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6部分阅读

  我停了停,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本来前些时要请你吃顿饭,向你道歉的,可我出城了。前后又有些事缠着。”

  许可佳说:“今天天气不错,你请我逛书市吧。”

  我知道地坛公园在办书展,想了想,答应了她。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早一点说清楚的好,不管对我,对许可佳,还是对玲姐。

  这一天,天气很热。地坛公园里人很多。我们转了不到半小时,许可佳就说她受不了,要回家。我知道她本来就不是那种酷爱书的人,这里也不是谈那种事的地方,就随她出来了。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许可佳回家。路上我想起许可佳住的那条街,有家冰淇淋店,店名叫68种。我让出租车在68种冰淇淋店门口停下来。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许可佳一口气点了8种冰淇淋。她吃得很快,好像恨不能一下子把8种冰淇淋全塞进嘴里。她的话比平时少多了。有几次我想跟她谈一谈热带丛林餐厅的那个晚上,告诉她其实我没那个意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像话。正琢磨着,邻桌一个女孩跟同桌的一个小伙子说,她喜欢那种有苹果酒味的冰淇淋。我立刻招手叫来服务生,为许可佳点了4支有苹果酒味的冰淇淋。

  不知道许可佳喜不喜欢这种冰淇淋,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刚刚还那么性急,这会儿吃得这么慢,也许是吃多吃累了?也许是因为我点的?我胡乱琢磨了一分钟,然后跟她闲扯了几句冰淇淋里的苹果酒味。再然后,吸一口气,把话题过渡到热带丛林餐厅的土著果酒上。我对她说:“那天晚上我真的喝多了。”

  许可佳笑了笑,说:“你说喝多了就喝多了吧。”

  “真喝多了。”

  许可佳还在笑,“好吧。”

  “所以,请你别介意。”

  许可佳问:“介意什么呢?有什么好介意呢?”

  我松了口气,觉得接下来好谈多了。我说:“你不介意就好了,没什么可介意的就更好了。”

  正说着,邻桌小伙子向服务生抱怨开了,说给他的不是他要的那种冰淇淋。声音有点大,我只得按住话头。

  那个服务生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很不高兴,让小伙子自己看桌上的单子。小伙子反复强调他要的是苹果酒味的冰淇淋,而不是苹果口味的。服务生则坚持小伙子当时要的就是苹果口味的,而不是苹果酒味的。两人吵开了。旁边有个中年女人插了一嘴:“搞错了换一个就行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这么点子事就上头上脸的。”

  角落里有个女孩噌地站了起来,说:“年轻人怎么啦?年轻人心直口快,表里如一。”旁边有人扯了扯她的裙角,她依然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不像有些人,半大不小的,暗地里揪住青春的尾巴不放,表面上又装成熟美。”马上又站起来两个中年女人,指责女孩。每个人说话都有条有理,凑到一起却吵得乱七八糟。吵架的小伙子倒笑了:“算啦算啦,你们都别吵了,都怪我没说清楚。早知道上这来的人都有股邪火,都是来败火的,我也就不来了。”这下又惹火了半屋子人。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反正大家都吵得有点夸张,还夹杂着互相胡乱问侯别人的各种女性亲属。正吵闹着,一个虎头楞脑的保安急了,吼道:“吵什么吵?不就是服务生的态度差点,说话欠点,你们都当她是傻b不就完了嘛?!”那个服务生立刻举起手中的冰淇淋,朝保安脸上摔过去。保安闪开了,冰淇淋落到了吵架小伙子的女友身上。那女孩本来一直文文静静地坐着,这时瞧了瞧自己胸前,突然惊叫了一声:“丫的,还真动手啊?!”抄起桌上剩下的几支冰淇淋扔向服务生。一场冰淇淋大战就这样开始了。

  我想拉走许可佳,许可佳不肯走。她把面前的冰淇淋一支接一支扔出去,很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理所当然,我们招来了更多冰淇淋。我只得张开双臂,尽力保护她。她不时从我肩膀边探出头来,朝人家扔冰淇淋。直到听见警车驰来的动静,许可佳才拉着我的手笑着逃出了门。

