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张还山兄弟,世行心里惶恐得厉害。一想到鲁菜馆王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就紧张得直想小便。白天在客厅里坐坐着,别人随便弄出一点什么声响,都能吓他一跳,便是一点声响没有,他也会觉得,自己家四周布满了警察,正在暗地里向他家张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往常他有一个习惯,午饭后总要小睡一会,而今这个习惯,在不经意间自消自灭了,不要说白天,就连夜里的睡眠,也越来越少了;彻夜无眠,更是常有的事。让他奇怪的是,即便夜里失眠,早晨起来,却并没感到倦乏,虽说两眼泛红,脸色青黄,表明他严重睡眠不足,可只要家里弄出点什么声响,照旧能吓他一哆嗦,两眼惊恐地循着声音,向声源处张望。这种失眠症,带有明显的传染性,几天以后,就传染到小柳红身上,尽管小柳红不像世德那样,失眠时纠结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可听她那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凭经验,世德知道她也没睡。
“这两年太张狂了,全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世德自说自话,也想用这种方法,试探一下他对小柳红现在正处于失眠状态的判断是否正确,“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这两年,咱们做的都是大单,动静太大了,哪能不惊动警察?”小柳红并不动弹,仍那么躺着,死人一样,轻声说道。
“我觉得,上海太不安全,咱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世德侧过身来,问道。
“我也这么想过,”小柳红仍那么躺着不动弹,轻声说道,“这阵子闲下来,我又想起小青妹妹了,好歹我们姐妹一场,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实在放心不下,真想去找找她。”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到武门汉去找她,找到了,咱们把她赎了身,让她天天和你呆在一块儿,那多得劲儿?”世德怂恿道。
“眼下咱们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身边又没有个托底的人,咱俩一去,把东西随身带着吧,肯定会行动不便;要把东西留下来吧,交给谁,才能叫咱们放心?”小柳红说完,就不再吱声。
世德夫妇彻底不再上街了,有事只吩咐秀文去办,外面的事,也是从秀文的嘴里探听个大概。白天里,二人坐在客厅里喝茶,听听收音机,侍弄些花草,打发时光。最初的一个月,二人都憋得不行,快要疯了,无奈警察的威慑,远远胜过上街玩耍的诱惑,二人到底忍了下来,一个月后,渐渐适应了闲居生活。又过了一个月,二人就懒得上街了,完全适应了闲居。这无意中又节省了大量的开销,人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不是战争的到来,这对江湖夫妻,将从此淡出江湖,安闲地隐居这里,直到寿终正寝。
战争显然是无法回避了。中央政府多年的强烈抗议,愤怒谴责,到底没能吓退日本人的贪欲,七月七日,日军在中原发起攻势,无奈之下,中央政府对日宣战了。
“盛世藏古董,乱世藏黄金。”小柳红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让世德把银行的存款取出,兑换成黄金。
世德用了一天的时间,清光了银行的存单,兑成黄金,装在皮箱里,和另一只装珠宝的皮箱,并放在床下,心里才觉得踏实些。
八月初,有传言说,日军要进攻上海了。城里已有人开始向内地迁移。世德也想趁机离开上海,毕竟住在上海,天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小柳红仍像平时那样稳沉,说,“不忙,等等再说。”
直等到八月中旬,日本飞机开始轰炸上海。隆隆的声不断传来,小柳红才相信,上海这边不安全了,和世德合计了一下,决定离开上海,去武汉。只是日本军舰已封锁了海路,上海的航运停航了,只好取道陆路,先到南京,再从南京乘船去武汉。
一早起来,世德上街,见从城里逃难出来的难民络绎不绝,肩扛手提,携妻带子,向城外逃去。想找辆黄包车都成难事,更不消说雇到马车。走了半上午,才在城边的一条街上,拦住了辆马车。
“先生要去哪儿?”车夫问。
“想出趟远门,到南京。”
“那可不行,”车夫说,“阿拉这辈子没离开过上海,这么远的路,去不了。”
“我可以多给你钱嘛。”世德说,“保准比你在上海赚得多。再说上海正在打仗,哪里还有生意?去南京那边又安全,赚头又多,比在上海强多了。”
听说赚头大,车夫犹豫了一会儿,动了心,问道,“侬能给多少?”
