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子比原来的气派,房间又多,小柳红觉得这么大的房子,只住二主二仆,缺少了些人气儿,便上街雇来两个干杂活儿的女婢;嫌原来的小丫鬟做饭没出有味道,又雇来一个专职厨子和一个看门的门子,这样一来,甄公馆的人气儿就旺兴起来,每日里唤仆使婢,房间里出出进进的有人走动,小柳红看了,心里喜欢。
小柳红原本是个有钱不花能憋出病的主儿,现在手头宽余了,越发花得比从前格外卖力。而世德呢,最犯怵的,就是陪小柳红上街购物。女人天生就有购物的天赋,一走进商场,便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仿佛货架上,到处都有让她们感兴趣的东西,转来转去,看这儿看那儿,总能找到让她们喜欢的东西,又总能从中找出一些让他们不喜欢的疵点,挑来拣去的,往往是转了半天,却没买到一件合意的东西,结果从一家商场出来,又钻进另一家商场。
起初,世德还能耐着性子,扈从一样随着她转,日子一长,世德就有些吃不住劲了,一提到陪她逛商店,脑子就发胀,后来干脆找出种种借口,让小柳红自己带着丫鬟上街,不再陪她去了。
其实世德也爱上街,只是上街的乐趣与小柳红不同。他爱热闹,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光景,也爱玩耍,当然得是自己乐意干的事情。从前还不十分宽余的时候,在街上看到小轿车驶过,他就愿意多看两眼,心里羡慕,却不敢多想,现在有了钱,再看到街上有轿车从他身边驶过,他除了多看两眼,心里也会生出想要的念头。
“其实,我也想。”一天夜里,当世德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柳红时,小柳红并没有马上反对,只是顺着世德的话,说道,“按说呢,咱们现在也有这个实力,买辆轿车,平日坐着上街,多风光呀。可是这上海滩虽大,平看看,街上跑的,就那么几辆轿车,随便叫出哪辆车,上海人都有能辨出这车是谁的,说出它的主人的身世怎样。自从咱们回上海后,做的几单都是大局,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寻找咱们呢,现在要是再买辆轿车,开着上街兜风,岂不等于是脑袋贴着标签让人去辨识?”
通常就是这样,一当世德脑枪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小柳红一般不会马上去反对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道理讲清楚,世德听了,就会自消自灭地收起荒唐的念头。果然,以后世德再也没提买车的事,还像往常一样,白天没事,一个人到街上玩耍。
过了十月,江南才渐渐有些凉意。草木枯落,风也干燥了,夜里也能睡得实沉。世德脱掉汗衫,换上一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小柳红不喜欢世德这身打扮,笑他说,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却像个土财主,给他置办了几套西装。世德穿了几天,就脱下不穿了,说是穿那种洋装太麻烦,穿在身上又太拘束人,坐着站着都不得劲儿,不如穿传统的马褂,来得随便。小柳红拧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小柳红爱逛商场爱购物爱看戏,常常吃过早饭,就带上丫头上街去了;世德爱玩耍好交结,白天也时常不在家。从前,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到饭店吃大餐,现在家中雇了厨子,饭菜的口味并不亚于饭店里的,二人就把这一雅好给免了,从此二人也就没有一同上街。无意中,这又为家中省却了一笔不小的开销,小柳红心里挺高兴。现在唯一叫小柳红不放心的是,世德三不动把街上结识的人往家里领。好在小柳红及时提醒了他,把他们眼下的处境和面临的危险讲给他听,世德就不再往家里领外人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十月底,一天早上,小柳红正要领着丫鬟去看戏,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见世德从街上领着两个年轻人回到家里。来人显然刚刚和人打过架,身上都挂了彩。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鼻孔还在往外流血,一滴一滴的,直往灰布斜襟褂子上滴落。小柳红见了,吓了一跳,心脏紧缩一下,惊瞪着眼睛问世德,“你个憨子,疯了呀,你?为啥事?把人家打成这样子?”
世德并不理会小柳红的惊吓,只是淡淡地对丫鬟说,“去打盆水来,让他们洗洗。”
丫鬟们也让眼前这场面吓得发傻,直等世德又催促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去打来清水。眼见世德并不理会自己,两个年轻人则像刚败下阵的斗鸡,拿不信任的眼神在看她,小柳红有些发急,揪着世德的衣袖搡着问道,“你倒是讲话嘛,这到底是怎么会事?”