  街上不少人看着我们笑,许可佳拉我钻进一条胡同,说你这样子是回不了家的,“警察叔叔一定会抓到你。”她要我上她家里去换衣服。见我在犹豫,她又说她爸妈不在家,没人会笑我的。我又犹豫了一下,觉得坐出租回去,司机多半会拒载,坐公交和地铁回去,路上也有点不像样子。她家就在附近,好像也只有这样了。

  我带着许可佳爸爸的衣服进洗手间里冲澡,关掉水龙头往身上抹沐浴液的时候,听见许可佳在另一个洗手间里洗澡和唱歌:“洗澡真快乐呀,洗澡真快乐!”歌声和哗哗的水声混在一起传过来。立刻,眼前出现了许可佳光着身子的样子。我回想起了在冰淇淋店里保护许可佳的时候,许可佳贴在我身上,带给我一阵阵麻酥酥的感觉。我又回想起了湖边壁炉前的一幕,身体里的冲动久久不能平息下来。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来来去去。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尽快洗完澡,尽快跟许可佳说清楚我的意思。别的,没有别的了。

  洗完澡,身体的反应还没有消除,我呆在洗手间里不敢出来。身上似乎还有各种冰淇淋混在一起的味道,再加上以前没用过的沐浴液的味道,皮肤隐隐发痒。听见另一个洗手间的水声和歌声都停了,我开始穿衣服。我闻到许可佳爸爸的衣服上,有一股我不习惯的洗衣粉的气味,这也让我浑身不自在。听到防盗门打开的声音,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立刻,我身体里一个胀鼓鼓的东西像气球一样泄了气。又磨蹭了一阵,对着镜子调整了表情,才打开门走进客厅。

  许可佳的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许可佳站在一旁说话,用毛巾擦头发上的水。见我出来了,许可佳把我介绍给她爸爸。她爸爸摘下眼镜,说嗯嗯嗯,好好好。他抖了一下手中的报纸,又说,报纸上常有我所在公司的报道,“是个不错的公司,不错不错。”我笑了笑。许可佳的妈妈闻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只手上还拿着棵芹菜,一只手理了理我身上的衣服,说:“呀,还蛮合身的呢,跟她爸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又笑了笑。许可佳又作了介绍。我说了一声伯母好,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手脚都不像是我的。我觉得就这样拎着衣服走掉,好像很失礼。浑身僵硬地站在客厅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

  我注意到许可佳的爸爸在继续看报纸,头也没再抬一下。许可佳的妈妈瞟了他一眼,说他总是这样一回来就看报纸看报纸,好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吸到脑袋里去一样,“走,咱们别理他。”她妈妈把我推进书房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不少许可佳得的奖状。她妈妈用手中的芹菜指着那些奖状,一张一张讲给我听。许可佳在一旁跺了两次脚,叫了两声妈,她妈妈也不理,接着翻出许可佳小时候的照片要给我看,被许可佳夺过去了。她妈妈这才笑呵呵地说:“好好好,你自己给小天看吧。”临出书房门的时候,又回过头笑了一下,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我不在这吃晚饭,马上就要走的。她妈妈立刻瞪大了眼睛,说这孩子,不许走,要是走了,就是瞧不上伯母烧菜的手艺。我只好笑一笑,客套了两句。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许可佳的时候,墙上的挂钟似乎走得更响了一些。我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搁,就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挡住自己的眼睛。翻了翻,才发现是本胎教方面的书,塞回去换了一本。偷偷瞄了一眼许可佳,她正在看自己的照片。看来这会儿是不能说那种事了,她要是突然不高兴了,她父母问起来我可怎么办?许可佳在一旁坐了一会,听见妈妈喊她,她说了一声你自己随意,怎么样都没关系的,就出去了。吃晚饭之前,她进来看过我两次,闲扯了几句,说她再去帮一帮她妈妈做饭,又出去了。其实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希望早点吃完饭走人。在餐桌边坐下来,许可佳的爸爸开了一瓶酒,我觉得让他给我斟酒有些过份,就接过了酒瓶子,给他倒上。

