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一个局长被撤了职,又落得一个党内严重警告,下放到派出所做勤务,弄得世德很没面子,一赌气,干脆窝在家里,称病不去上班。因为是老局长,有资历,在局里任职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人缘又好,继任者就不便招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他在家里呆者,工资照常发他。
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闲着无事,见小柳红每天下班回来,还要给他做饭,世德就有些不好意思,慢慢的,把一应的家务承揽下来,每天给小柳红和恒安做饭、洗衣服,日子一长,习惯了,心态也平和下来。从前在任上,怕人说闲话,不敢大大方方去看大哥世义,现今是平头百姓了,也就没了许多顾忌,去看望哥嫂,就成了平常的事。有时做了好吃的,送去给大哥一家尝尝。世义虽被划成了地主,家里却有两个儿女参军,沾了军属的光,成了政府的优抚对象,虽说家产被分了;往日的甄家大院,眼下成了大杂院;世义的律师事务所也被查封,在人面上却并不气短。知道兄弟落魄了,也并不责怪,只是安慰说,“知足吧,老二。咱甄家虽说是官宦世家,可也只是咱老太爷,做过从四品的海防同知,到了咱爷和咱爹,实际上都没有进过官场;咱这一辈儿,也只有你当过官,说甄家是官宦世家,这才靠些谱。”
“哪里只是咱兄弟一人当官,”大嫂插话说,“咱弟妹现在还是官呢。你们甄家,从祖上算起,弟妹也算是女人当官第一人呢。”
“说也是呢,”世义点头说,“兄弟你得跟人家弟妹学学,看人家的官,做得多稳当?我在讼场上,也算混了大半辈子,像弟妹这样稳重干练的法官,以前还真没见过呢。”
“她那套本事,我是学不来的。”听哥嫂都夸小柳红,世德有些得意,脱口说道,“说句不怕哥嫂笑话的话,咱甄家,除了咱爹,我看,还真没人能比得上她。”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嫂但冲着世义说,“其实咱兄弟也不二五眼,就怪你多嘴,出了那么一个馊主意,就把兄弟给毁了。那天晚上,一听你说出那话,我就觉得不妙,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兄弟,虽说上了年岁,可还是改不掉年轻时讲义气的性子,那种节骨眼儿上,你给他说那种馊主意,不出乱子才怪呢。”
“这也不能怪我哥,大嫂,”世德说,“我就这个德行,改是改不掉了,其实小红在家里,也叮嘱过我,可我就是听不进。”
“唉,我也是,”世义叹息道,“在讼场混了这些年,就养成了这毛病,一遇上这种事,就要想变通的办法,钻法律条文的空子,不想这次害了自家兄弟。”说完,停了一会儿,又安慰世德,“这官场如同江湖,谁也不敢保一辈子当官,不遇上一点风浪,既然趟上了这事,也别太往心里去。”
每回到哥哥家,听过哥嫂的一番开导,世德心里就会敞亮些。
夏天里,恒安中学毕业了,考上了师范学校。学业优异,又听老师的话,中学毕业前还入了党。世德和小柳红心里挺高兴,张罗着帮恒安准备上学的东西。
到了秋天,恒安带上行李,离家上学去了。家里只乘下世德和小柳红。小柳红每天早出晚归,偶尔还要开会出差,常常把世德一人扔在家里,世德便有了些过去不曾体验过的落漠。年轻时一个人寂寞时,往往会跑到街上找乐儿,现今年岁大了,在家乡又曾经是头面人物,再一个人跑到街上找乐儿,自己都觉得有些磨不开面子。
冬天里,苏军撤离了辽南,中国军队接管了这里的防务,恒荣所在的联络处,编入了刚刚建制的警备区。恒荣兄妹参军早,年纪轻轻,都升上了不低的军衔。恒荣在警备区政治部当处长。消息传来,甄家人都替他兄妹高兴。世义媳妇不住地唠叨,“这都是他二叔的功劳。得告诉孩子们,将来别忘了他二叔。”
家里不开心的,只有恒富一人,一听母亲说了这话,就抱怨道,“当初我也要去,你们硬是不让,非要留在你们身边,现在可好,法官当不成了,只能当个纺织工人。”父母情知对不住恒富,听了这种牢,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倒是世德能现身说法,开导恒富,“你小子也别发牢,人这一辈子,谁能事先跑到前边,自己将要走的道儿?要有这个本事,二叔也不至于从局长的位子上,让人一撸到底;你爹妈要有这个本事,事先把地卖了,现在也不至于给弄成个地主,咱甄家大院,也不至于让人给分了。人这一辈子,谁能没有个坷坷坎坎?你得像你爷爷学,当初这甄家大院,在咱们甄家最穷的时候,让你奶奶给卖了;你爷爷外出闯荡了几年,回来后,硬是给买了回来;你小子遇上点不顺心的事,就冲爹妈抱怨,算什么本事?”