“你开个价。”
车夫又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照说呢,去趟南京,平日十块大洋足够了,可眼下兵荒马乱的,路上太危险,侬总得给个一百块才成。”
“成,走吧。”世德催促道。
“不成,阿拉走这么远的路,得回家言语一声,准备一下,中午动身,成吗?”
“成,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到时候我好去找你。”世德说。
“不消了,”车夫说,“阿拉先到侬府上认一认门,回家收拾一下,中午一准来接侬。”
世德觉得这话在理,跳上车,带着马车回家去了。路上,二人一问一答,世德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车夫。到了家门,车夫往院内看看,和世德约好时间,打马回去了。
世德进到家里,把订车的事和小柳红说了。见小柳红把东西收拾停当,除了两只值钱的皮箱,另外还有三只大箱子,便觉着带的东西太多了。“咱是逃难,又不是乔迁过日子,你带这么多东西,路上行动走来,太不方便。”
“可我有些舍不得。”小柳红说。
“咳,都什么时候了,你往常做事多爽快,现在到了要紧的时候,却反倒婆婆妈妈起来。家里的下人跟咱们时间不短了,分给他们吧,也好留个想头。”
“那就把箱子打开吧,把下人们喊过来,给他分分就是了。”小柳红说着,张嘴就呼喊秀文过来。
“怎么?秀文不跟咱们走?”世德问。
小柳红知道世德喜欢秀文,只是碍着自己的面儿,才没敢下手,自己和世德结婚多年,至今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要是把秀文带在身边,二人迟早要做出事来,一当秀文生下了孩子,自己在世德跟前,哪里还有身份了?想到这里,便有了主意,开口道,“秀文已是大姑娘了,放在体面人家,这会儿都该成亲了,咱这一去,前途归期两不定,路上会遇上什么变故,都是无法预测的,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坑了人家闺女?虽说是咱买来的丫头,可毕竟是本分人家的的孩子,咱别光顾着自己方便,害了人家闺女。再说,她家又在上海,这些带不走的东西,给她拿回家,还能贴补着家用。”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实封住了世德的歪心思,闷住了,只得依了小柳红。
秀文听到女主人喊她,进到屋里,见女主人已打开要带走的箱子,对她说,“看这些东西,你喜欢哪些,先挑选些吧,挑剩下的,我还要送给别人呢。”
“怎么,这些东西,夫人不是要带走的吗?”秀文懂事地问。虽说箱子里着实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却迟迟不肯伸手。
“不要了,”小柳红说,“快挑些吧,带回家去,还能贴补些家用,省得将来再买,要花不少钱呢。你也看见了,这些东西,都是我不常用的。”
“怎么?夫人不打算带阿拉去啦?”秀文听小柳红说完,眼圈泛红,哽咽地问。只这一声问,也弄得小柳红心里酸酸的,抓过秀文的手说,“我和你姐夫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谁说眼下打算去武汉,可到了那里,能否呆得住,还是两说的。你也不小了,该出嫁了,家里又有弟弟妹妹,你妈一个人拉扯着,也不容易,这些东西,你看着喜欢,尽管挑去,带回家里也能贴补贴补家里。虽说咱们是主仆,可平日处得跟姊妹似的,冷丁要分手,还真有些舍不得,姐姐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只好先把你叫来挑选,你挑剩了,我再分给其他人。”