  几杯酒下肚,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就推说自己不太能喝酒,不能陪了。许可佳的爸爸也不以为意,他自己喝着,话明显多了起来,跟我聊了几句对国家经济形势的看法,又聊了几句沈阳和重庆的下岗工人在市府前静坐的事。许可佳妈妈打断了他。她妈妈给我夹菜,眉开眼笑地说她不知道我喜欢吃武昌鱼、蕨菜和排骨藕汤,这次来不及准备,只能是有什么做什么了,改天一定补回来。我笑了笑,回答这个话题的难度,对我来说有点太大了。许可佳在一旁低着头吃饭,不时抿着嘴笑一笑。

  吃完饭,又闲聊了几句,我告辞了。许可佳的妈妈送我到楼梯口,说:“下个周末一定要来啊?不来,就是伯母这次菜没烧好。”我只好笑,称赞她烧的菜味道好极了。其实我刚才根本没心思细品菜的味道。

  许可佳送我下楼,还想把我送到大街上,我拦住了她,说等到了大街上,我还得送她回家。她才站住了。我抬头朝她家窗户里射出的灯光看了一眼,想了想,觉得这时候说那件事还是不合适。具体怎么不合适,一下子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现在回过头想想,也许许可佳这样的女孩对自己有好感,我心底里还是喜欢和留恋的,临到要斩断了,突然又不想那么干脆。也许还因为刚刚从许家走出来,浑身还裹着一团温暖的家庭气氛,不想马上破坏它。也许,应该还有更多的也许。

  我说:“我走啦。”

  许可佳有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嗯了一声,说:“好。”

  我往前走的时候,她却跟着我。她对我说她妈妈话太多,挺搞笑的,要我别介意。我说:“你妈妈挺好的呀。”我夸她妈妈待人热情。还想夸几句,找不着词。

  许可佳笑了,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他们原先说,要晚上才回来的。”

  “嗯。你回去吧。”

  “好。”

  许可佳站住了。我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声,转过头看看,是许可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扑进了我怀里。接着,我被她抱住了。她没头没脑地亲了我一口,说了声晚安,就咚咚咚地跑回去了。

  涌进脑袋里的血一点一点退下来,我头晕晕的。许可佳扑过来亲那么一下的过程不足10秒钟。我看见她在夜色里奔跑,我看见她跑进了单元门洞。楼道里的声控电灯一层接一层亮起来。

  事情好像更复杂了。我和许可佳,原来只是拉拉手,在街上走一走,我可以勉强对自己说,这是怎么解释都可以的事情。大致上能糊弄过去,不一定非说清楚不可。现在,从天而降一个吻,就像是给我们的关系打上了一个印记。

  回到住处后,我对着镜子看了看,左颊上有一个口红印,像一对让人有点飘飘然的翅膀。再看一看,又觉得它像是烙铁烙上去的一样。赶紧洗掉了。

  我应当承认,许可佳这样向我表达感情,我做不到心如止水。我猜很多男人处在我这种情况下,也做不到心如止水。这不是要为自己找借口。把自己放到一堆男人里面,也许更能够看清自己。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跟很多男人没什么区别。面对许可佳这样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很多男人有的反应我也会有。只不过,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跟那些同性同胞有一点区别而已。在二十岁出头的年龄,我有时候会有意识地塑造一下自己,我有时候会告诉自己要提防跟别的男人一模一样。我希望自己能抵御一些诱惑,能控制一些反应,能调节一些欲望。

  在感情这种事情上,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真的愿意对另一个人投入更多,就会主动关掉其它阀门。当然,不用说人毕竟是人,难以像机械那样机械,但我还是相信拧松一点或拧紧一点,应该是有可能做到的。

  公平地说(现在回过头看自己,我希望能尽量公平一些),当时我对玲姐的感情是绝对的主流。在许可佳亲我那么一下之前,我并不是没有比较过。我跟玲姐,是心灵需要、精神需要、生理需要、生活需要等等加在一起。跟许可佳,应该说还没有到需要那个程度。喜欢是有一些的。还有,她和我同龄,跟她携手出入,更容易被社会接受,面子上更好看一些。当然了,能比较的还不止这些,但很难一样一样全部较真。就这么比较两下,已经让我够惭愧的了。

  从许家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天快亮的时候,我梦见了一个女人,脸像玲姐,身体像许可佳。一会儿又反过来了,身体像玲姐,脸像许可佳。刚一碰这个女人,我就不行了。 醒过来后,说是醒过来,其实也只是脑子醒了一部分,身体似乎还留在梦中,我给玲姐打了一个电话。 一拨通,我就对玲姐说,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吧。

