一一分派任务:石磙与几位近门兄弟当“歪脖子”。“歪脖子”是迎娶时的一种礼仪:由或六或四或八或十名棒小伙,随迎亲车去新娘家,去时抬礼盒,回来抬陪嫁。碾子赶集将半扇猪卖掉大部,换些精致的酒菜。花妞的任务是清扫屋子,贴喜联。
母亲自己整待客的菜,再抽空剁点儿饺子馅,等张华过门后,晚上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吃顿饺子。
石磙与迎亲的一行人赶到张店村口时,被张生挡住了去路。张生说:“你们是恩公祠的?”
石磙上前一步点了点头。
张生说:“请问您尊姓大名?”
石磙快人快语:“免贵姓何,我叫石磙,请问你为何挡我们的迎亲队伍?”
张生脸露不屑地说:“我挡的就是你们的迎亲队伍。”
石磙脸一嗔问:“请问你是谁?”
张生说:“我叫张生,是张华的弟弟。”
石磙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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