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咒骂我和她自己。情急中,我又想起了格戴克的那一招:“吵嘴的时候让女人住嘴的最好办法,就是吻她,用你的嘴勇敢地堵住她的嘴。”我把她按在沙发上,这回格戴克赢了。她先是推我,接下来摇头晃脑的,再下来的挣扎越来越无力,再接下来,抱我的手越来越用力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突然到来的特大利好,虽然不是很有把握。我像营销书上说的那样继续进行合理诱导,开发潜力,终于确认了她的需求。
晚上临睡前,乘她心情大好,跟她聊了几句那个姓易的男人。她好像也很乐意解释一下。老易在丰台区的一个机关里上班,五十多岁,妻子去世已经3年,有个女儿留学日本。介绍人是单位里的一个领导,既然领导介绍了,她也不好不见面。她只见过老易两次,感觉老易人比较踏实,别的感觉还谈不上。我多少松了一口气,没追着问下去。
第二天早晨,玲姐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衣去上班。天气闷热,她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我想捋起她的袖子看一看那些被掐过的地方,她不让。她走后,我在客厅中央呆呆地站了几分钟,然后笑了。
我有好久没在这过夜了。这一夜,这一个早晨,有点回到了湖边那种好时光的意思。我坐在沙发上回味了一遍,觉得再也不能让这种日子溜走了。我找出纸和笔,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首先还是得提防着点那个老易。我得掂一掂我和他的份量,仔细分析一下继续保持份额领先的可行性。也许应该对他进行一次跟踪调查?这好像是在搞恶性竞争,同时提高了时间成本,做得太过份也许还会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阶段性成果。也许只需要搞好自己的优势展示就足够了?优势策略是忠诚度管理的核心部分。应该说彼此的优势和劣势还是很明显的。
从年龄方面看,我比玲姐小十来岁,老易比玲姐大十来岁,我个人认为这谁都不占便宜,打个平手吧。就算老易年老,现在的社会风气让他略占上风,但我跟玲姐交往的历史比他悠久,补上应该大有富余。如果认真重估一下交往历史方面的价值,应该是非常重大且像文物一样不可替代的。我能分辩出玲姐脸上24种不同的微笑,并能做出24种以上的回应,哼哼,他老易能做到吗?那可是4年来一分一秒积累起来的,绝非一朝一日之功。既然老易不可能知道玲姐微笑时,左嘴角比右嘴角高一毫米或低一毫米的心情有何不同,他又怎能随着她的心态变化而调整自己的行为管理?我越想越觉得交往历史方面是我的核心优势,我应该集中力量,把所有的策划建立在这一优势的基础上。
另外,我不用上固定的班,他老易准点出入机关大楼,只要我争取垄断玲姐的业余时间,就算老易上班时打几个电话,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反而可以大度一些。如果再加上我陪伴玲姐一生的时间长度正常情况下会超过老易,那么,在时间这个方面,总体来说我应该是远远胜出的。
再看一看有形资产竞争,不用审计,他老易应该能盖过我。但我到了他那把年纪,我应该比他强多了。我有信心用不了几年就能超过他。这几年处于劣势,应该用加强服务的方式弥补。比如说浪漫攻势依然不能放松,隔三差五来一下,只要有时间就来一下。格戴克的小成本招数还有一千余种我还没用过呢,一样一样来。只是……浪漫攻势里有的点子需要撒点小谎,这对我有点障碍。不过,在浪漫的事情上撒点谎,据说上帝也会原谅的。
我又买了些巧克力、玫瑰花和气球。把巧克力加温融化后,捏造成一些她喜欢的小牛形象,然后放进冰箱里。当她打开冰箱门时,一排小牛就会整整齐齐地出现她眼前。气球里塞了一些字条和一些玫瑰花瓣,悬在浴缸上方。系线索的地方做了一个活套子,她只要拉一拉线头,气球就会爆炸,让里面的花瓣和字条飘飘洒洒地掉进浴缸里,她会从字条上读到一句白勃宁夫人的诗:“跟我一起往下过吧,最好的日子还没有到来呢。”或者读到我爱她的40条理由。
接下来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我们是在一种温馨和日常的气氛中度过的。那种气氛,有点像新婚蜜月,同时又有点像夫妻多年。回想起来,两个星期里跟玲姐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很不均匀,有的稀薄,有的粘稠,总体来说过得很快。过得很快的日子一般都充满了生命的欢愉,这种对时间的感受古人已经说过了:快活,快乐,愉快,我有相同的感受,也许可以说我和古人一样,在生命中的一些时刻瞥见了同一个永恒。