一通臭骂过后,恒富就消停下去了,不敢再犟嘴。
过了几日,恒荣回家探亲了,还领回来一个俊俏的未婚妻。未婚妻也是军官,二人一身军装,带着一股英气,把邻居们看了个眼热。恒富见了,越发自卑起来,人面上有些抬不起头。恒荣回来休假,领着未婚妻去看望二叔。世德看侄子们出息了,心里高兴,非要留孩子吃饭;小柳红心里也高兴,系上围裙,忙着办置酒菜,恒荣的未婚妻晓事,见小柳红忙碌,也跟着上前帮忙。恒荣陪着世德说话时,问道,“二叔,你还记得那个叫张还山的人吗?”
“咋不记得,”世德说,“在上海时,我留他们兄弟二人住在家里,处得跟亲兄弟似的。怎么,你见过他?”
“没见过,”恒荣说,“不过,前些天,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他现在是军区的副参谋长了。”
“是吗,”世德听了,兴奋起来,“你说得可是真的?”
“报纸上这样写的,我想,不会错吧。”
陪恒荣和未婚妻吃了饭,小柳红下午上班去了。世德心里高兴,中午多喝了两杯,有些醉意,送走了孩子们,倒在炕上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沉实,直睡到傍晚小柳红回来。见世德还没做晚饭,小柳红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了热,二人将就着吃了晚饭。
“我想去趟沈阳。”吃了晚饭,世德坐在炕头,对小柳红说。
“去干什么?”小柳红问道。
“听恒荣说,张还山现在是军区的副参谋长了,从上海分别后,还没见着他呢。”
“是吗?”小柳红也挺高兴,“这倒是个好事,反正你天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出去见见老朋友,散散心,也挺好的。只是人家现在是副参谋长了,官儿挺大的,你去了,也得讲究些分寸,别大大咧咧的,还像个江湖人,会让人家下不了台呢。”
“这倒是,”世德说,“不过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装孙子,好歹他要叫我一声哥。”
“瞧,我越担心什么,你越来什么。还是江湖那一套,什么哥啊弟的,这辈子,害了你多少事!官场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要是不能收敛收敛,我看还是不去的好,去了,说不定,一不小心,把多年的交情弄冷了。”
“别介呀,我只是和你说说,到了那里,要真的不识好歹,大大乎乎地拿起架势,那不成了傻子?”世德改口说。
“你这么说,我才放心些。只是还要叮嘱你一句:去了后,只谈交情,叙叙旧事,别的都不要谈,记住了吗?”
“这是为什么?”世德问。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你记住就是了,往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说完,替世德收拾出门的东西。世德也不细问,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早早上炕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世德带上行李,去了火车站,坐了一天的火车,下半晌,车到沈阳;换乘公交车,到了军区大院门口。和哨兵讲明来意,哨兵往里面打过电话,让他在大门外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军官,呼嗤呼嗤跑了出来。这人虽已发福,世德一眼就认了出来,叫了一声,“还山!”