“可是,阿拉不想和侬分开,”秀文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小柳红知道,要这样安慰下去,两个人哭哭啼啼的,半天也说不利索,便推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推门出去了,给秀文一个人留在屋里。秀文到底已到了懂事的年龄,又给人家当了几年的使女,见过场面,脑筋也机灵,见主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不客气,趁女主人不在屋里,把三口箱子里平日自己喜欢的东西挑了出来,又从一匹蓝底素花绸子上,扯下一块,把挑选出的东西打了包。
小柳红估摸秀文的东西该挑选完了,进来说,“城里太乱,趁着天儿还早着,赶紧把东西带走吧。”
秀文本想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小柳红催促说,“快些带走吧,免得让他们看见,说我偏袒你。将来要有机会,姐姐还会再来上海,那时咱们姐儿俩,再说个痛快。”
秀文听话地把包裹抱在怀里,费力地出了门,见秀文走远,小柳红把其他仆人喊来,指着三口箱子,让仆人们挑选。仆人们原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却又怕趁自己说话的功夫,别人会多拿了东西,一群人便不顾主人站在一边,拥了上来,从箱子里翻拣自己喜欢的东西。一会儿功夫,三口箱子见了底儿,各人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向主人道了谢,乐滋滋地,冒着远处城市上空传来的飞机轰炸声,带着自己拣来的东西,各自出门去了。
顷刻间人去室空,世德二人挨着坐在床上,内心落寞得不想说话。中午,车夫来了。行李不多,只有随身携带的两只皮箱,世德一手一只,提着装到车上,二人上了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西驶去。回望慢慢退去、被硝烟弥漫的大上海,世德这才有了安全感。
下半晌,将到真如镇,道上遇见了两个少年。二人肩挎一个家织布蓝色包裹,顺着大道往前走。马车将要超过他们时,高个子少年,扭头往车上看了看,问车夫,“阿伯,能捎个脚儿吗?阿拉弟弟的脚磨出泡了。”
车夫见问,也不停车,抱着鞭子笑了笑,答着,“虽说这车子是阿拉的,能不能捎侬兄弟,阿拉现在可是说了不算的。车子现在让人包租了。”
少年听了这话,望了望车上坐的世德问,“阿叔,能行行好吧?只捎阿拉弟弟一程也行,他的脚痛得厉害。”
世德看了少年一眼,见这兄弟二人长相挺像,估计是亲兄弟不差,皮肤黄黑,打眼一看,倒与车夫有几分像;再看那小的,呲牙咧嘴的,行路艰难,便生了恻隐之心。逃难之际,身边带着重金远行,路上最忌讳招揽生人。小柳红本要拒绝,怎奈世德已先放出话来,说道,“上来吧。”
车夫喊停牲口,待两个少年爬上车,才摇鞭前行。两个少年,岁数都不大,高个子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矮个子大概十五六。上车之后,二人只说了声谢谢,侧过身去,就不再说话。
“你兄弟要去哪里呀?”车行了一会儿,世德问两个少年。
“去武汉。”高个子说。
“噢?”路上遇上同路人,世德眼睛一亮,接着问道,“怎么就你们兄弟二人,家里的大人呢?”
“昨天夜里,日本飞机轰炸闸北,炸毁了阿拉家的房子,阿拉爸妈,都给炸死了。阿拉和弟弟无家可归,只好到武汉找爷爷,爷爷家住在汉口。”高个子少年板着脸,像在叙述一个远古的悲剧。
世德听了,心生同情,忙问,“你兄弟二人小小年纪,知道去武汉的路吗?”