见丫头们把水端来,两个年轻人开始洗脸,世德向小柳红递了个眼色,二人进到里屋,世德才开口道,“他俩是我老乡,从东北辽阳来的学生,“九。一八”后,俩人逃进关里,后又随学生组织的抗日救国团南下,到了南京。团散了,二人也没回去,到了上海,在这里衣食无靠,沦落街头。今天早晨实在饿得不行了,在东街口刘老太的早点摊上偷了两个果子吃,让街坊逮着了,就把他们打成这样。”
小柳红听了,心里大致有了谱,又见世德已把人领回家里,硬生生给赶将出去,势必会让世德下不来台,便忍着气对世德说,“老话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你也是江湖中混了多年的人了,这江湖的深浅,谁能看得清,咱总不能光听他们几句话,就信了吧。”
“咳,你是没在那里亲眼看见呢,刚才你要是在哪里见了,说不准比我还热心呢,准能上前去,把他们领回家里。你瞅瞅,这俩年轻人,身上哪里有一点瘪三的气儿?早晨二人实在饿得不行了,到刘老太的摊上,抓起油炸果子就吃,刘老太骂了他们,二人才想到要跑,让一帮食客们追上了,一顿拳脚,就把人打趴下了,谁知二人倒在地上,却并不求饶,只一味地把剩下的果子往嘴里塞,那些人打着打着,就下不去手了。我听这俩孩子说的是家乡话,知道是老乡,便替他俩把果子钱付给刘老太,连刘老太自己都觉得刚才有些过分了,忸忸怩怩地还不肯要钱呢,我也有些生气,把钱扔过去,就把他俩领了回来。路上一问,果然是老乡,二人是辽阳的学生,正在上高中,“九。一八”后,二人就离开了家乡,逃到关里。”
“你打算把他俩怎么办?”小柳红问。
“怎么办,你也看见了,他俩实在是走投无路,落了难,又是老乡,你说我能怎么办?”世德说完,见小柳红不再言语,也停下话头,过了一会儿,见小柳红还不言语,才接着说道,“唉,人这一辈子,谁都不敢保,会在什么时候遇上难处,这时你去帮他一把,他会记你一辈子的。”
这句话撩到了小柳红的痛处,想想世德的遭遇,她能猜出世德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再想想自己的遭遇,也就理解世德了,换了口气说,“你要帮他们,我也不在乎,你打算怎么做,就说吧。”
“他俩现在是有家难回,”世德说,“我合计着,反正咱们现又不差他两双筷子,眼下就让他俩先在家里住下,等将来他们有了着落,再由他们去好了。你先去把我不穿的衣服找出两件,给他们换上,你看他俩这身衣服,血淋淋的,不能再穿了。”
小柳红得话,把平日世德不爱穿的西服拿出两套,递给世德。世德接过衣服,到客厅去了。这会儿,两个年轻人已洗了脸,见世德拿来两套洋装,二人觉得有些为难,迟疑着不肯伸手。
“换上吧,”世德递过衣服,劝说道,“好歹咱们是老乡,就当走亲戚了,别再穿那身衣服了,血乎淋的,让外人见了,会笑话我的。”
二人见世德说得实在,犹豫了一会,忸怩地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上洋装。到底是知识青年,长得又出条,换上洋装,立时就精神起来,看上去像个人物啦。知道二人一早为了一口吃的挨了打,想必现在还饿着肚子,小柳红叫丫鬟秀文到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多端些过来。秀文应声去了,一会功夫,餐盘里盛着满满的食物,端到桌子上,小柳红怕屋里人多,年轻人会拘束,嘱咐世德陪着年轻人吃饭,转身带秀文退了出去。世德招呼二人坐下,又给二人递过筷子,两个年轻人饿坏了,真个不客气,风卷残云,把一桌的食物扫荡殆尽。看着年轻人的吃相,世德坐在一边,开心地笑了,见年轻人放下筷子,也不再让,只说道,“行了,行了,留着肚子,中午咱还要吃大餐呢。”说完,喊过仆人,把桌子收拾干净,送上茶来。世德陪着年轻人一边喝茶,一边用家乡话闲谈。世德问了二人的姓名,二人都姓张,早先就是好朋友,一起入关后,义愤所致,二人把名字都改了,长相白净的叫张还山,稍黑一点的叫张还河。
“你们到南京后,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世德问。
“到南京后,团就散了,家在关里的,都原路回去了,东北来的学生,大多留在了南京。”张还山说。
“南京政府是怎么答复你们的?”世德问。
“政府官员,看上去表情也很愤怒,言辞也慷慨,却只是强烈谴责,严正抗议,此外没再见到什么举措。”张还河说。
“那你们怎么想到上海来啦?”世德问。