张还山听了,跑上前来,一把抱住世德,笑着问,“哥,什么时候到的?”
“刚下火车。”
张还山端详了世德一会儿,笑着说,“哥没变,还是老样子,有时做梦,梦到哥时,就是这模样。”说着,使劲摇晃着世德手臂,似乎在验证此时是否正在做梦,摇晃完了,提起地上的包裹,说,“走,回家去!”
“怎么,兄弟结婚啦?”世德问道。
“结了!”张还山咧着嘴说。
“多暂?”
“刚结的。”
“怪不得呢,”世德说,“上次还河从我那里走的时候,说你还没结呢。”
“那会正要去朝鲜打仗呢,哪里有这份儿闲心?”
“怎么?你又去朝鲜了?”
“可不吗,去了两年多呢,回来还不到半年呢,要不,怎会耽搁这么长时间?”张还山说完,又咧着嘴笑了。
二人说着话,到了张还山家里。这是军区司令部大院的一栋俄式小楼,墙厚窗小,室内光线不是太好,厅堂倒蛮气派。一进屋,张还山就冲着楼上喊,“丽萍,快来看,谁来啦?”
话音刚落,楼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生得窈窕风韵,是军区文工团的演员。见了世德,问还山,“这位是?”
“我哥呀,”张还山告诉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当年在上海落难时,遇上一位咱东北的好心的恩人相救,这就是当年救过我和还河的世德大哥呀。”
到底是演员,也不怯场,听了张还山的介绍,这女人像已经早已认识了世德似的,脸上忽地绽出笑来,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伸手和世德握了握,嘴上娇声说道,“哟,是我们还山的恩人呀,快请坐吧。”说完,去给世德取烟倒茶。
世德不吸烟,倒是张还山烟瘾极大,拿起烟来,点燃后大吸两口,才觉得过瘾,望了望世德,又笑着说,“天天带兵打仗,别的毛病没有,倒是把这毛病染上了,一天没有两盒,就觉着不够底儿。”
张还山夫人倒了茶,挨着丈夫坐着,问世德,“大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张还山抢着说。
“是怎么来的”那女人又问。
“坐火车来的。”又是张还山抢着答道。
“哟,这么说,大哥这一天没正经吃过饭吧?”
说完,把门外的勤务兵喊过来,嘱咐他去司令部小灶上,打几个好菜回来。见勤务兵去了,才回头对世德说,“大哥别见外,我一小就没下过厨房,结婚后,做了几次饭,还山说不好吃,索性就不做了,我俩平日到司令部的大灶上吃,今天大哥来了,到小灶上去叫几道菜。好在大哥又不外人,将就着吃吧。”
见这女人很会说话,又不妞妮,虽说有些娇气,为人还挺随和的,世德也放下小心,和他们随便说话。倒是张还山有些变样儿,说起话来,大声大气,哼哈地爱打官腔,世德听了,心里感到不舒服。幸亏在家临走时,小柳红嘱咐过,叫他留心些,别像在江湖上,大咧咧地分不清主客,会惹人家不愉快。便又小心起来,收敛了口风,不苟言笑起来。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张还山见世德拘谨起来,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言语不当,让客人有些在意了,便刻意小心起来,说话也变得谦逊了。见世德身穿警服,女主人问道,“大哥在公安系统工作?”