在那两个星期里,许可佳和老易这两个人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谈话里。这不是说许可佳没有给我打电话,也不是说老易没有给玲姐打电话。老易给玲姐打电话的时候,我会主动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一些,我会保持安静,我会装作不再把玲姐跟老易的这种来往放在心上,当然,每一句都是放进了耳朵里的。玲姐听出是许可佳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一般会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我不清楚她怎么想。只有这两个人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一切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当然,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平静的。当我感觉到我和玲姐的感情比较平稳之后,我又出去跑业务了。银子还是要紧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上也不能输给老易,应该早一天超上或超过老易。我劲头十足,很有一点乐天的感觉。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得意忘形”这句成语是古人对人性深刻洞察的结果。我感情上一得意,再加上业务上又烦又忙,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对玲姐就没那么细致宽容了。虽然没什么大冲突,但生几天气的情况有时候会发生。
我做销售员的第三个月里,不记得为什么事我们又生了几天气,互不理睬,也不打电话。有一天我正在跟一个客户谈判,忽然接到了玲姐的电话。玲姐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哭起来了,然后说她在医院。我心里沉了一下,说:“我就来!”挂断电话就去跟客户告别,客户有点不高兴,但这会儿我顾不了那么多。玲姐很少用那种声音跟我说话,也是我年轻不经事,一听见那种受了伤的幼儿跟亲人说话的声音,我就稳不住。我不知道玲姐出了什么事,眼前闪现出种种恐怖幻象。我有点懊悔自己不该跟她赌那么久的气不打电话。我一边往街上走,一边拨玲姐手机,现在我有时间面对一堆疑问了,我问她在哪家医院,现在怎么样,怎么回事等等。一听说是在楼梯上摔了一下,已无大碍,我稍稍松了口气,但一直跟玲姐通着话。出租车经过一个水果摊时,我看见水果摊后面有家花店,心中动了一下,有点想下车去买,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医院再说。虽然玲姐后来在电话里轻描淡写的,我还是想先见到她。我问玲姐怎么在楼梯上摔倒的。她说:“我撞到鬼啦。”接着笑了起来,哎唷一声,说她把嘴巴笑痛了。这时候我已经推开了病房的门,玲姐又哎唷一声,扔掉手机,慌忙戴上口罩。
但在那一瞬间,我已瞥见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有点乌肿。一条眉毛上贴着一小块纱布,两只手上都有淤痕,涂了碘酒,身体被病号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得怎么样还不清楚。我很想俯下身抱一抱她,但她不让。我傻傻地站了一会,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能从她眼里看到一些笑意,我心里又宽松了一些。
玲姐说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是大前天的事,她说她正下着楼,走着走着脚一软,就摔了,“你说这不是撞见鬼了又是什么?”我努力笑了一下,心里有些疑惑,不过没有细问。我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决定找医生和护士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没用多久,我就知道玲姐并不是在楼梯上摔的,而是从折叠小铝梯上摔下来的。一个女医生对我说,请一个小工刷墙也用不了多少钱,你表姐兴致好,偏偏要自己做,好在伤得不算太严重,再观察几天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我回到病房,心中很歉疚。我对玲姐说刷墙这种事以后让我来干,然后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刷墙了。