“南京那边设置了难民营,安排东北来的难民,还动员男青年参军。起先我们哥俩儿也想参军来者,可又一想,中国的军队,时下正在打内战,哪年哪月才能腾出手来,去东北打日本人?我俩就到了上海。早先就听说,上海是个大码头,五方杂处,是冒险家的乐园。我哥俩儿就想,先到上海赚点钱,赚到钱之后,再买两支匣子枪,然后就潜回老家,拉起绺子,和日本人干。张还山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谁成想,到了上海才发现,在上海的大街上,连一粒米都拣不到,更别提找饭吃了。一连多日,我俩去找工作,可是连拉粪车的活儿都找不到,还说什么赚钱呢?”张还山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
这番话,说得世德也有些血涌,平了平气,问道,“二位眼下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张还山望了望张还河,叹息道,“大哥也看见了,我兄弟俩现在,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
“别叫我大哥,二位要是愿意,就叫我二哥吧。”世德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和兄弟们一样,我也恨死了日本人,也想为抗日救国出些力,只是你看中国眼下这种乱象,哪里会不亡国的?日本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单凭一两个人和他们拼,是斗不过他们的,只有整个国家都动起来了,才有取胜的可能。二位兄弟现在落到这等地步,眼前还是先忍一忍吧,要是不嫌弃,就留在哥这里,等将来有了机会,再去报效国家不迟,如何?”
“二哥的救助之恩,我兄弟永世不会亡记。”张还山说,“只是我们兄弟留在这里,又不是一日两日,二哥能承受得起吗?”
“兄弟不必多虑,哥不是吹,多出你们两双筷子,十年八年的,对哥来说,算不得什么事。”世德笑了笑说。
“只是我兄弟二人寸功未立,平白端哥的饭碗,心里实在惭愧呀。”张还山说,“要是哥能让我兄弟,帮哥做点什么事情,那我兄弟住在这里,才会安心。”
“那是后话,”世德笑着说,“眼下就冲着你们恨日本人这一点,哥就知足了。”说着,世德唤来仆人,吩咐在楼上收拾出一间屋子,安排二人住下。
两个年轻人倒也机灵,并不把自己当客人,见甄家的下人们干活儿,都争着抢着上前帮忙,世德夫妻见了,也劝二人歇着,年轻人却总是笑着说闲着难受,干点活儿反倒浑身舒服,日子一长,世德夫妻也不再劝了,下人们却极得意,平日的活儿,都让两个年轻人抢着干了,自己反倒落得个清闲。只几天的功夫,这两个年轻人,就成了甄公馆上上下下都讨人喜欢的人。世德上街玩耍,也要带着两人,一左一右,扈从似的,好不招摇。小柳红见世德开心,也不与他计较,及时恢复了购物的兴趣,白天闲着无事,就带上秀文去逛街。
世德的鞋根磨偏了,有些碍脚,想起半年前,小柳红曾给他买过一双白漆皮鞋,就想拿出来穿。小柳红翻翻眼珠子,隐约记起有这码事,吩咐丫头秀文取来。秀文听了,并没有动身,只是问道,“夫人几柜子几箱子东西,不知那双皮鞋放在哪一箱子里?”
“我记得,是在大衣柜的左下角。”小柳红想了想,说道。
秀文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回来说,“夫人记错了吧,大衣柜阿拉找了一遍,没找着。”
小柳红听过,又想了一想,说,“在堂箱里吧。”
秀文得话,又去找,过了一会,又回来说,没有。小柳红有些不耐烦,骂了一声,“你这丫头,真是没用,连一双鞋子都找不着。”说完,站起身来,自己去找。刚进里屋,就叫出声来,“我的天哪,你这死丫头,要造反呀!东西搬出来,找完了,也不知放回去?”
“阿拉怕老爷着急,想先把鞋找到,再重新归整。”秀文委屈道。
世德喜欢秀文,平日这丫头乖巧晓事,合他心思,眼见小柳红嗔斥她,怕秀文受了委屈,世德忙着赶过来说,“不急,我脚上的鞋子,还能再穿一阵子,你们慢慢找不迟。”看到大衣柜对面的床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知道那都是小柳红平时上街买回来的,转身再看堂箱外面,也是一堆东西,着实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你快家里变成百货铺啦。”
秀文在一边,见世德对小柳红有些怨气,趁机在一旁撩火道,“夫人,要不要到库房那几口箱子里找找?”