“人家大哥是公安局长呢。地地道道的实权派。”张还山得意地替世德吹嘘。
世德脸上有些发热,正要说出现在已经不是局长了,忽然觉得在这种场合,这话吐不出口,这才恍然醒悟,为什么在家临走前,小柳红叮嘱他,到了这里,只谈交情,不谈别的。看来小柳红事先已料到,会碰上这种场面,心里暗暗佩服小柳红料事的英明。
说话间,勤务兵把饭菜打回来,在饭厅里摆上,张还山拿出好酒,三人就吃喝起来。行了一天的路,火车上虽有餐车,饭菜却不可口,世德差不多没怎么吃饭。现在桌上有了好酒好菜,主人又诚心诚意地劝着,便放开肚皮,吃喝起来。二人喝光一瓶卢州老窖,便觉得够了底儿。匆匆吃了饭,女主人便要安排世德睡下。张还山却说,和大哥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想和大哥唠扯唠扯,便和世德一块儿睡到客房里。二人都有些醉了,头脑却都清醒,嘴也不发板。半依在床上,各自叙说起从上海分手后的经历。张还山说的,世德先前,差不多都听张还河说过,再听一遍,便不觉新鲜;倒是世德和小柳红的经历,张还山从张还河那里没细听过,如今听起来,像在书场里听评书,有时世德讲得粗略,便觉得不解渴,不时提醒世德,“哥,你细点讲,把这事儿讲清楚。”受到张还山的鼓励,借着酒意,世德就把这些年里发生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甚至忘记了小柳红在家里的叮嘱,把局长被撤职的事,也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抱怨道,“那四狗腿子,是我早年的朋友不假,他父母也是想借我的威势,把我挂扯进去,可单凭他们的一面之词,不由分说,就说我循私枉法,把我给撤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太不公平了!”也是借着酒力,张还山打抱不平,说道,“这地方上做事,也太草率了,哥,你先别上火,明天,我以军区司令部的名义,给你们地方政府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做得什么事嘛,好歹哥也是老革命了,年轻时就从事抗日救亡运动,为这事,还坐过日本人的监狱呢;越狱后到了上海,也是从事抗日救亡工作,救助抗日爱国青年,支援抗日队伍武器;现在全国解放了,哥和嫂子继续从事革命工作,即使工作中出些差错,也要给人改正的机会嘛;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撸到底,对老同志也太不尊重了。明天我就去说,看看要是不行,干脆,我把你调到部队里来,正好我现在有这个权力,省得在地方上受窝囊气。”
见张还山说了这话,世德心里解气,觉着自己没白交这个兄弟。二人言语投机,直唠到下半夜,才分头睡下。
一早醒来,二人都醒了酒,张还山觉得,昨天晚上借着酒力,有些话说得过了头,毕竟和世德是江湖之交,昨晚他说的那些事,听起来也的确不太公平,可到底是世德的一面之词,世德又是老江湖,哪里敢全信?这样一想,担心这事一旦处理不当,反会给自身惹出麻烦,便不再提起帮世德讨回公道的事。见世德也醒了酒,就和世德说了些客套话,推说自己事务太忙,只派自己的秘书,去司令部调来一辆车,让秘书陪着世德,到沈阳各处转转。
世德也觉得,昨晚醉酒后,忘记了小柳红的叮嘱,把话说过了,现在也有些后悔,见张还山不再提起昨晚答应的事,他也不再提起。
在沈阳玩了两天,张还山每天忙忙碌碌,女主人也早出晚归,各自忙自己的工作,虽说天天有秘书陪着,住了两天,便觉无趣,想要回去。听说世德要走,张还山夫妇嘴上客气,埋怨世德干嘛这么急着回去?却不十分挽留。丈夫吩咐妻子上街,买些礼物,让世德带着。
女主人上街的功夫,张还山陪着世德坐在客厅喝茶聊天。聊了一会儿,张还山问,“哥这次来,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世德听了,知道张还山已把那天晚上的话,当成了酒后醉话,不算数了。只是听说他现在在军区主管人事工作,又听说能帮他调到军队里,世德便动了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眼见张还山开了口,趁机说,“哥现在在地方上,干得有些窝囊,你看能不能把哥办到部队里来?”
张还山听了,望着世德,发了一会儿愣,随即又笑了笑,知道是那天晚上,酒后冲动,没管住嘴吧,让世德粘住了。想了想,问世德,“军区刚刚在你们那里,建了一所辽南干休所,眼下正缺管理人员,不知哥感不感兴趣?”