  玲姐问我怎么了。

  她的呼吸吹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说我很想她。

  玲姐的语气马上冷淡下来,说我吓了她一跳,她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吓得她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还说昨天忙到后半夜,刚刚睡着一会,“以后不能大清早的这么发神经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天晚上许可佳跑回家后,马上给玲姐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像玲姐在香山那个晚上一样,打得有点长。也许应该说更长。许可佳把这天我们见面的事都告诉了玲姐。玲姐怕吵着同房间的同事,就走到楼道里去打电话。后来,走到了宾馆大堂里。再后来,上了街。这天晚上,上海上半夜的天气还算温和。到了下半夜,突然下起了雨,玲姐在一片屋檐下站了一会,然后走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里。直到许可佳说困了,要睡了,玲姐才回到宾馆躺下。她淋了点雨,这次问题不大。她刚迷迷糊糊睡着,我的电话就把她和同事都吵醒了。她解释说,当时态度“平淡”,确实是因为当时不适合继续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我心里很难过,那种难过久久没有过去。这天清晨,我本来有很多话要对玲姐说的,结果绝大部分都堵在了嗓子眼那儿。后来我对自己说,她也许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会过去的。谁要是没有睡好觉,谁都会心情不好,我希望她放下电话后能好好睡一觉。再说,上“新好男人训练课”时,玲姐曾说过,一个女人情绪容易多变,做男人的不能要求女人时时热烈可爱。 我打算等她情绪好一些的时候,跟她好好谈一谈。记得什么书上说过,感情大坝一旦出现裂缝,若不能及时得到修补,很快就会被撕开。

  现在说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缝,应该还没有充分的证据。我这方面,许可佳还只是一道影子投在大坝上,还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伤。玲姐那方面呢?我不知道。也许许可佳对她说了什么让她觉得受伤害的话。我觉得我应该把我跟许可佳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玲姐,然后一起商量怎么办。这件事早就该原原本本告诉她了。

  此后我跑了几天业务,多数时间在烈日下奔走。开始的时候跟粘糊小妹在一起,后来我一个人。粘糊小妹发现,有我在场,远不如她单独作业时有效果。几天下来,一单也没签成。我有些心烦意乱,很难维持好心情。我觉得带着这种心情给玲姐打一个长长的电话,太考验自己。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天生就没长销售那根神经,跟人打交道时有点庄重严肃。庄重严肃,当然是给自己挑的好听一点的词。拿粘糊小妹的话来说,就是太死板,太老实。有一次有个主任让我在会客室等着,我就等了一下午,下班了,还想等下去,锁门的人对我说主任回家了。另一次,有个科长第一次见到我就大发雷霆,我觉得莫名受辱,忍不住跟他理论起来。还有一次一个科员要我开超出实际金额一倍的发票,我差点痛骂他一顿。

  才几天时间,我就怀念起在总部的日子了。在有空调的办公大楼里一个人呆在小隔间里,手里拿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晃着鼠标修改图表。幸好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大半年。要是时间再长一些,做销售员的难受劲肯定让我更难受。

  业务毫无进展,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心里的积压越来越沉重。

  一天,我正在昌平城外建筑工地的水龙头边喝水,许可佳打电话来了。许可佳又唱又叫的闹了一通后,我才知道这天是我的生日。虽然我一直没把过生日太当回事,可是,第一个祝贺电话不是玲姐打来的,我心里还是格登响了一下。这几年玲姐从来没忘过我的生日,每次生日都变着花样做一些好吃的,都会有一些生日礼物。

  许可佳要我晚上到她家里去吃饭,说是她母亲要我去的。我说我在昌平,很晚才能回城里。她说好吧,改天再补上。听上去她有点不高兴,但强压着。最后她说她爸爸前几天还夸过我,她模仿她爸爸说话的声调说,小伙子在不错的公司工作,不错不错。我笑了起来,望着烈日下工地上的水龙头,我觉得许可佳爸爸的话真像是在讽刺我。我打断许可佳,说我这会儿不能多说了,有时间我再给她打过去。她说那她就挂电话了,我又犹豫了一下,能感觉到还有一些话堆在我舌头上,我知道那些话会让她难堪,就没说出来。