“怎么?库房里还有几箱子?”世德吃惊地问。
小柳红情知自己这购物癖不好,却又戒不掉,平日只要手里有钱,到了街上,就见了什么都想买。早先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还没有什么顾虑,可近几年,自己从世德上了道,能独自做局了,家中的钱,多是世德赚来的,虽说世德把钱都交她手里,也从不过问这些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可小柳红心里总有种花别人的钱的感觉,现在让世德见着了,又有秀文这小妮子在一边儿敲边鼓,小柳红心里慌惑起来,在世德眼皮底下,居然红了脸。只是忌恨秀文多嘴,板着脸嗔斥道,“算了,不用了。”
世德原想数落小柳红几句,转念一想,当着下人的面说她,会让她下不来台,她又是江湖女子,这些坏毛病,都是平时养成的,冷丁要她改了,一准办不到,何况家里这些钱,又不是本本分分赚来的,再说没有小柳红的帮衬,这些钱自己也赚不利索。这样一想,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把肚子里的话忍了回去,转身出门,带上张还山兄弟上街去了。
早上让世德惊动了,小柳红收敛起来,整个白天呆在家里,没再上街。晚饭时,见世德脸上愠色未消,知道他还在为早晨的事怄气,小柳红心里有些歉意,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二人闷闷吃了饭,喝了会茶,觉着没意思,早早上床睡下了。
见世德仰面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均匀呼吸,小柳红知道他并没入睡,便施展出手段,打算用夫妻间特有的方式,求得世德谅解。她先用手指轻轻抚摸世德的手腕,见他没有反应,便顺着手腕向上摸去,手指滑过肩头,摸到下巴,在下巴上来回抚摸几下,随后沿着喉部摸到胸口,顺着胸口又摸到腹部,最后沿着腹部向下边滑去,在那里停留了较长时间。世德先是感到发痒,接着是酥麻,接下来就是胀热难耐了。小柳红觉着火候已到,翻身跨上,搬过那东西插了进去,独自骑着世德快马加鞭,直弄得世德亢奋起来,也随着小柳红开始了扬蹄奔腾,把小柳红颠簸得直担心跌落下去,累得半死,终于驾驭不住,跌到床上;那世德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岂肯放过,翻身跨了上去,重新开始波峰摇橹,一起一落的,直到精疲力竭,才船倾浪平,大汗淋漓地沉落下去。
这一夜二人做得酣畅透彻,累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等汗消气平,小柳红才开口道,“我这阵子,交结了好几十家商号,他们都巴结我,看来咱又该做一单了。”
世德听出,小柳红是在替自己的购物癖辩解,却又不想直截了当地说破她,只委婉说道,“像咱们这样做生意的,搬家换屋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想,你买了那么一大堆东西,临到搬家换地儿,哪能随身带得了?一旦扔掉了,又白白糟蹋了钱。我的意思是,咱们平时的行装,一定要控制在随时都能随身带走的数量内,才安全稳妥。”
“你说得对,”小柳红说,“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这阵子,你闲着没事,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送到当铺去典了吧,我这阵子想做一单,正好眼下咱们又有人手。这些日子,你就让还山还河兄弟二人跟着我吧,我正要用着他们呢。”
“那倒行,”世德说,“只是我得给你提个醒儿,咱做的这种生意,不能叫他们摸着底。这些日子,我带他们上街,觉得他俩身上,还是十足的书生气,一旦让他们摸了底,弄不好,会惹麻烦的。”
“这个,我心里有数,咱们做的生意,我连秀文都不让她知道。”
二人低声合计到半夜,把一应的事情商议停当,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世德唤过张还山兄弟,嘱咐道,“这阵子街上有些乱,你嫂子一个人上街,我不放心,从今往后,你二人跟着你嫂子吧,我心里也踏实。”
张还山兄弟听了,也十乐意,当下收拾了一下,跟小柳红上街了。
小柳红带上秀文和还山还河,在街上雇了辆车,径直往徐家汇那边去了。这徐家汇,是上海的繁华地界,商号林立,车水马龙。车在南京路上贵夫人商行门前停下,先是两个男扈从下车,把主人的车门打开,接着一妙龄女仆下车,到主人的车门前,将女主人从车上扶下。一行人随后走进商行里。店伙看见,一眼便分清主仆。但见那女主人艳妆重彩,两手戴着六枚戒指,镶钻嵌玉,各显千秋,颈上是一挂钻石项链,下端坠着猫眼宝石,耳上戴着斯里兰卡鸽血红宝石耳坠,腕上戴着缅甸冰种翡翠手镯,身着红底牡丹花纹绿镶边旗袍,一身的珠光宝气。光是这些,已让店伙们看得惊谔,再看这贵夫人粉面嫩腮,皓齿明目,身姿窈窕,便是那柳下惠,魂儿也给勾去了七分,更何况这些整天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的店伙。倒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店伙,这时脑子还算清醒,忙不迭地上前迎着,把一行人迎进客厅里坐着。
那贵夫人也不客气,稳稳坐在椅子上,挺胸颔首,颇有姿态。两个男扈从紧跟站在女主人的身后,二人都是西装革履,头戴黑帽,护法金刚似的背着手,立在女主人身后,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店伙;一个妙龄女仆,也衣着光鲜地侍立身旁。
“听说你们这里,还有些叫好的东西,今天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女主人坐稳,对站在身前的伙计说。说着,抬眼朝货柜上扫了一眼,指着一匹紫底绿色缠枝纹湖锦问到,“那匹湖锦,什么价钱啊?”