高个子两眼茫然望着世德,摇了摇头说,“阿爸活着时,曾告诉过阿拉,说沿着江岸,一直向西,就能走到汉口。”
世德拿眼睛看了看小柳红。小柳红知道世德在征询她。虽说世德刚才自作主张,不和她商量,就擅做主张,答应了少年上车,让她生气;可听过少年的叙述,心里也生出些悲凉,见世德在征询她,便默默颔了下头,世德就开口道,“正好我们也是去武汉的,你兄弟二人要是愿意,咱们就道儿走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高个少年听过,咬了下嘴唇,感激道,“那就多谢阿叔了。”
去南京的路上,车拉肩扛,都是难民,偶尔也有拦车求助的,都被车夫一一拒绝。一行人昼行夜住,三天后,就望见了南京城高耸的城墙。世德二人这才心情轻松起来。一路上搭车的两个少年,虽说话语不多,却极长眼色,下车上车,都抢着帮世德提皮箱,到了南京,俨然已成世德夫妇的跟班,拎着皮箱跟在二人后面,形影不离地侍俸左右。
到了南京城下,才知道北方和上海逃难来的难民太多,城里已安置不下,政府在城外设置了粥棚,安置逃难来的难民。世德二人原本不想在南京停留,便径直绕道,到了码头。不想码头上,也挤满了难民。中央政府为了阻止日本军舰入江,征集了大批民用船只,和海军的舰艇一块沉入了长江口,现在剩下的客轮极少,要买到一张从南京到武汉的船票,几乎已不可能。这种乱地方,哪能长时间呆下去。世德一行人急着要去,逢人便问,怎么样才能买到去武汉的船票。一个挑夫模样的人,打量了世德一番,说有办法,就把世德一行人,领到码头边的一家酒馆里,和跑堂的伙计嘀咕了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屋喊过一个人来,那人挺胖,见了世德,先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要几个?”
“四个。”世德说,“一个多少钱?”
“二百。”那胖子说。
“二百?不是二十一个吗?”世德问。
“那是窗口价,我这可是高价买来的,就这个价。要不是今天晚上的船,等到明天,恐怕还要高呢。”
想想留在这里,也要开销,明天的票又没有把握买到,世德一咬牙,付出八百块,买下四张船票。看看天色已晚,离登船还有一个时辰,世德就在这家酒馆要了几个菜,四个人将就着,在这里吃了饭。
晚上八点,开始登船了。灯光照耀下,登船的人,生怕自己上不了船,推挤着,向检票口那边拥去。世德怕小柳红受了委屈,让小柳红站到自己胸前,同行的两个少年提着皮箱子,紧跟在世德身后。世德担心混乱中把人挤丢了,嘱咐二人揪住自己的后衣襟。登船的人群拥来挤去,半天的功夫,世德搂着小柳红,才挨近了检票口,把手里的四张船票递给检票的人,指着身前的小柳红,告诉检票员:“一!”接着指了指自个儿说,“二!”跟着转头往身后指了指,说,“三、四!”就在这时,世德发现自己身后已不见了两个提皮箱的少年。他正要抻头再往后看看,后边的人群已经等不及了,猛一用力,将他推上通往甲板的舷梯,要重新退回检票口处,已不可能。
“丢了!”刚踏上甲板,世德喊了一声,惊瞪着眼睛,直愣愣看着小柳红。
“什么丢了?”小柳红问。
“提皮箱的两个小子不见了。”世德扭头往舷梯下望去。
“什么?”小柳红觉得有些晕船,一把抓住甲板上和栏杆,才勉强没有摔倒,闭上眼睛,觉得天地开始旋转;天气虽不太热,浑身却冒出冷汗。世德怕她落进江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急,先到船舱躺着歇会儿,我这就下去找他们俩个。”
“别再犯傻了,”听说世德要下船,小柳红睁开眼睛,攥住世德的胳膊,低声道,“咱们遇上劫财的了。”
“怎么会呢?”世德还不信服,“他俩只是个孩子,兴许是让人挤了出去呢。”
“他俩要是真心想上船,即便让人挤了出去,现在也该在检票口那里了,你看看,检票口那里,哪有他俩?”小柳红说。
世德往检票口那里望去,借着灯光,见检票口真的没有几个人了,两个少年并没在那里。“他俩会不会已经上了船,要不,我在船上再找找看?”世德说。
“船票在你手里,他俩不跟着咱们,没有票,哪里上得了船?他们既有心做了这局,谅你下船也没用的。”
“可我总不太相信,他俩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局?”世德说。
“他俩虽小,可那车夫却是不小,”小柳红说,“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一路上,那么多人要搭车,车夫都拒绝了,单单让那两个孩子搭。”
“你是说,他们是一伙的?”世德问,“可是他们说要去武汉,那是怎么会事?”