玲姐有几秒钟没说话,接着支支唔唔的,从口罩里透出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有一会儿她想把话题转移开,我没接她的话。她双手抓了一阵头发,抬起眼睛望着我,说:“天儿,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玲姐叫我天儿的时候不太多,每次这样叫都有点央求的味道。我肠肠肚肚都牵动了一下,但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按理说刷墙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没吭声,去阳台上站了一会,然后到医院外面买了一束花。买水果的时候我想了想,最后买了些能挤出汁的桔子和不太麻烦牙齿的香蕉。回到医院的路上,我自己找了个理由把自己摆平了。我觉得玲姐可能是怕我太内疚,才不提她自己刷墙的事。
玲姐喝了一小杯我挤出来的桔子汁,问了些我跑业务的情况。为了让她开心,我告诉她业务进展很不错。这样继续下去,不到3年,我就能买一辆她喜欢的甲壳虫送给她。她双手一拍,口罩里还发出一连串含义不明的叫声。她好像越听越高兴,抬起手比比划划的,有一次还差点把口罩扯下来。
正说着,她手机响了。她喂了一声,有一阵子不说话,接着嗯呀啊的。挂断电话后,又闲聊几句,她要我去帮她买些美国甜橙,“喝着桔子汁,忽然就想吃美国的甜橙了。”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很陌生,仿佛一张口罩把我和她隔在两个世界了。我带着满腹狐疑走出医院,直觉告诉我,玲姐刚才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我走到医院旁边的几家水果摊上挨着问了一遍,结果都说没有什么美国甜橙,也不知道哪有卖的。只得给玲姐打电话,她又嗯呀啊了一阵,最后说像西单商场那样的大商场都会有。我打了一辆车,问司机,司机说不用跑那么远,附近一家商场里就有。 买了美国甜橙,我在街边打车,天色越来越暗,好像要下雨。我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空车,我想也不算太远,走回去也是可以的。我走着走着,越走越快,最后竟飞奔起来。
回到医院,脚步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我走上楼,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镶着的玻璃,我看见一个男人背冲着我,坐在玲姐的床边。这个男人大背头,穿一件铁锈红的皮夹克,他抓着玲姐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像给定住了一样,不能动弹,眨了好几次眼,眼前的一幕却没有消失。
我听到了几句玲姐跟这个男人的对话。我听出这个男人就是那个老易。我还听出玲姐跟老易已定下了婚期,他们决定婚后住在老易那边,玲姐就是在刷老易的房子时摔下来的。
我转身走下楼。脑袋木木的,像填满了烂木屑。走到医院门口,又折回身,走到医生值班室,把一袋美国甜橙搁在那个女医生的办公桌上。我记得我还掏出了几只送给了女医生,我对她说真是太让你费心了。剩下的怎么办,我好像没有说。
走出医院,天开始下雨了。我在心里说好!好!好!像灵魂出窍似的,能看见自己在雨地里走,像看见一部电视剧里的年轻主人公,在雨地里傻傻地走。这一切真他妈的太像电视剧了。
接着我哭了,分不清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没走多远,玲姐打电话来了。听出是她,我没有说话。玲姐问:“你怎么啦?后牙槽都在响。”
我说:“没什么,请你以后不要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你怎么啦?又发什么神经?”
我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是在发神经,我真的是在发神经,我真他妈的神经病!”
“天儿,天儿。”
我赶紧关掉了电话,很想嚎啕大哭一场,但一个男人能去哪里哭泣?有一首歌中唱道:一个男人只能在暴雨中哭泣。现在下的这场雨,还太小。我双腿发软。玲姐一声天儿,像抽掉了我的骨头。除她之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母亲叫过我天儿。时光迅速倒流,穿透越来越密集的雨线,把我送回到模模糊糊的童年,模模糊糊的景物中回荡着我的乳名。父母离婚后,有一阵子我不许母亲叫我天儿,她要叫我也不答应,她只好叫我小天了。有一天我正在上课,母亲来看我,样子很奇怪,说她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很久都不能来看我。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听她说话,然后很不耐烦地打断她说我要上课去了。她塞给我一个购物袋,里面有衣服、玩具和零食。我抱着大袋子离开了,听见她在后面喊了我一声:“天儿!”我没有回头,答应一声就飞快地跑掉了。我没有回教室,抱着袋子坐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哭着,我记得哭着哭着好像就下起了雨,我一直哭到下课,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都送给了同学。