店伙赶紧报了价,随后吩咐柜上的小伙计,把湖锦取过来,送给女主顾过目。女主顾大约看了一眼,伸手轻摸了一下,也不还价,就说要了。随后又让店伙取来几件上好的东西,看过后也要了,也是不还价,就让店伙结帐。店伙遇见这么个有钱的主顾,乐得夹紧了,直想放屁,三下五除二,在算盘上扒拉了几下,报出总数:二百一十块大洋。
女主顾听了,向侍立身边的妙龄女仆轻声嘀咕了几句,妙龄女仆打开钱袋,取出十块大洋,交给店伙说,“阿拉先把零头付了,余下的钱款,烦侬把货送到舍下,到帐房那里一并结算。侬取纸笔来,阿拉把地址和钱数写与侬。”
店伙听了,忙着取来纸笔,放到桌上,妙龄女仆俯去,展开纸张,提笔写道,“乞将货品送至太仓街古弄里甄公馆,所欠货款大洋二百元,径向帐房支取。”落款是,“秀文代笔。”
妙龄女仆写好地址欠条,交与店伙,说道,“阿拉家主人还有别的事要做,有劳先生啦。”说完,女主人起身离去,一行人跟着出门,登车而去。
店伙们手里拿着地址和欠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行人远去,直等车子拐进另一条街,才回过神儿来。看着地址和女主人点的货,几个伙计都想去送。年长的伙计寻思了半天,最终选了个办事老成的伙计去送,嘱咐道,“当心些,不见货款,这些东西都要完璧归赵,任她说什么都不成,收款时,长点精神,当心收了假钱,懂吗?”
那伙计点头答应,带上欠条货物,照着地址,一路寻了过去。到了太仓街古弄里,老远就看见甄公馆三个大字。走上近去,敲了敲门,见门人出来开门,问他有什么事。店伙说明来意,又把他家女主人写的欠条递了上去,门人看了,径直领着店伙去了帐房。走进院子,店伙看见这甄公馆很是气派,下人们出出进进,不住地忙碌着,心中才真正信服,那妩媚动人的女主顾,绝非一般爱炫耀显富的浮华之流。进了帐房,见年轻气盛、身材魁梧的财房先生,也与别处一般店家的帐房不一样,一般店家的帐房先生,通常都弓腰陀背,脸瘦指长,戴着老花镜;而甄公馆的帐房先生,却要年轻英俊得多,办事也爽快,接过欠条,只看了一眼,就取出一张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照单开出,交给店伙。店伙接过支票,心里还存疑虑,毕竟这支票不是现款。想说不要支票,只收现金,又怕言语不当,把这笔买卖弄砸了,回去受掌柜的处分,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下了支票,雇车去了花旗银行,满腹狐疑地把支票送给柜员。柜员核对后,痛快地付出大洋。店伙心里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满心欢喜地回去交了差,又把甄公馆的气派,添枝加叶地夸了一通,听得众伙计好生羡慕。
以后每隔数日,身着华丽的女主顾就要来一次商行,每次购完货,或付现款,或货到付款。掌柜的暗自庆幸,遇上了这么个财色俱佳的女主顾,每次客人到了,都要亲自迎出门来,尽心巴结,生怕这女财主,不经意间去了别的商行。偶尔女主顾也有手头吃紧的时候,和掌柜的商量着先赊点东西,掌柜的虽不情愿,却又怕失去这么个有钱的女财神,便只好赊了。女主顾也极讲信用,到了事先约定还款的日子,是必定来还款的。日子长了,女主顾到店里赊货,就变得经常了,掌柜的也不担心,有时掌柜的不在,连店伙都敢擅自做主,赊给女主顾货物。
忽然一天傍晌,女主顾一行人,行色匆匆来到商行,见了掌柜的,就大倒苦水,“哎哟,侬瞧瞧,海关黄关长家的老阿婆,今天过八十大寿,早上才接了柬子,侬说多难为人呀?什么都没准备呢。可巧啦,阿拉前些日子,又吃了福建茶商的几船茶,现款都打光了。”