“那是他事先得知了咱们的去向,特意编出故事,目的就是让咱相信和他们是同路了,拉近交情,好让咱放松戒备,咱还真就中了他们的圈套。”小柳红推断。
世德想想,在上海临走前,去租车时,心里着急,为了说服车夫,话确实说得多了,犯了江湖大忌,结果让人给做了,便垂了头,不再吱声。
汽笛一声,江轮拔锚启航,夜色中,古城金陵,影落江心,离客船越来越远。江风袭来,浸人肌骨,世德二人都热得厉害,涔涔地冒着虚汗,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二人都想去安慰对方,却又都不知怎么开口;二人都觉得头晕恶心,浑身骨头麻酥,必须相互依靠支撑,才能在甲板上站立。直到很久,二人才像热恋中的情人,不顾船上的人笑话,相拥着,一步三颤地往自己的船舱走去。
二人一夜没睡,早晨起来,眼圈略显青乌。世德坐在铺上,望着小柳红,见小柳红左眼角,顺着太阳,一道泪痕通向耳边,知道她左晚哭了,心里一阵酸楚。想到是自己的一时大意,失了钱财,心中大感愧疚,觉得对不住小柳红,便下了床,坐到小柳红的床边,攥着她的手,安慰道,“别太伤心,事已至此,伤心也没有……”刚说了两句,觉得嗓子有些发哽,便打住话头,不再言语。
“这大概就叫命了,”小柳红叹息道,“天意呀,你也不用上火,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两句,也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坐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去洗把脸吧。”
“你也该洗洗,收拾一下。”世德说,小柳红听了,下床穿鞋,二人出了舱门,往洗手间去了。
客轮上多是逃难的难民,又严重超员,甲板和走廊上,横七竖八躺着人,空气里充斥了食物发酵气味和人的呼吸气味,好像这里到处都是厕所,闻着让人想吐。世德扶着小柳红,小心地从地上躺着的人头上迈过去,到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也坐满了人,二人好容易挪到水龙头前,简单洗了把脸,又回到船舱。
江上日出时,躺在甲板上和走廊里和乘客都纷纷醒来,爬了起来,客轮上到处都是人的搔动声。乘客在登船前,都做了精心准备,带了食物,起身后就打开包裹,拿出食物吃将起来。早晨船舱里那种厕所气味,这会儿变得更浓了。世德觉得肚子里有些饿,想劝小柳红,一块到餐厅吃饭,小柳红说不饿,世德只好作罢,坚持到中午,世德就有些忍受不住了;小柳红也觉得饿,二人才一道去了餐厅。餐厅的饭菜贵得离谱,饥饿之下,又没有别的办法,二人只好简单吃了些东西。上路前,小柳红预先留出了零用钱,放在她的手提包里,谁成想,这一路上的物价飞涨,超出了她的想像,在买了四张般票后,包里的零用钱,就所乖无几了,吃了这顿饭,结帐时才发现,手提包里的零用钱,已经用尽了。想想客轮还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武汉,二人的旧愁未了,又填新愁。
麻烦出在第三天早上,虽说再有半天的时间,客轮就能到达武汉,可是已经两天没进食物了,早晨醒来,世德额头直冒冷汗。小柳红看见,吃了一惊,问道,“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就是饿得厉害。”世德说。