这一段往事我讲给玲姐听过,她搂着我的头喃喃地叫了好几声天儿,还轻轻拍我的背,差点把我拍睡着了。在玲姐家里,有时候我真是有重过一次童年的感觉。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坐在玲姐家阳台上看报纸,玲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边给我织毛裤。阳台给玻璃和铝合金封着,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悬浮。屋子里除了电视机的声音,听不见其它动静。我看不见玲姐,玲姐也看不见我。忽然听见玲姐叫了我一声:“天儿。”我楞了一下,然后嗯一声,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屋子里又只有电视机的声音了。我继续看报纸,但报纸上写的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一刻,在我的想象中:我会常常坐在阳台这张竹躺椅上,玲姐会常常坐在客厅那张沙发上,我看报纸,她打毛衣,我们对粉笔灰一样不断飘落在头上的时间满不在乎。我们一点一点变老,她58岁了,我40岁了,我们坐在床头回忆着过去22年共同的生活,成功化解了一次危机。接着,她78岁,一脸福相的老太太,腿有点小毛病,我已经60岁了,一个还算精神的老头儿,推着她去公园里散步,给她的腿盖上毯子。再接着,她98岁,我80岁,但看上去她比我生动得多。由于在阳台上看了60年报纸,我已老眼昏花,但随时擦亮眼镜从报纸上方探出脑袋,盯着一个经常给玲姐送花的百岁老家伙。一转眼,她已经128岁了,我已经110岁了,我俩颤巍巍的相对而立,让孩子们抬起我俩的手,互相摸着对方的脸,此时她118岁的妹妹已经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不久前,这一对老姐妹俩由于都爱上了我而反目成仇,如果不是因为都老得像婴儿一样举不起枕头,我相信,她俩一定会大打出手。
现在看来,这些想象中的故事都不再有机会发生了。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样,她的未来和我的未来,都不会有什么关系。我的梦想,已经被击碎,被病房里那个穿铁锈红皮夹克的男人和玲姐一起联手击得粉碎。剩下要做的事,就是把一棵大树从血肉中拔出来,然后想办法填平留下的巨坑。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受这种罪了。
我在雨地里慢慢走着,顶着一颗混混沌沌的脑袋,膝盖在打颤,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现在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人在一个特别的地方等着我,没有一扇门需要我走进去,没有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可以让我栖息。惊雷阵阵响起,暴雨开始抽打我,让我觉得好受了一些。暴雨最好把我打到水泥地下面的泥土里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车道上,而且是逆着车流。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至,溅起积水从我身边掠过。不时有几颗泥星和水珠打在我脸上。不时能听到司机的大骂,骂的是什么我一句也分辨不出来。忽然我站住了,我看见雨水闪亮的快车道上有一只大风筝,一瞬间就被碾得稀烂,还有无数的车轮碾过去,碾过去,碾过去。
直到一个交警抓紧我的胳膊,把我拖到岗亭那儿,突然涌到心口的疼痛才让我清醒了一些。那种疼痛的感觉,有点像给一辆车撞了一下。我记得有一次一辆车撞着了我的手,当时感觉不到疼痛,几个小时后那只手才越来越肿,越来越痛。只不过这一次是受了内伤。这个弯转得实在太急了,虽然此前有一些小坡小弯,基本上是在平直的幸福大道上奔驰着的,突然这么急一个弯,就冲出去了。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接着头也开始剧痛起来。
交警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我双手挤着太阳穴,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了他。