  我又喝了几口自来水,决定这一天不跑业务了,从昌平区回到了住的地方。母亲打来了电话,她祝我工作顺利事业有成后,勉励我加强业务学习,最后叮嘱我谈对象要认真负责,对象年龄大小不要超过我3岁。我到北京这么多年,她每次给我打生日电话都是这些话,而且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我只有嗯嗯着答应。挂上电话没几分钟,父亲打电话来了。他说话越来越小心翼翼的,好像怕我突然朝他发脾气。我长大以后,跟他说话是不大对劲。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等玲姐的电话,到了晚上,我忍不住拨通了玲姐的手机。我笑着说,你可真忙,把我的生日都忘掉了。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哎呀了一声,然后笑了一阵,说现在祝贺也不算迟吧。接着就祝贺了一通。除了谈对象的事,祝辞跟我母亲说的那些话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是用戏谑的语气说的。听上去玲姐心情还算不错,我就把我跟许可佳的事告诉了她。她没有打断我,没有问细节。末了,我问玲姐,我该怎么办?

  玲姐笑了,说:“你都不知道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怎么办?”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从湖边回来后,我觉得我们已经是一个人了,我处理不好的事情,当然可请教她。现在看来,我这些想法太不成熟了,也可以说太不懂女人的心了。亲近的人有可能更敏感,更挑剔。但当时我想不到这些,我脑袋像发昏了一样,还问能不能请她跟许可佳谈一谈,把我没有意思的意思转告给许可佳。

  玲姐不笑了,有好几秒钟没说话,等她再说话的时候,我觉得电话那头仿佛换了一个人。

  玲姐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我可是当真的。”

  玲姐说:“这叫人怎么相信?你要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人家怎么会亲你?又怎么会亲得着你?”

  我有点给闷住了,说:“你不相信算了。”

  玲姐说:“不是我不愿意相信,是你叫我怎么相信?拜托以后编这种故事的时候,多用点心思,让人相信起来容易一些。”

  我心里仿佛塌了一个洞,继续谈这件事的劲头从那个洞里迅速流走了。

  我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

  玲姐又笑了起来,她说:“你本来就可以不跟我说这些的。这也不关我什么事。”

  我嘟哝着说:“当初要不是你把她推过来……嗯,现在时候不同了,再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我吸了一口气,“反正我不觉得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玲姐停了一下,说:“你要说当初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没话说了。你要说现在怎么样怎么样,我倒觉得你应该好好问问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叫我怎么相信?”

  “你实在不相信就算了。”

  玲姐再次笑起来,说:“好好好,我信我信,我相信人家先把你捆起来,手和脚都捆起来了,然后再亲你,所以亲着了你,行了吧?”

  “你!我要是真有那个意思,干嘛跟你说啊?”

  “谁知道。这怕是又要问你自己了。”

  “我确实没那个意思。这么多年,你还这么不了解我,不相信我。”

  “了解!相信!这些话你对许可佳说去吧。我这里就不用费这口舌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说:“真是白认识这么多年了。”

  玲姐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说:“我还这么想呢。这么多年?我才离开几天?你就这样?你叫我怎么想?”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没那种想法。事情已经都告诉你了。就是那样的。”

  “就是那样的?”

  “就是那样的。”

  玲姐沉默了几秒钟,叹了口气,说:“我累了,不想听这些了。”

  我说:“再说下去,我也觉得没劲了。”

  挂断电话,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清醒一点后,我觉得这不是玲姐在说话。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去阳台上吹了吹风,更清醒一些了,又觉得这才是玲姐在说话。我忽然意识到玲姐很可能是在吃醋。跟玲姐谈我和许可佳的事时,要是考虑到她会吃醋,我也许会省略掉从热带丛林餐厅出来的那天晚上拉着许可佳的手散步的细节,还有许可佳亲我那么一下的事实。不过,我也可能会更夸张一些的。当我像说别人的事那样说那些细节时,当我要她去跟许可佳谈一谈时,她要是没有这样的反应,我才应该感到吃惊呢。