其实,小柳红这时,也不比世德好多少,腹中的消化道,像一堆纠缠在一起叠蛇,扭动得让她难以忍受,饥饿折磨得她,见了什么,都想往嘴里放。可是看看身边的东西,能吃的,实在是没有。这两天,每当饿了,二人都会喝口凉水开水。起初还管用,一口水喝下,多少能缓解些饥饿的折磨,到了后来,就发现光喝凉开水,已经无法缓解饥饿的痛楚,特别是今天早晨,二人觉得,再不吃些食物,只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便涌起一丝恐惧。听到走廊里,躺在甲板上的乘客醒后正在吃东西时,小柳红摘下手上的一枚钻戒,对世德说,“去和他们换些东西来吃吧。”
世德接过钻戒,虽说有些心痛,眼下却只能这样了。走出船舱,世德先走到一对中年夫妻面前。世德看见,这对中年夫妻的行囊里,还有几张烙饼。那女人这会儿,手持一张烙饼,正在均匀地掰成几块,分给甲板上坐着的三个孩子,剩下的一块,她从中间掰开,一块递给身边的丈夫,另一块举起,往自己嘴里塞。
“大嫂,换张饼,行吗?”世德把戒指放到掌心,伸了过去。那女人有些心慌,看了看那枚钻戒,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摇了摇头。“怎么,你嫌少?”世德问,“这枚钻戒,在商号里,能卖三百多块大洋呢。”
“可它不能吃呀。”那女人望着戒指,一边嚼着饼说。
世德差不多在船上转了一圈,一点食物都没换回。“怎么?她们嫌少吗?”小柳红见世德空着手回来,说道,“走,你陪我去,我不信我身的这些宝物,换不来一口吃的。”
甲板上,小柳红带着世德,问了大部分看样子像有剩余食物的乘客,最后一个村姑模样的人,可怜他们,答应用两个熟鸭蛋,换小柳红身上的一件首饰。村姑嫌钻戒太小,指了指小柳红手腕上的金手镯说,“要这个。”
小柳红毫不犹豫地摘掉手镯,换回两个熟鸭蛋。二人差不多连鸭蛋皮都没糟蹋,在走回船舱之前,便将鸭蛋吃了下去,接着身上就有了力气。
临近晌午,船在汉阳码头下了碇。世德二人这时虽是饥肠辘辘,心情却挺好的,毕竟看到了希望。二人在船上已合计好,下了船,赶紧找到小柳青,不管怎么说,到了那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只是下船之后才发现,现实与希望之间,仍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原来这武汉,是由三个大镇组成,汉口在汉江东,武昌在江南,客轮停靠的汉阳在江北,要去江南江东的汉口武昌,还需搭乘渡轮才成。若大一座城市,要找到小柳青被卖来的那家名叫谊和春的妓馆,谈何容易。何况世德当初,从弟弟世仁嘴里,只听到妓馆的名字,至于这家妓馆具体在汉口,还是在武昌,还是在轮船停靠的汉阳,一概不得而知。要想向街上人打听,一想到一对年轻男女,在大街上向人打听妓馆的去处,便有些难以启齿。
“咱先找家妓馆,遇上嫖客,向嫖客打听,兴许能快些找到。”灵机一动,世德有了主意,“你想啊,但凡是嫖客,都对这座城市的妓馆很在意,向他们打听,一准比向其他人打听,有准头。”
不知怎么,世德说完这话,自己却先红了脸。看世德脸红了,小柳红也觉得有些脸热。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好照世德说的去做了。好在码头边上,正是烟花福地,二人很快就在望江楼后街上,找到一家妓馆,在门外候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看他那一脸倦怠,便知是行中人。世德赶紧上前,拱了拱手,陪着小心问道,“老哥,你是本地人吗?”
那人见问,眼里露出警惕,白了世德一眼,冷冷问道,“啥子事嘛?”
“我想打听一家妓馆,不知老哥是否知道?”世德说道。
那人正要扭头走开,见小柳红站在世德身后,眼里露出几分色相,眼睛在小柳红身上晃了两晃,问道,“你要问的是哪一家?”
世德说出名号,那嫖客翻了会儿眼珠子,又往小柳红身上瞥了两瞥,摇头说,“江北没听说过,你到汉口武昌那里问问吧。”说完,又盯了小柳红一眼,低声问道,“是来出货的吗?”