交警说:“你好像病得不轻呢,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交警拦了一辆的士,要司机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半道上我让司机改变了路线,把我送回家。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醒过来后,头还是又重又痛,在黑暗中转着眼珠,渐渐想起了医院病房里的一幕,觉得心脏肺叶胃都在朝不动的方向撕扯,撕扯,撕扯。
经过多次回想,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当年的那种疼痛了。2001年秋天,我回想过一次,我想起多年前身体里刮过的那场疼痛风暴,还能感觉到内脏一阵阵紧缩,但同时觉得很好笑。一切真的有点像电视剧,我仿佛刚刚从一场电视剧中走出来,对自己刚刚扮演的那个角色很有点不屑的态度。到了2003年春天,我决定开始认真回想生命中曾经有过的这一段经历时,觉得2001年秋天的我,对更年轻的我,很不公平。我重新对电视剧和我的关系进行了思考。毫无疑问,刚满22岁的那一年,我一切都还没有定型,还处于自我塑造和被社会塑造的阶段。电视剧的社会影响力不用形容了,当时我的各种观念,各种表达情感的方式,有很多是从电视剧中学来的。我的行为,有时候是在模仿某一部电视剧的主人公,有时候是在模仿几部电视剧揉在一起后重新拼凑出来的一个主人公。这种模仿,有时候是自觉的,像我有意识地照搬美国浪漫专家格戴克的著作一样。有时候是在潜意识里对我产生影响。我不知道有没有“电视人格”这种说法,不知道是否有人深入研究过。我希望有,并且希望能把研究结果反馈给电视剧制作者,以便商业化的同时不排除加进去一点点责任和良知。
从医院里回来后,我在疼痛和高烧中躺了三天,把冰箱吃空了,也不愿下楼。打开关了三天的手机和座机,很快接到了一个电话。听到铃响,我还以为是玲姐打来的(我有点恨自己还期待接到玲姐的电话),结果是粘糊小妹。粘糊小妹说她作东,请我上现代城那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我说身体不舒服,恐怕去不了。粘糊小妹说:“你跟阿伍说吧。”接着听到了阿伍的声音,阿伍说:“你快来吧,你要不来,这一顿我也吃不成了。”我想了想,也好,也该出去喝点酒了,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一个人的夜晚不会好过。
我洗了洗脸,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赶到餐厅时,粘糊小妹和阿伍已经坐在桌子边了。我能从他俩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他俩不出声地研究着我。我打量着餐厅。这是一家装修很怪异的餐厅。二楼地板是透明的玻璃,我们坐在楼下,可以看见楼上人的屁股和鞋底。我估计上这家餐厅里来吃饭,可能是阿伍的主意。北京有特色的餐厅,阿伍差不多都去尝过。他常说自己的工资除了供楼,都贡献给三巴了。一巴就是嘴巴,二巴是什么不用说了,三巴是中巴(阿伍住的地方只通小公共)。由于这三巴的缘故,他上班常迟到,我还在总部的时候他经常把卡交给我,让我帮他打卡。
他俩大约把我研究得差不多了,开始一本正经地讨论。阿伍问粘糊小妹:“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小天?”粘糊小妹说:“眼睛好像大了一些,脸上的线条也多了些,好像比那个小天哥哥好看一些哦。”阿伍说:“还是老办法,你亲自来一口试一试?”粘糊小妹脑袋歪来歪去的笑着。阿伍也笑,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粘糊小妹问:“亲爱的,谁把你怎么了?”我笑了一下,没说话。阿伍说:“好像是失恋了,不过没听说过他有女朋友嘛。”
阿伍的一句“好像是失恋了”,触动了我一下。哗哗的雨声立刻在我脑袋里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跟玲姐这一场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段无法命名的感情:不像爱情,不像亲情,不像友情,又什么情都有一点。每次我反省,都觉得感情这个词到了我们的关系里,就没法再细分了。我只能说我刚刚经受了一场感情上的挫折,失恋这个词不太准确,这个词似乎太小了。几个晚上我都没睡着,经受着一种陌生的痛苦,我一直想找一句话抓住这种痛苦,好让疼痛减轻一些,好让自己痛个明明白白。但我就是找不到那么一句话——像失恋了?有点像,但远远不够,“像失恋了”还只是那句话的一个零头。
粘糊小妹点点头,很有把握地说:“没错,看起来是失恋了。”
我苦笑了一下。
阿伍说:“嗨!还真是的啊!快莫烦躁,快莫烦躁,吃过饭哥哥就带你去打炮!”
粘糊小妹朝他呸了一声,说:“你这人就知道打炮,能不能有点高位追求啊?”
阿伍笑了,说:“瞧瞧他,那就是高位追求的结果。他要是先做爱,后谈恋爱,就不会是这副死样子了。”
粘糊小妹说:“他不会还是一个童男吧?”
阿伍说:“不是童男,怎么会这样?”