“兄弟说的那个干休所,是个什么级别?”世德问。
“营级单位。”
世德听过,笑了笑,说道,“兄弟,不背你说,我一个侄子,现在是警备区政治部干部,今年还不到三十,都是团职了。”
张还山听出,世德嫌干休所的职级太低,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哥不知道呢,兄弟现在的职权,只在这个级别之内好使,团职以上的干部,要向中央军委备案的。哥现在还没有军籍,冷丁报上团职干部,你让兄弟怎么办理?这个干所休所,虽说是个营级部门,却是个休闲的好去处,平日事又不多,你办理了入伍手续,先去干着,至于职级,兄弟日后再帮你调理,行不?”
听张还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世德便不再好争执,笑了笑,说,“既然兄弟有这层美意,哥就不说别的,听兄弟的就是了。”
“行,”张还山说,“我这就给你开份调令,再开出一份介绍信,你先拿着介绍信,到当地武装部,办理一个应征入伍手续,再拿入伍通知书和我这份调令,到警备区司令部去报到,到时他们就会给你任命的。我在这边先给他们打过电话,你去了,也会顺利些。”
世备嘴里称谢,却并不显出十分高兴。张还山见世德应承下来,也觉推掉了一个包袱,出门到司令部去,给世德开了调令。一会儿功夫,手里拿着两封公函回来,交给世德。世德装好公函,女主人也回来了,买了一些礼物:有给世德的,有给小柳红的。世德客气了一会儿,就说要走,张还山也不挽留,叫来司令部的车,送世德到火车站去了。
世德高高兴兴回到家里,把去沈阳前后的事说了一遍,从包里掏出两封军区司令部的公函,在小柳红面前晃了晃,得意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小柳红知道了,心里也高兴。世德出了事,弄得她在法院也有些抬不起头。自己是院长,别人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可自己心里却先失了底气,总觉得有些见不得人。如今张还山帮忙把世德弄到部队,虽说职级不算太高,至少不必再闷在家里了,她也会从此扬眉吐气,不再抬不起头了。“你这一辈子,就交了还山还河两个像样的朋友,”小柳红又数落起世德,“人家还山还河,年轻时,打眼一看,就熨熨帖帖的,是个正经人;再看你这里的那帮朋友,流里流气的不说,看上去就是一群渣滓。这次的跟头,栽得不轻,你也该长记性了,再不冷了有那些狐朋,让他们天天往部队跑,我看,你还会栽在他们手里,早晚要脱下军装。”
一通数落,说得世德心里冰凉,心里十分不乐意。无奈小柳红说得句句都是大实话,反驳不了,只好灰溜溜说了句,“我会小心,我会小心。”就收起公函,把张还山送的礼物,递给小柳红。
小柳红接过手里看了看,见是几块布料,和几包果点,便说,“咱俩多年都不穿自家的衣服了,恒安也有衣服,这些衣料,送给大嫂吧,他们现在用得着。”随手又拿过两包果点,包在一块儿,让世德送去。
到了大哥家里,世德把自己要调到部队的事说了一下,大哥一家听了,也跟着高兴。大哥像小柳红一样,也不忘记嘱咐兄弟,往后要小心些。
事情办得顺顺当当,只几天功夫,世德就办好了入伍的手续,到了干休所任上。干休所离城区不远,背山面海,风景秀丽,卧波枕涛,浴风沐雨,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平日只接待部队首长来此休假,再无别的琐事。闲着时,陪首长在附近转转,钓钓鱼,游游泳,也挺惬意。军人性情豪爽,爱炫耀,谈论的事,大多是过去战争时期的英雄业迹,和军内的人事变动。无意中,世德却因此熟知了军队的编制,和过去战争时期的情况。这里离家远,只得住在部队,小柳红原想每天通勤,走了几天,觉得不方便,便一个人回到家里住了,夫妻二人只好分开。
世德原想在这里干过一年半截,张还山就能帮他调到离家近的好单位,同时帮他再升一级。不想一年多过去了,仍没等来张还山的调令,就相信张还山当初只是拿话来应付他。他想给张还山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否把自己的事儿给忘记了,却又担心会自讨没趣,就把打电话的事给放下了。