世德见问,心里生气,却不便发作,只是摇了摇头,道了谢,领小柳红离去了。
眼见晌午将过,二人肚子饿得厉害,听了那嫖客的话,小柳红心里有些泄气。“先别找了,武汉这么大,城市又分散,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就这么饿着肚子沿街去找,也不是个法儿。咱得想办法,弄点吃的。”
“现在咱们身无分文,不找到小柳青,上哪里弄吃的?”世德说,“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张还山他们当初,怎么会在街上抢东西吃。”
“我这还有一只手镯,反正就剩下一只了,带着也没意思。倒不如典当些钱,咱也好用来安身吃饭呀。”小柳红说。
二人就近找了家当铺,小柳红撸下手镯,递到柜上。柜里伙计放在手里掂了掂,仔细看了看,报出价钱,是大洋五十块。
“才五十块?”世德没有好气地问道。
“什么年月了,兵荒马乱的,你当是太平盛世?”店伙说。说完,低着头,视线从老花镜框上边滑了出来,问道,“就这价,当否?”
世德一赌气,本要拿回手镯。小柳红及时在背后,拿手指捅了他一下,世德才咽下气,点了点头。随后伙计就点出五十块大洋。
二人揣好钱,急三火四出了当铺,就近找了家饭馆,点了一桌菜。这顿饭吃得如痴如醉,在小柳红的记忆里,差不多可以和父亲在梓墟镇上,给她买的五香粽子媲美。吃完盘中最后一口菜时,二人都撑得哈不下腰。当然,饭后的结帐,也让二人着实吃惊不小。这顿饭,共计花去了五块大洋。
“天呀!不是打劫吧?”世德听完报价,惊叫了一声。
“这位老兄,说啥子话呢?”掌柜不乐意了,冷眼看着世德说。
“我们只是要了些普通的饭菜,酒水一概没要,便是在上海吃大餐,也没这个价钱。”世德争辩道。
“眼下是什么当口?”掌柜的气哼哼地问,“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的,你看这汉阳街头,来了多少北边的难民,实话说吧,你俩吃的这桌菜,要是搁在往常,便是半块大洋,都用不上的。现在却不同了,自从战争爆发,难民涌来,这武汉的物价,望风见涨,都没有规矩了。老兄是刚来的吧?在这里住些日子,就明白了。”
掌柜的说得不错,世德很快就体验到了。先是住店,因为囊中羞涩,二人不敢去住高端饭店,只在街上找了家临街的旅店,低矮潮湿又狭窄的二人小房间,住一夜,居然要价四块大洋;江上渡轮,过一趟江,平日只要一角钱,现在也要一块大洋。
越是物价飞涨,世德二人越是急于找到小柳青,指望得到她的照顾。二人到汉口找了一天,向一些嫖客打听谊和春在哪里,得到的都是摇头答复,傍晚乘船回到汉阳,简单买了点便宜的食物,匆匆吃下,打算明天到武昌那里看看。
在武昌街上,打听了半上午,一个老嫖客想了一会儿,说出了谊和春的位置。二人听过,找了过去,到底在黄鹤巷里,找到了谊春楼。世德二人,一时间像朝圣者到了圣殿山,心情一激动,忘乎所以,径直闯了进去。
中午时分,正是武汉一天中最热的时辰,老鸨子正坐在台后打盹儿。听见有人闯进,误以为有嫖客上门,打起精神,从台后赶了出来,半睁着眼皮,一把抓过小柳红的胳膊,嗲着声音,干笑着谄媚道,“瞧你个狠心的,都快把我家姑娘想疯了。”
小柳红心里害怕,唬得说不出话来,只拿手去掰扯老鸨的手。世德知道这鸨子还没十分睡醒,毕竟从前常到这种地方玩耍,见了老鸨的丑态,也不十分奇怪,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看了看老鸨,干咳了一声,说道,“老板,记错人了吧?”