掌柜的是何等人物,听了这话,自然猜出女主顾的来意,显然是要赊货的。同样是赊,等女主顾说了再赊,哪里比得上不等女主顾开口就赊,来得义气?这样一想,便开口道,“夫人莫要着急,阿拉这里的东西,侬看好了,先拿去用就是了。”
这句话让女主顾放下心来,思忖了一会儿,说,“反正他家是不缺东西的,我也不消费心思替她送了,差不多的东西,能拿得出手,随便拿几件送去就行了,索性我就送她八匹湖锦吧。”
掌柜的得话,吩咐店伙,在湖锦里选出八匹款式各异的,帮女主顾装到车上。女主顾吩咐女仆打了欠条,道了谢,匆匆离去了。
容雍华贵的女主顾,这一次不太守信用,到了约定的期限,却没像往常那样按时还钱。掌柜的猜测,女主顾准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手头紧,才不能及时还钱。令掌柜不满的,只有一点,就是女主顾不管遇上了什么麻烦,也应当来言语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躲着,未免有些不地道。
又过了一个月,仍不见女主顾来还钱,掌柜的就有些生气了,吩咐往常到甄公馆送货的伙计去催讨。
伙计得话,径直到了太仓街古弄里,远远看见甄公馆大门紧闭,门上粘着各色纸片,风中,纸片像蝴蝶聚会在门上舞动。伙计心里一惊,感到不妙。在上海,一当商家忽浴了,就有债主将忽浴的商行所欠债务,列单张贴到关闭商行的大门上,指望法院在清产时,能分得一杯羹。伙计急走几步,到了门前,果然,大门上贴着,都是债主们的清单,伙计仔细看了看,欠单都是上海各大商行开列的,所欠货款也不甚巨,一般都在三四百块,所购货物,也都是些珠宝首和成衣布料之类,伙计盘点了一下欠单,足有一百多张,便知这骗子绝对是道中高手,所欠各家货款,均在不痛不痒之间,商家既心痛,又不至于大动干戈地追究。各家欠款累加起来,却又甚为巨丰。
伙计见状,赶紧回到商行,把事情告诉了掌柜的,撺掇掌柜的,也要把欠单粘贴到甄公馆的门上。掌柜的听过,黑着脸道,“她既是骗子,想必那房子也是租来的,人早就逃走了,既无财产可清,贴它何用,白白让同行们笑话。咱只是花钱买了这个教训,往后小心些便是了。”说罢,将欠单撕了。
世德在西郊租了个院子,把家搬了过去。新家远离繁华,出行不便,世德夫妇上街的次数明显少了。这一单做得看上去挺大,其实弄来家的东西,都让世德送到当铺典当了,真正到手的钱款,并不太多。一些珠宝首饰,方便携带的,都装到箱子里,随身带来了。小柳红不上街时,就一个人把门关上,打开箱子,将各式各样的珠宝拿出来把玩。世德就不行了,他身边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整天闷在家里,好生憋屈,过些日子,到底熬不过了,又带上还山还河进城玩耍了。新家离城远,来去不便,三个人往往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
到了年根儿,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小柳红吩咐秀文帮她把一应需要的年货,拉出清单,交给世德上街采办。世德一早起来,带着还山还河进城采办年货。三人雇车到了大世界,还没走进商号,就听街上的报童,擎着报纸高声叫卖,“看报!看报!马占山将军通电全国,对日宣战啦!”
世德听了,忙叫还山买来一份,打开看时,果然,在头版上登载着马占山将军的通电稿,宣称从即日起,与日寇开战。三人心里一阵激动,头碰头聚在一块儿,把电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咋样?”世德指着电文稿,兴奋地对还山还河说,“二哥说过嘛,咱东北人的心,没死!”