  这么想了想后,我心情好一些了。靠在沙发上仰望着天花板又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我的想法跟玲姐说说清楚,表明我对她的心迹,不要让她在误会中自己折磨自己。我应该说明业务上的不顺,闷热的天气也让我心烦,然后为刚才的焦躁道歉。也许我还应该在性格上再反省一下,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有些软弱,告诉她我确实没勇气直截了当地拒绝许可佳。

  再打电话过去,玲姐的手机已经关掉了。我每隔几分钟拨一次,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拨通了,但只响了几下铃,就没声音了。打到她房间的座机上,是她的同事接的,同事说她不在,问有什么事需要转告的。我想了想,觉得不应该影响她在单位里的形象,就说不麻烦了,我打她手机吧,谢谢。再打查询电话,查到宾馆附近的一家花店,要花店给玲姐送一束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来上海,请回电话。小天。”

  一个多小时后,玲姐回电话了,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开会。我明天回北京。”

  我上街买了些东西,把玲姐的家布置了一下。客厅里放了一些鲜艳的气球,有的是胖娃娃,有的是胖动物,高高低低悬浮着。我是金牛座的,就让一头气球做的大牛斜挂红缎带,站在进门处的鞋柜前伸出双臂。红缎带上写着:“热烈热烈欢迎阿胖回家!”阿胖,是湖边那几天里启用的新昵称。餐桌上、茶几上、床上摆了一些巧克力和玫瑰,摆成了一行行字:“小天爱阿胖!”“阿胖爱小天!”诸如此类的肉麻话。梳妆台上斜插了一支玫瑰,玫瑰旁放了一张字条:“这支玫瑰是专为你开的!”

  布置之前,我参考了美国浪漫专家格戴克写的一本书。有一些点子和肉麻话,还来自《魅力》杂志里的专题《给爱情加分100招》。没办法,要从这个时候的我身上找浪漫,无异于从鸡蛋里挑骨头。像很多男人一样,一般情况下我宁肯把感情藏在心里沤烂,也不轻易拿出来示人。我一般也不看浪漫书刊,觉得那是些小花招,小把戏。现在,我喜欢不喜欢那些小花招小把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喜欢的人喜欢不喜欢。格戴克说:女人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浪漫。我应该相信他一回。

  浪漫工程完成后,我出去跑了半天业务,照例一无所获。欢欢喜喜回到玲姐家中,我吃惊地发现,我布置的东西都不见了。每个房间里瞄一眼,都像没被我布置过一样。玲姐不在家,如果不是梳妆台上多了一根长头发,我简直要怀疑她还没回来过。捻起那根头发又去每个房间里转了转,回到客厅长沙发上闷坐着,我能从头发上嗅到玲姐的气味,我的脑袋里一阵一阵地发懵。我当然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在梦中布置过这套房子的,但此时的感觉,又真的像从一场梦中一点一点醒过来一样。

  我给玲姐打了个电话,才知道她还得在单位的宾馆里住几天,继续开会。关于那些气球、鲜花和巧克力,她只字未提。很多天后,我实在忍不住提了一句。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事我们又发生了争执,我说:我一番辛苦和用心,你完全不放在眼里,甚至不放在屋子里。玲姐竟说:“你把家里弄那么乱,害我收拾了半天,累死了,那些小花招小把戏你还好意思说。”

  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我不希望我和玲姐之间的别扭继续闹下去,我渴望玲姐温暖柔软的一面,但是,我不知道除了离开以外更好的办法。玲姐从上海回来后,性情变得很厉害。几次见面,常有冷冷的重重的话朝我摔过来。开始的时候我还要回她几句,后来,我干脆把这当成是又一节训练课,练习一个男人应有的宽容和忍耐。有一天,我试图讲和,尝试了格戴克的一招:“吵嘴的时候让女人住嘴的最好办法,就是吻她,用你的嘴勇敢地堵住她的嘴。”根本不管用,被她冷冷地重重地推开了。我对格戴克的信心一点一点落下去了,我对我自己的信心,也一点一点落下去了。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玲姐明明在北京,她也会在手机里说她在外地。好不容易见着了,不是她家里有别人(一般是丁当或孙姐),就是她找借口很快出了门。长时间没跟她在一起交谈或演奏,那种滋味不说也是清楚的。可我也不愿意表现得太下作,尽管那种滋味比去湖边之前更不是滋味。