老鸨这才清醒过来,看见眼前拽着的,是一个女客,心里一惊,猜出这二人不是来嫖的,尴尬地笑了笑,转身问世德,“二位有事吗?”
“我们是来找人的。”世德说。
“找人?”老鸨登时冷下脸来,警惕地退回台里,冷冰冰问了一句,“找什么人?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
“老板想想,十年前,可买下一个从上海卖来的姑娘,叫小青?”世德问。
“什么小青小白的,我老了,记不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老鸨白了世德一眼,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世德知道自己犯了忌,大凡妓院的鸨子,都忌讳外人来打听妓女的来历,像这样直截了当地来找人,是问不出结果的。想想当年世仁来这里,已将近有十年了,想必这鸨子对世仁的印象,也不会太深,便打算冒充世仁,和这鸨子周旋一番,当下改了口,冲着鸨子笑了笑,“老板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当初送来‘嫩白’的一枝‘好花’的人,都给忘了。”
“想起来了吗?”趁鸨子翻着眼珠子在想,世德笑着问,“十年前从上海带来的那枝‘好花’,可是便宜你了,想必这摇钱树,把你那柜子都赚满了吧。怎么样?想起来吗?”世德说着,冲着鸨子,向小柳红身上使了个眼色,问道,“想不想再做一单呀?”
“啊哟哟,”鸨子像真的记起了什么,“是你呀,看我这老眼,真的不顶事啦,听你这一口东北话,倒是叫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叫徐柳青的妮子吧?啊哟哟,那妮子才叫有福气呢,在我这还没足一个月,就让城防的狗司令撞上了,硬生生从我这里弄出去,做了小,倒是把老身给坑苦了,连个本钱都没收回呢。那妮子也争气,到了狗司令那里,不出一年,听说就生了儿子,现在也不知在哪里享清福呢?”
“你说的那个司令,他姓什么?”世德还以为鸨子在骂强娶小柳青的人,问了一句。
“姓狗嘛,就是狗狗的狗。”鸨子说,“前些年,听说已换防到了外地,我也是多少年没见着呢。”
世德转身和小柳红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无限失望。停了停,才指着小柳红对鸨子说,“这是小柳青的姐姐,今天来,是想赎人的,既然人已不在这里了,就不麻烦你了,噢,对了,原先那狗司令,住在什么地方?”
鸨子听过,忽啦一下冷了脸,没好气地扔了一句,“蛇山下的城防司令部呗。”说完,就不再理他们。
世德二人离了妓馆,到街上打听蛇山下的城防司令部怎么走。好在司令部距这里不远,街上人都知道,二人一会儿就找着了。
到了司令部,门口岗楼,站了两个哨兵。哨兵向相而立,木桩似的。世德小心地走上前去,问一个哨兵,“兄弟,早先你们这里的狗司令,现在在哪里任职?”
持枪的哨兵听了,身上有了活气儿,怒瞪着两眼,盯着世德,破口骂道,“你活腻了?跑到老子这里找不自在,还敢骂我们官长!”举起枪托,撞向世德胸部。幸亏世德眼疾手快,伸手抓住枪托,哨兵才没砸实。
旁边的哨兵,一直在看小柳红,听见同伴要打人了,才上前劝道,“兄弟,消消气,你来得晚,不知道呢,咱们这里先前的司令,还真的姓狗呢。后来调走了。”说着,眼睛盯着小柳红,嘴巴冲世德说,“你这老乡,也不会说话,事先不把话说明了,张嘴就狗司令猫司令的,我这兄弟还以为你在骂人呢。”
打人的士兵听了,这才收起枪托,气哼哼瞪着世德。
小柳红有些害怕,扯了下世德的衣襟,示意他快些离开。世德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笑着向哨兵赔了不是,又问了一句,“二位大爷,知道那位司令调到哪里去了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当兵的,哪个愿管那些闲事?”
看看再问无益,世德只好道了谢,带小柳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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