“没死!没死!”还山还河跟着说。
“中国有救了!”世德嘴唇哆嗦着说。
“二哥,看来我们兄弟俩也该走啦。”张还山望着张还河说。
“到哪儿去?”世德问。
“回东北抗日呀。”张还山说。
“二哥,干脆,你也去吧,咱们兄弟一块儿走吧。”张还山说,“你不是也恨日本人吗?”
经两个年轻人一撺掇,世德身上也有了血气,“好,咱们这就回去合计一下。”三人说着,忘了采办年货,雇了车回去了。
进了门,三人情绪激昂地到了堂屋。那会儿,小柳红正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听戏匣子,见三人空手回来,眼睛却显出亢奋,以为出了什么事,关上戏匣子,站起身问道,“年货呢?”
世德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在问什么,晃着手里的报纸说,“你看,马占山将军对日宣战啦!”
小柳红不识字,对报纸不感兴趣,只是问,“不是说,让你们去采办年货吗?”
世德还是不理会她,只顾说自己的话,“还山还河要走了。”
“要走?”小柳红吃惊地问,“这眼瞅要过年了,大正月里,往哪儿去呀?”
“回东北抗日呀!”张还山兴奋地说,“嫂子,我二哥这回,也要跟我们一块儿走。”
“什么?”小柳红惊得两眼瞪圆,看着世德,等待世德证实。偏偏世德这会有些犹豫,不肯痛快地说话,急得小柳红又问了一句,“这是真的?”
“真的。”眼看瞒不过了,世德才嘟囔道,“这鬼子太猖狂了,我就不信咱们的子弹,打不死他们!”
小柳红知道,世德又开始犯傻,这种时候,劝他是听不进去的,何况当着张还山兄弟的面,有些话又不便说,稳了稳神儿,笑着对张还山兄弟说,“这是好事,嫂子赞成你们,只是不管怎么急,一顿饯行的酒,嫂子还是要送给你们的。你二哥平日,就爱喝洋河大曲,嫂子劳驾你二位,到复兴路上的东来福酒家,去买两瓶洋河大曲。那家酒馆做东北菜,往常,你二哥常带我去那里吃,你俩顺便在那里要一盘酱肘子,一盘叉子肉,一盘熘猪肚儿,打包带回来。我这里还有些体己话儿,要和你二哥说说。”
张还山兄弟知道,女主人是要打发他们出去,和丈夫说些私房话,便机灵地接了钱,出门去了。见二人出去了,小柳红向世德递了个眼色,世德会心地起身,跟小柳红进了卧室。世德已猜出小柳红的态度,刚才身上的热度,先是消了一半。
到了卧室,小柳红坐在床上,先不说话,只拿眼睛审视着世德,世德心里就平和下来,刚才那些激情,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小柳红审视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世德笑了一下,说,“听年轻人一鼓动,我就有些冲动,还真是那么想的呢。”
“可是你想没想过,你和他们不一样?”小柳红问。
“有什么不一样?”世德说,“我们都是东北人。”
“你是东北的日本逃犯,他们却不是。”小柳红直戳世德的要害,“你是从日本人的监狱里逃出来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初你家老爷子,把你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弄出来时,曾经向帮忙的人保证过,让你出去之后,永远不得再回老家。现在你头脑一热,又要回去,一旦让日本人逮着,你们甄家人,会遭受到什么样的牵连,你想过吗?”
只这一句,惊得世德脊梁骨里冒出冷气,咧着嘴巴,说不出话。小柳红根本不给他多想的时间,跟着说,“当初你曾向我起过誓,说要和我相依相随,不离不弃。可眼下咱们刚刚担惊受怕的吃尽苦头,攒下一点家业,你却又要离我而去,叫我往后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怎么生活?退一步说,就算我一个人能过得挺好,你也能如愿地回东北,找到马占山的部队,可是那马占山既然能归顺日本人一次,怎么知道他就不会第二次、第三次地归顺日本人?到了那时,张还山他们还行,顶多不干了,逃回家中,躲藏起来就行了,可你将逃往哪里?”