  跟玲姐闹别扭的那段日子,我经常睡不好觉,白天经常精神恍惚地在一幢幢大楼之间奔走。业务方面依然毫无进展。本来有几家客户愿意进一步接触的,但都给别的销售员撬走了。那段时间销售员之间互相撬业务,已经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同的公司之间互相撬,就是同一家公司不同的销售员之间也互相撬。你去销售部汇报某公司有意购买某某规格的通信系统,稍不留神,给另一个销售员知道了,那笔业务基本上就不再是你的,除非你还有更狠的招数。

  更狠的招数,通常意味着更低的价格和人格。当这样的较量发生在我和粘糊小妹之间时,我真的很痛心。她却很无所谓的样子,事后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天哥,我请客。业务之内我们是对手,业务之外还是朋友。”我提醒她,那笔业务客户要是发现她没用原来承诺的配置,肯定会找她的。她依然很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啊,就是不开窍,眼看着别人撬走你到口的肥肉,真还不如我来撬。我做成了,可以请你,别人做成了,连句谢谢都没有。”我承认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只是问她:客户发现了怎么办?粘糊小妹忸怩了一阵,说别人问这个,她肯定不会说,既然我再三追问了,她只得告诉我。她说通常达不到承诺标准的配制不是埋在地下,就是封进了墙壁,不懂行的客户一般不会发现的。就是相同型号的配制,也有正路子与水路子之分,寿命长短之分。况且水路子来的有些比正路子来的质量更好,有些寿命短些,但三两年之内没问题,过了保修期,让维修部的人继续赚钱就是了。我笑了,说:“你厉害你厉害。”她低下头笑了笑,要我别讽剌她。她知道这样做不好,但还是希望这些窍门能帮上我。我说,我下不了那个手。这件事没有接着谈下去,我不想做过多的评论,不想让人觉得我在塑造自己的高大形象。我的形象一点也不高大,只不过比一般销售员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我读过的那些书,把我和那样的事情隔开了一些。

  有时候,许可佳会打电话来提供一些业务信息。我会故意跟她拧着,不去她说的那些单位。一看是她的电话,我一般会说我很忙,待会儿再给她回过去。一会儿过后,我没回过去她也不以为意。她几次约我见面,我都没答应。我已经总结了上两次见面的教训:每见一次,两个人就稀里糊涂的走得更近了一些。对她,我大致上采用的是玲姐对我的冷处理方式。正因为如此,我心里也常常同情许可佳,不愿意说伤她的话。无论如何,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都是对另一个人的赞美,我觉得她没有错。错的只能是我,我没能够正确应对。在找到比冷处理更合适的方式之前,对许可佳,我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玲姐忽然问我,要是我确实不喜欢许可佳,另外介绍一个好不好。

  我不知道玲姐是在试探我,还是在说真的。不论是哪一种,她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提到许可佳的名字,都让我有一点高兴。此前一两天,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有一些好转。见到了我,会拿我又黑又瘦的模样淡淡地开一两句玩笑。有时候我在电话里咳嗽一声,她还会问我是不是感冒了。

  我坐在沙发上,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借此机会跟她商量一下,怎么把我跟许可佳的事情做个了结。

  我先把我对许可佳的看法告诉了玲姐,我尽量说出我的真实看法。许可佳不是一个让我讨厌的女孩,许可佳是一个不错的女孩,但是,我对她没有那种感觉,跟她做一个普通朋友可能会很不错,诸如此类。正说着,座机电话响了。听得出来,给玲姐打电话的是一个姓易的男人。

  玲姐给这个姓易的男人打电话时,声音亲昵,脸上有笑容,手上有动作,嘴上还不停地喊着老易老易。我从来没见过她跟另一个男人打电话时这样,不由得疑心大起:这人跟她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在电话里热呼呼地问起他的饮食起居等等?接下来,心里酸溜溜的,就开大了电视机音量,嘴里还发出了一些小动静。玲姐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头朝我嘘了一声。我立刻觉得胸中郁闷无比,肚子里仿佛胀满了可燃气体。