我打断了他俩,问都点了一些什么菜。我知道要是不打断,他俩会越说越不像话。阿伍谈这种事向来毫无顾忌,况且他对帮助我成长一直充满热情。第一个告诉我“打一炮xxx元”,然后把我带到妓女面前去的就是他。 等粘糊小妹上洗手间了,阿伍告诉我今天晚上有三个选择:一,就地解决,这家餐厅里可以透明的地方一概透明,不可以透明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的,那些带卡拉ok的小包间里很安全。二、可以上粘糊小妹住的地方去,他探过口风了,她多半愿意。三、去青塔,那里有条三区交界的小街,也就是三不管,有很多新鲜货色。
我没有说话,不想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一个童男了,不想受他的好奇心的折磨。我们要的菜很快就上齐了。阿伍举起酒杯,望着我,等着我答复。我盯着面前的“青蛙皮”,“青蛙皮”据说是这最有名的菜,其实是一种寄生在树上的苔藓,有点绿有点皱,吃起来像黄瓜那么脆,又像海蜇皮那么韧。他一边咔叽咔叽地嚼着“青蛙皮”,一边以很少表现过的耐心继续开导我: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那里栽倒了,应该从另一个女人那里爬起来。
正说着,玲姐打电话来了。玲姐喂了一声,出了一口长气,说:“你真是急死我了。”
我说:“我这会儿有事,完事了我再打给你吧。”
她说:“一会儿你来医院好不好,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我说:“我走不开。”
她哭了起来,说:“天儿,我要是走得动,早就找你去了。我想看看你。”
我说:“我晚上真的有事。”
她说:“你开着手机好不好?”
我说:“好。”
我收起电话,阿伍从洗手间那边过来了。刚才,我跟玲姐通电话的时候,阿伍朝我望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好几个月过后,阿伍告诉我,这天他上洗手间那边去做粘糊小妹的工作,要粘糊小妹好好照顾我一夜。结果,粘糊小妹吐了他一脸口水,气冲冲地跑走出了餐厅。在此之前,阿伍不知道粘糊小妹是真心喜欢他。知道后,他也没当回事。他走到餐桌边连喝了几杯酒,摇头晃脑地笑个不停。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心思理会他。几分钟前我听到了玲姐的声音,心里又迸裂了,那些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纷纷裂开,疼痛阵阵扩散着。阿伍重重地坐下,问我刚才是谁打来电话,我没告诉他。他又摇着头笑了,说:“小天你真的完了!没救了!人家打一个电话来,就像拿一把刀捅了你一下。”
我觉得他说的不错,这个电话,的确像把刀捅了我一下。我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我想那一定很难看。我问他粘糊小妹怎么走掉了。他说:“别管她,你还有两个选择呢。”接下来唉声叹气的,说:“老弟啊老弟,老弟,老弟,女人留下的病只有女人才治得了。这叫以毒攻毒,增加免疫力。哥哥恨不能生为女身,好好为你奉献一把。可惜啊可惜,可惜做哥哥的只能牵线搭桥,铺床摊被,剩下的只有你亲自做才做得成了。”我笑了笑,他说话一贯没个实数,我经常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这天倒是叫他感动了一下,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阿伍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什么也不用说啦,喝酒喝酒。”没等我端起杯子,他自己先干了,喉节滑动了一下,咕咚一响。接着继续开导我。照他的说法:一个男人如果为女人受苦,就不能不说这个男人堕落得还不够。我说:“那不一定吧?”他说:“什么叫那不一定吧?我亲身体验了这个,只不过……你以后想为女人痛苦也痛苦不了,那本身也是一种痛苦,就算那是高级痛苦吧。”他给自己斟上酒,示意我干杯。酒我没有喝,这天出门的时候本来是想喝点酒忘记一切的,这会儿突然又不想喝了。我告诉阿伍,即使要堕落,我也要清醒地堕落,不把责任推到任何人和事上。阿伍再次摇着头笑了,说:“你不喝酒,只怕是待会儿又没勇气堕落了。”
我知道他还没忘掉四年前带我去桑那按摩的事,我没做,他很生气。帐是他跟妈咪结的,已经走出一截子了,他又返回去要钱。妈咪不肯还,说反正花掉一个钟了。阿伍大吵大闹,厉斥她们一点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我说算了,那个女孩子还在上学,父母都下岗了,“多少钱我还给你。”他把手一甩,“这些b人!说b话!你也信!”直到那个自称是学生的女孩走出来,从妈咪手中要过钱扔给了他,他才哼哼着出了门。
那次也是我不对,既然跟他去了那种地方,就不该不做。后来工作了,阿伍一直想把我们的友情从“卡友”升级为“炮友”,他认为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就数“炮友”最铁,他几次想带我去找小姐,我都没去。我怕事到临头自己又要退缩,他又要闹。
我对阿伍说:“旧帐就不要翻了,今天先说好,碰不上有感觉的,本人不一定非堕落不可,我也不要你买单。”
他直摇头,说:“买不买单是小事。你也不要把这种事太当回事了。女人真的就那么回事。敝国的妓女还没有进化到有感觉的程度。”
我一下子还接受不了这种谈女人的口气,说:“已经进化成个人了,总不能不承认吧。”
他说:“是人没有错,可要是没人照顾她们的生意,是不是人都他娘的活不下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个社会就这个b样子。几千万上亿的乡下妹子在田边洗一洗脚,就到城里来给男人从头洗到脚了。”
这一点倒是很难反驳。阿伍知道我虽然经常冒一冒酸气,但对妓女这种古老的职业,从来没有瞧不起过。不仅没有瞧不起过,还偶尔为做妓女的人感动,觉得她们从事的是最具有献身精神的一种职业。见他还在望着我,我觉得再不顺着他说点什么,也太说不过去了。应该说他是一番好意,再说我觉得自己好像也需要那样来一下。我笑了笑,说:“我也没说不照顾她们的生意啊?”