小柳红步步逼问,问得世德透不过气儿,眨巴了一会眼珠子,淡咧咧地说道,“刚才,也是一时冲动说的话,没细想过,不过我看他们俩个,倒真像铁了心了。”
“他俩年轻,有冲劲儿,要回老家抗日救国,是天大的好事,咱也不能拦着,还要帮助他们呢。”小柳红说。
世德听了,心里轻松了不少,就着小柳红的话说,“我想买两支匣子枪,送给他俩,也算咱们对抗日献出一份力气。”
“你能买到吗?”小柳红问。
“差不多,”世德说,“早先鲁菜馆的王老板跟我说过,他的一个老乡,早年在上海的红帮里混过,后来火并时,让人打断了一条腿,便自己开了一间浴池度日。王老板跟我说,那人有路子,能买到枪。”
“那得多少钱?”小柳红问。
“听王老板说,一支镜面德国造二十响匣子枪,也就四百来块。”
小柳红见这价钱还可以,吐口说,“那你去问问看,要是不难,咱们就送他俩两支枪,也算还了他俩这阵子在这里帮咱的一个人情。”
“我还想,”世德说,“把咱们前些日子募捐来的那些钱,交给他俩带上,送给马将军,当初咱们,毕竟是打着马将军的旗号募来的。”
眼见世德憨气未改,小柳红急得要死,正想发作,又怕伤着他,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事端,只好忍着气,平了平心态,劝说道,“你也见了,他俩还只是两个孩子,涉世未深,眼下兵荒马乱的,不太平,你把这么一大笔巨款,交他二人带着去东北,放心得下吗?再说了,那马占山原本是胡子出身,多疑善变,他要是再次归顺了日本人,咱那笔巨款,岂不成了日本人的财富?我知道,你是诚心想帮助抗日的队伍,我看这抗日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的,等将来有一天,咱们真的认准了,哪支队伍是豁出命来铁杆抗日的,咱再把钱捐出,那时心里也踏实。你说呢。”
小柳红一番开导,世德醒过腔来,不再提捐款的事,问道,“要是他俩回来了,我怎么跟他们讲自己又反悔的事?”
小柳红知道世德是个爱面子的人,这话有些张不开口,便说,“这话我替你说了,现在正好他俩不在,你到王老板那里,看看能不能把枪买下,待会儿等他俩回来了,我替你说就是了。”说着,取出钱交给世德,世德揣好钱,进城去了。
到了鲁菜馆,天已过了晌,食客们离去,菜馆里清闲下来。王老板见了世德,先是一惊,随后一把拉过,匆忙到了后屋,惊觑觑地说道,“甄先生,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警察正到处找你呢。”
世德听了,两腿开始发酥,嘴上却逞强,“警察找我干什么?”
“咳,早先我跟你说过,那姓杜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偏不信,却要和他开什么报馆。怎么样,到底出事了吧?前一阵子,警察三天两头来一趟。”
“杜先生怎么样了?”世德惊问道。
“听说判了十年,现在正蹲笆篱呢。”王老板显然怕沾上麻烦,不想让世德在这里呆下去,忙问道,“甄先生来,有事吗?”
“早先你跟我说过,你的一个老乡,手里有匣子枪,现在还有货吗?”
“我也老长时间没去了,”王老板说,“甄先生想要?”
“嗯,想买两支。”世德说,“一个朋友想用。”
“这样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到他那里去问问,行不?”
“行!”
王老板领着世德从后门出去,到了街上,雇了车,行了一段路,在小西门的一家浴池外停下,王老板让世德在外面等着,独自一人进到里面,一会儿又出来,问世德,“钱带来了吗?八百块。”
世德从包里取出钱,交给王老板,王老板又回身进去,一袋烟功夫,捧着一个盒子出来,低声说,“货在里面,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这里最好再别过来了,太危险。”
世德道了谢,雇车回去了。到了家,见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小柳红正与张还山兄弟谈得入港,世德猜想小柳红已把话说开了,心情变得松快起来,见兄弟二人站起身来,便向二人使了个眼色,径直带二人上楼,到了二人的卧室,低声对张还山说,“把门插上。”
张还山插了门,三人一道坐到床上,世德把怀里的盒子放到床上,打开后,见里面是两个小盒子,打开小盒子,见里面是红绸子裹着的东西,打开红绸子,乌黑铮亮的镜面匣子枪露了出来,看得两个年轻人呼吸短促起来。
世德望着匣子枪,嘴里喃喃道,“哥不能随你二人同行,就将这,当成礼物,送与兄弟二人,兄弟们心里要是有哥哥,就用它狠揍那小日本儿,替哥哥出口恶气。”
“二哥放心好了,”张还山捧起匣子枪,拿眼仔细观赏,“有了这东西,我兄弟二人就有了胆,哥就等我兄弟的好消息吧。”
当下三人下楼,吃了饯行酒,第二天一早,小柳红给二人装好盘缠,晨光中,二人离开了上海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