  我努力忍耐着。玲姐打完电话,过了几分钟,我才问那个人是谁。玲姐笑了一下,反问我:“你是要我说真话呢,还是说假话?”我说:“当然真话,骗来骗去又有什么意思?”她淡淡地说是上个星期,单位里的同事给她介绍的男朋友。我脑子里闪过了一道白光,像电线短路了一样。我马上把前些日子玲姐对我冷淡和这个老易联系在一起。我虎地站起,摔门而去,整幢楼都摇晃了一下。

  外面下着小雨,天气真是会附和我的心情。我跑出小区院子,才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又跑过一条巷子,走进一家服装店,买了套衣服换上,然后去旁边的小酒馆里喝了一通酒。平时我不怎么喝酒,这几个月来还只是在许可佳的家里陪她父亲喝了两杯。坐在小酒馆里,我希望酒精能化掉心里的怨气和怒气。这天喝得有点多,心里却越来越明白,对自己的处境看得越来越清楚。从法律上讲,我无权干涉一个单身女人的婚姻大事。从个人感情上讲,我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只知道跑。这个时候怎么能跑?调查调查老易,搞搞清楚竞争对手,想想致胜策略才是正事。

  从小酒馆里出来,在天桥上看见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湿衣服贴着单薄的身体,披头散发站在雨中抓着栏杆冲着街上的车流喊叫着。具体喊什么我脑子里没空地方去记忆。但她俩被一股莫名的激情抓住的样子感染了我。我相信,多年后她俩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回想起雨中的这一幕。我决定让她俩的回想里多一个同样被激情抓住的小伙子,我也抓着栏杆冲着车流喊了一阵。我喊的是:啊!啊!啊! 我喊不出更多的字,一切已经放进这一个字里了。

  星期一,我买了一只大风筝,走到玲姐单位的办公楼前放起来。大风筝上拖着两条大红绸,一条红绸上用黄油漆写着:“阿胖,我爱你!”另一条上写着:“阿胖,嫁给我!”

  调整好风筝的高度与位置后,我给玲姐打了个电话,让她走到窗前往外看一看。一会儿,玲姐说:“我马上下楼,请你别走开。”

  第七部分

  玲姐所在的单位是一个行政机关,我去过一次,整幢大楼都给人一种堆满心思的感觉。里面的人喜欢用废话、套话、空话、假话遮掩琢磨人的劲头。我当然不会不知道在这样的单位里上班,每个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放风筝之前,我已经推敲了红绸子上的词句,既要让玲姐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同时又要让别人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风筝刚刚放起来,就看见几扇窗户打开了,几只脑袋从窗口探出来,还有人朝天上指指点点的。

  十几分钟后,玲姐走出了办公大楼。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朝天上看一看,掠一掠头发,突然掏出剪刀剪断了风筝上的线索。动作很快,又有点不经意的样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机关大院。我楞了楞,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隔了一会儿,我才往大院外面走。我觉得她不应该出手的,她应该知道我不会没完没了地闹下去。这会儿我倒有点担心她出手的时候有人看见了。

  拐进一条小街,玲姐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了一下,我钻进去,看见玲姐扭头望着她那边的车窗。我要握她的手,她把手挪开了。一路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到了她家楼下,付车费的时候也不说话。上楼梯的时候走得很快。她打开门,等我走进去了,她才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气。她扫了我一眼,望了一会儿墙壁,又扫了我一眼,又望了一会儿墙壁,一边喘气一边问我:“你在干什么啊?”

  “我要你嫁给我!”

  “你那样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你嫁给我!”

  “神经!”

  “我要你嫁给我!”

  “真是太神经了。”她双手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你也不想想,你这么做,我在单位里还怎么做人,脸往哪里放?”

  她这么一说,我有点生气了。这个问题我本来考虑到了的,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很不好受。我是诚心诚意向她求婚的,但心底里积蓄的那些怒气和怨气并不是已经完全化掉了。

  我说:“我怎么啦?我偷了还是抢了?我做了什么让你见不得人的事啦?”

  “还这么混。总这么混。越来越混了。从来都不替别人想一想。”

  没说的,这几句话一出来,旧帐也跟着带出来了。她越数落越生气,气得浑身乱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突然,她开始拧她自己,掐她自己。胳膊和腿上立刻红了好几块。我冲上去抓住她的手,她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咒骂我和她自己。情急中,我又想起了格戴克的那一招:“吵嘴的时候让女人住嘴的最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