年初,军区司令部一位首长来这里休养。世德借着和张还山的关系,和首长套上了近乎,经常陪首长到处走走,喝酒品茶,神侃闲聊。无意当中听说,警备区这边,缺了一个副参谋长,曾给军区打过报告,只是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个缺还在空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得到这个消息,世德就有些按奈不住了,觉得这个空缺,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只是私下里一打听,这警备区的副参谋长,是正师级,而眼下自己,还只是营职干部,两者级差太大,便有些心凉。转念一想,侄子恒荣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现在已是团职干部了。按照自己的年岁,现在做个师职干部,也不算过分;而要等张还山想到自己,慢慢按部就班地提升起来,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这样一想,就有了做一做的想法。好在自己已熟悉部队人事变动的手续,军区公函的格式,他也见过。
过了几天,趁进城办事的机会,世德找到一个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诉苦说,自己不小心,把部队的一份公函弄丢了,请求朋友帮他印制一份。这位朋友一直敬重世德,今天见朋友找到自己,说得又合情合理,便不好回拒,答应帮他一次。
“那份公函的格式,你还记得吗?”朋友问。
“记得,”世德说,“是这样的。”说着,掏出笔,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朋友接过草稿,端详了一下,说,“这样吧,甄所长,我先做出一份清样,到时候你过来看一下,要是行,我就正式再做一份;不行的话,我再改。中不?”
“中!中!”世德连声称谢。
过了两天,世德去看样品。样品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台头下面的下划线,和军区的公函稍有区别。世德指着下划线说,“下边这条是粗线,上边这条是细线。其它的地方,都对。”
朋友得话,答应再做。果然,第二次来看时,世备没挑出一点毛病,相当满意,千谢万谢,临走时,还送朋友两盒大前门香烟。
回到干休所,世德细思慢想,字斟句酌,写出了调令的草稿,又推敲了几天,相信万无一失,才誊写到求朋友仿制的公函上。一应准备就绪,一天上午,他把副所长找来,拿出手里的公函,在副所长面前晃了晃,说,“我已调到警备区工作,这里的工作,在上级没派新所长之前,眼下由你代理,上级不久会有安排的。
副所长见上司荣升,甚是艳羡,提议在干休所食堂,好好庆贺一下。甄所长却不赞成,说是公务紧迫,不能久留,提着行李,匆匆离开了干休所。
到了了警备区司令部,世德掏出公函,递给卫兵。卫兵看过,放他进去。
进了司令部,世德心里有些慌乱,好在先前在江湖上见过风浪,稍作调整,就镇定下来。他先径直找到警备区司令员。司令员是一个中年人,年龄看上去比世德稍大,身材挺胖,却没有世德高壮。世德上前行了军礼,报告了来意,双手将调令递上。司令员接过调令,看了一眼,起身还了礼,笑着从办公桌后走出,伸手过来,握住世德的手,使劲晃了两晃,嘴里说道,“欢迎,欢迎啊!军区首长总算想到我们了,我们已打过两次报告了,这回总算派甄副参谋长来了。”随后和甄副参谋长寒暄起来,无外乎是些一路辛苦、先前任职之类的话。因为在干休所呆过一年,事先已把军区的事务摸得烂熟,和司令员对答起来,没有一丝儿纰漏。二人说了一会儿,司令员命令秘书,将机关首长召集到会议室,为甄副参谋长开了简单的欢迎见面会。会上宣布了甄副参谋长主管的工作。
中午到食堂吃饭时,恒荣看见二叔一身戎装,也在这里吃饭,吃了一惊,走过去刚喊了声“二叔!”不想这一叫,吓了二叔一跳。看了恒荣一眼,给恒荣使了个眼色,恒荣识趣地闭上嘴巴。吃过饭后,甄副参谋长慢腾腾地踱到门边,回头向正在吃饭的恒荣看了一眼,见恒荣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甄副参谋长才走出门外,来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等恒荣。见恒荣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张还山帮我调到这里当副参谋长,以后你别再喊我二叔了,别人知道了,我就不好关照你了,咱俩的关系,你谁都不要告诉,连你媳妇也别告诉,记住了吗?”