“哈哈,这就对了。”
“你说对了就对了吧。”
“去哪儿?”
“去……青塔看看吧。”
从现代城打车去青塔,一路上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小时。华灯初上,热爱夜生活的人陆续出来了,街上的车似乎不比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少。到了青塔小街,阿伍熟门熟路的钻进了一家美容店,粉红色的灯光里坐着几个精神抖擞的小姐。
他一进去,小姐们就拥着他打情骂俏。阿伍指了指我,板着脸对她们说:“我这个兄弟头一回来,你们可要照顾好!”立刻有两个小姐朝我摇摆着腰肢,其中一个还把我的胳膊抱在怀里乱晃,说:“这位帅哥喜欢咋个样子照顾嘛?”我挣脱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那条胳膊回到了我身上。
见我迟迟没进入情况,阿伍把两个小姐朝腿上一按,抬起头对我说:“动手哇,要不我来帮你挑?”
我说都挺好的。我确实觉得都挺好的,只是年龄小了些,我怀疑趴在他肩膀上的那一个还没成年。我朝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短发女子笑了笑,她马上站起身,眼睛里似乎流露出感激的目光。她在这帮小姐中算是长得很一般的,我也没细看,但感觉上她比较老成稳重。
阿伍谈好价钱后,我们走了出来。阿伍告诉我,小姐们的办事处离美容店不远,后面的胡同里。短发女子轻轻挽着我的胳膊,月明星稀,我意识到自己正临近人生中又一个非常时刻。
这会儿玲姐在做什么?她躺在医院里有没有人照顾她?那个老易会不会一直对她好?胡同里黑糊糊的,拐来拐去,两旁偶尔有住家的灯光透出窗户,我能听见某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说话的声音,我心中有些酸楚。
走在我旁边的短发女子碰了碰我,说帅哥是不是从来就不爱说话呀,我说是。我觉得我不应该跟她多说话。阿伍停下来笑了一下,对短发女子说:“骚货,还想跟我兄弟培养感情哪?废话少说,实事多办!告诉你啊,服务要无微不至!”短发女子也笑,说这个就不用大哥教我啦。走进一座四合院,一只乌鸦突然惊叫了一声,从院子中间的大柳树上扑扑地飞起来,吓我一跳。此后我一直冷汗不止,无论怎么样也进入不了情况。
阿伍在那边已经办完事了,站在院子里敲敲窗格子,问我怎么样。我抱着头没说话,羞愧不已。
阿伍咦了一声,推门走进来,说怎么搞的,“要不要哥哥示范一下?”
我还是没说话,心中一片茫然。阿伍开始那训短发女子:“你又是怎么搞的?”短发女子撅着嘴,嘟哝着说:“我还能怎么搞?这种事我可是没办法。”
阿伍瞥了我一眼,转过身朝短发女子嘿嘿地笑,说:“你没办法还吃这碗饭?还不快叫有办法的来!告诉她们:哥哥今夜悬赏,谁有办法,赏一千现大洋!”
不一会,屋子里挤满了浪声软语、嘻哈乱笑的小姐。玲姐打电话来的时候,恰好阿伍把两个姑娘掐得尖叫不已。
玲姐说:“天哪,你在什么地方?”
我没说话,有一种要哭的感觉,心里非常渴望玲姐这会儿能到来,能抱着我,能带着我离开。我觉得自己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玲姐对我说:“天儿,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停了一会,又说:“千万记住要戴着套,啊?”
我更羞愧难当了。挂断电话,我又抱着头坐在床上。喧闹中有人拉开了我的手,我抬眼一看,一大堆白花花的身体像闪电照了过来,脑袋里突然一声巨响,随后嗡鸣不止,耳朵里听不见他们在闹什么,眼睛一会儿像x光,看见一具具走动的骨架子,一会儿又像红外夜视镜,看见一团团粉红色的蒸汽在绿色背景里浮动。我努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但脑袋里还是色彩斑斓的,嘴里有股异味,像喝了一碗浓得化不开的汤。接着胃疼开了。胃里有什么东西拱来拱去,涌到嘴里哗地喷射了出去,喷到了几个惊叫着慌忙躲闪的小姐身上。再接着大脑里一片漆黑,像显示器出了毛病,要拍打几下子才偶尔有一点亮光在远处闪一下,然后又沉入黑暗。
这一天我本来就很虚弱。疼痛和高烧的三天刚刚过去,身体还不怎么舒服,这么一折腾,没多久就架不住了。当意识再次一点一点地回到我脑子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歪在出租车上,阿伍坐在我旁边。我胸中烦闷不堪,让阿伍打开了车窗。叫凉爽的夜风一吹,我又有了想吐的感觉。出租车在路边停了停,我下去干呕了几下,除了苦腥的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阿伍笑了,说你真是太可笑了,一群姑娘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一瞬间我又跌回了小姐们做办事处的四合院里,一大群光着身子的小姐晃来晃去,七八条伸过来的手臂如同八爪鱼……后来呢?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脑袋里一声巨响之后,还发生过什么?我很想问问阿伍,问个一清二白。我很担心在不清醒的情况下我就堕落了,那样太划不来了,我不愿意背那样的虚名。
出租车再次开动的时候,阿伍坐在一旁嘟囔开了,他说他再也不带我上这种地方来了,我太让他丢脸了,没把那一千块赏金花出去不说,还把那些漂亮姑娘全得罪完了。诸如此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改天老弟请你。”
他这才眉开眼笑,说那倒不用,只要你不再装死装活的就行了。
此后不久,阿伍又带我去过青塔一次。我还是不行。这天阿伍喝多了酒,笑着对我说:“难怪老弟一直是个纯情男孩,哈哈哈,好好练童子功吧!”我立刻瞪了他一眼,自己先走掉了。后来他打电话来道歉,我也没理他。我本来就心痛难忍,他的话还这样伤人,戳到了我最敏感的地方。两个星期后,他把我堵在了家门口,说:“你要怎么样吧,为这点事就真的要伤兄弟的和气啊?”进屋后,阿伍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比划着,表示如果我不原谅他,他立刻把他的武功也废了。我笑了,说行啦行啦,就别太夸张了。他也笑,恭维我真沉得住气,作为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倒下了,还失恋得像模像样的。我轰他出去。他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你把我轰走了,只怕是你的小头要真的留下病根了。”我停住手。阿伍重新坐下来,告诉我,他今天是专门献“联络图”来的。他已经打听到了北京一流男科医生250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据说其中有个圣手,还是清末御医的后代,现在是某领导的保健医生,那个领导有能力跟一个女歌星爆出绯闻,一半拜这个圣手所赐。
看见那张a5打印纸上排得密密麻麻的名字,我一感动,就把实话告诉阿伍了。我说其实我也不是不行,那个问题顶多算个心理上的小障碍。前几天还梦遗过一次。不过,我没告诉他我梦见的是玲姐,只是告诉他如果跟梦中的那个女人在一起,就肯定能行。阿伍有点半信半疑,说:“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事,但没遇到过。反正我是谁都行的。”接着问起我的梦中情人是谁,还说只要不是他刚才提到的那个女歌星(那个领导有点惹不起也躲不起),别人,都可以探探路子。我笑了,打岔问他怎么可能对那么多女人都有反应。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小头一充血,大头就不管用了。我对小头有时候管大头的说法,现在多少有些认同。以前我只相信大头管小头,现在事实告诉我,我的小头比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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