恒荣看二叔说得挺严肃,点了点头,又回到了良堂。
事情进行得挺顺利。司令部给甄副参谋长配备了专用的办公室;每天定时给他送来文件。甄副参谋长阅后,提笔签上自己的大名,再在名字上画个卷,一项工作就算完成了。有时开会,需要发表意见,在非得做出表态不可时,甄副参谋长也能一二三四五地说出个子午卯酉,往往也能说到点子上;下连队视察,也常常能发现一些问题,向下属提出些合理化建议,往往都是用军事术语讲出的。一切都表明,新来的副参谋长,是个精通业务的老首长。
小柳红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并不十分相信世德的解释。她问世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德却拍着胸脯、瞪着眼睛说,这一切,真的是张还山帮他办的。她想写信给张还山,问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言语不当,戳穿了西洋镜;何况眼下这种状况,她也觉得挺好,至少,她又可以扬眉吐气地在法院领导工作了,不必再替世德的过错感到惭愧。便宁愿相信世德跟她说的,全都是真的。其实,世德原本想对她说出实情,只是担心一旦事情败露,会连累到她,才故意向她隐瞒了实情,骗小柳红说,张还山兑现了早先的诺言,提拔他当了警备区的副参谋长。
甄家人现在都挺展样儿,脸上放出光彩。大哥大嫂一家知道了消息,觉得有了靠山,不再担心什么了;恒安在学校,也是人气急升,同班的一个女生,名叫吴月琴,得知恒安的养父,是警备区副参谋长,就对恒安有了想法。吴月琴的父亲是副市长,人也长得好样儿,学校里有一大批男生,都争着向她靠拢,几经过滤后,她还是觉得和恒安门当户对,便主动向恒安靠拢了。恒安早就到了渴望女人的年龄,干烤了多年之后,终于抓住了姑娘抛来的红绳,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两家的大人也不反对,小柳红甚至已经开始为恒安的婚事做准备了。
按照个人履历表上填写的情况,甄副参谋长,是司令部里资历最老的首长。他是在年轻时,就在家乡自发地组织群众抗日救亡,为此还蹲过日本人的监狱呢。相信履历表上的说法,甄副参谋长参加革命的时间,大约要比共产党组建自己的部队的时间,还要早几年。一当社会上有人到部队,请求派老首长去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司令部的首长,自然会想到革命资历最老的甄副参谋长。甄副参谋长也不推辞,逢请必到,也不需带讲稿,坐在台上,云山雾罩的,讲一两个小时,不成问题。早先在上海曾经当过主编;逃难时,又有过万里奔波的经历;又从张还山兄弟二人那里,听过一些抗联的事情;在干休所里,又听老首长们讲过各自人生历程,甄副参谋长对战争期间的情况的了解,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各种战例,信手捻来,无论是敌后机关巧算,与敌周旋;还是正面战场上的刺刀见红,浴血奋战,经甄副参谋长的嘴巴说出,都能字字珠玑,活灵活现;听得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不时暴出热烈的掌声。
冬天里,军区首长到到警备区视察工作。按照惯例,司令部要先开一个欢迎会。坐在办公室里,甄副参谋长情绪有些波动。刚才从窗户向外看时,发现从接送军区首长的车子上下来的军区首长中,一个人影他挺熟,好像是张还山。甄副参谋长心里,立马打起鼓来。他曾想找个借口,躲过这次见面,可事到临头,首长已经到来,这种时候请假,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到底是江湖闯荡过的人,一阵慌乱之后,稍加调整,心情就平定下来,走进会议室,选取了一个角落坐下。
司令员陪同军区首长走进会议室,全体起立,向军区首长行了军礼,司令员开始把与会人员介绍给军区首长。介绍到甄副参谋长时,张还山脸色变得难看了,强压着火气,待甄副参谋长行完军礼,和他握手时,张还山使劲攥着他的手,直握得甄副参谋长手痛,而后又使劲甩开。甄副参谋长这时完全平定下来,微笑一下,并不介意。
视察工作是司令员和政委陪同的。甄副参谋长看看与己无干,散了会,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思量下一步将会发生的事。晚上,司令部设宴招待军区首长。张还山心里有事,推说胃部不适,酒席上只喝了两杯酒,便放下酒杯,早早离开筵席,要回房间休息。甄副参谋长也说头有点痛,不能多喝,见张还山走了,也跟着出来。
走到院子里,甄副参谋长喊了一声,“还山!”张还山听了,停下脚步,见甄副参谋长向他走来,狠狠瞪了甄画参谋长一眼,低声道,“到你那儿吧。”
甄副参谋长笑了笑,把张还山领回自己的宿舍。进了房间,甄副参谋长先去给张还山倒了杯茶。张还山把门关上,站在门边,气哼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沉不住气,压低声音训诉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把江湖上那套,搬到部队里来了。”
甄副参谋长听过,笑着把食指压到嘴唇上,轻声说道,“坐,坐。”
二人闷坐了一会儿,见张还山不说话,甄副参谋长心里有些发虚,试着问,“那照兄弟的意思,哥该怎么办?”
“哼,还兄弟呢,”张还山生气道,“兄弟有干这种事的吗?”停了停,又说,“赶紧收拾一下,回到你的干休所去,不然,一旦穿了邦,我也跟着脱不了干系,到了那时,怕是有心救你,也无能为力了。”
“兄弟别意气用事呀。”甄副参谋长急着哀求。
“别兄弟兄弟的,这是共产党的军队,称首长,称同志,别把江湖那套搬到这里来。”
见张还山黑着脸,说出硬话,甄副参谋长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也收起笑脸,郑重起来,说道,“首长同志,这事你可得想仔细喽,不能草率行事。你想啊,一个干休所所长,当上了警备区副参谋长,这叫破格提拔;可是一个警备区副参谋长,干得好好的,也没犯什么错误,抽冷子去当干休所所长,这可叫降职使用啊。无缘无故地降了职,可是会有人猜疑的,一旦这事走了水,上峰追究下来,首长想想,你能脱得了干系吗?退一步说,就算首长大义灭亲,秉公行事,把我这副参谋长给废了,这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传扬出去,到了那时,恐怕我连个干休所的所长也当不成了,还要蹲笆篱呢;而军区司令员和政委,也会落得个治军不严、渎职的罪名,让他们也受到挂连;警备区首长也要落得个审查不严的罪名,跟着沾灰。这上上下下,都不得好儿,即便你一个人得好儿了,大家会怎么看你?何况哥入伍的事,还是首长你一手帮办的呢。”
一通话,说得张还山心里冰凉,刚才冒起的火气,也消停了一半,不敢再逼着甄副参谋长回干休所了。坐在床边思量良久,叹了口气,“唉,你这人,真是的。”顿了一会儿,又叮嘱道,“记着,你在这里先呆着,别再惹出什么乱子;等军区人事变动时,我再相机把你的手续补办了。”
“哎,这就是了。”甄副参谋长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着说,“我说嘛,打虎还得亲兄弟。”
张还山又瞪了他一眼,嘱咐道,“往后收敛些,别再抛头露面,记住了?”
“咳,首长说哪里话?哥一大把年岁了,只想找个养老的地方,哪里还有心思去抛头露面呀?”
“我听说,你三不动,就到外面去给人家作报告?”
“咳,那都是司令部首长安排的,我又不好驳首长的面子。”甄副参谋长嘿嘿笑道,“往后,哥躲着些就是了。”
张还山又叮嘱了一些事项,告辞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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