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么!佛门普度众生,有僧有尼,男女齐同,不分性别;纵有个别骚和尚私通民妇,那也是些许败类之事。我要说的是,你身为至高无上的天虹法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私设淫窝,荒淫纵欲?”
“呀呀……你要有证据,你要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好!我就摆出来!但是——有话说在前面,我要把证据摆出来,你该当何罪?”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白蛤蟆顿然又变成一个怒目金刚。
独眼龙也似逼上梁山,微微闭目,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断然一挥手,对那五名宪兵喝道:“把那物什摆出来——”
“唰——”全场人众的目光,又齐齐盯向那五名宪兵和一排骆驼。只见五名宪兵中其中两个,走到一匹高大的孤峰驼跟前,喝一声“跷!”那孤峰驼便前膝一跪,卧倒在地。接着两名宪兵将一副驮筐从驼背上抬下。而后又有一名士兵上前,“唰”地一下揭去筐口上的毡子,立时,从驮筐里奇迹般地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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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2)
“啊呀……哇呀……”全场人众无不如晴空里降下一个霹雳,一阵惊呼,一个个大张嘴,全都失了神……
这显然是一个真实的“秘密”,不仅军民百姓大诧失色,就连那些和尚们,除其中个别好像知道点内情、惶愧地低下了头外,其他的大多数也都如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发了呆傻……
再仔细打量一下那位少女,她竟然正是前时给勺娃子所配的那个“娆儿”女子!她自那日在婚礼场上被勺娃子拒绝后,就发誓再不嫁人,后奉命回原家中,等待上面的重新安排,其间隐约听说她也信了佛,但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石破天惊,河水倒流!刚刚稍息的一场风波,陡然又掀起一个冲天大浪……
“大家看清了!大家看清了!”独眼龙愈加提高声音,激昂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天虹法师所干的好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称为救苦救难的佛陀,实际上却是一个残害众生的恶魔!他的心黑透了、脏透了!……大家每个人都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野驼滩的女丫子是多么金贵呀!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百年大计,我们多少弟兄忍着咽血之苦做出了自我牺牲,包括我###官自己,都不惜以自残的行为来维护青龙连和凤凰营的神圣制度。可是这个衣冠禽兽,却自私自利到极点,不但私设淫窟满足私欲,而且还阴谋败坏我红鸟王国的男女秩序,以达到他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愤怒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白蛤蟆面如死灰,眼如死鱼,呀呀地干叫两声,似要辩白,却又什么也辩不出来,踉跄倒退数步,晕倒在地上……
天昏了,地暗了,乾坤倒转了。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的瞬息万变,不可思议。汹汹怒涛声中,有不少人呸呸地向和尚们啐起唾沫,一些小孩子们又向死猪似的白蛤蟆扔起沙土石块,那些原本伸颈围观的驴马骆驼也不知咋了,跟着人群发出哞哞的吼叫。
众怒不可犯,天心不可欺,金刚寺僧众到此时刻,才真个遇上了灭顶之灾……混混沌沌中,又传来马黑马一国之主的声音:“全体肃静!全体肃静!听###官继续审判!继续审判!”
独眼龙又如一尊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傲然挺立,侃侃言道: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我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罪证,我还没有把这家伙犯罪作案的细节告诉你们。为了做到人人心服口服,我现在再把这家伙的罪恶行径来一个彻底揭露——”
人群又闭住了气。
“大家可能根本想不到,包括金刚寺的大多数弟兄也想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地善于伪装!他在平常的日子里,对女弟子只是讲经说法,并不动手动脚。但在暗地里,他却秘密支使这几个心腹,将我们的娆儿女,偷偷诱骗到枯木林中隐藏起来,而后再由他每隔一定时日,悄然前往,以行禽兽之举……”
“冤枉啊——冤枉啊——”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人们惊注目,以为是白蛤蟆在喊冤,但白蛤蟆却只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并没起身出声,发此喊的原来还是那个二方丈黄瘸子。他一声裂帛之后,就吊着那半条伤臂,踉踉跄跄直奔审判台上,扑通跪下,大哭道:“###官,###官!天虹法师根本没有此事,根本没有此事!娆儿女子是我们的莲花圣女,莲花圣女,你千万不可污她的洁身……”
人群又惊骇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什么“莲花圣女”?
“弟兄们,弟兄们,国王皇后大臣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黄瘸子哭着,又兀地立起,单腿独臂跳跃着,活像一个浑身着了火的疯子,“莲花圣女就是天虹娘娘!我们天虹宗既然有天虹法师,就得有天虹娘娘,天虹娘娘和天虹法师是圣母和圣徒的关系,绝对没有男女勾当。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必须是未破瓜的处女身!……娆儿女子慧心超觉,早早悟了男女悲欢是人生最大恶障,特被我们选为‘莲花圣女’,因她的修行考验期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开坛宣布,大多数兄弟还不知道,国王皇后你们也不知道……她到枯木林中,正是进行那百日修行考验期呀,根本没有###官所说的那种脏事,那种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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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呀呀!……”全场人众又是一个沸然大动。刚刚一个证据确凿的定案,忽然又变成一个错综迷离的疑案……
“对!对!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一时间,那些发困受窘的和尚们又抬起头来,齐声作呼,声浪滔滔,竟盖住了前时的一切喧嚣。独眼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确实没有故意诬陷的意思,而是真的有某种失误。他惶惶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又前趋一步,对着那前时松了绑的三个和尚,厉声喝道:“你们说!你们前面是怎么供述的?”
三个和尚齐齐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官,###官,这事确实冤枉,确实冤枉,你一下马,就把咱们捆起来,刀架脖子,鞭打棍抽,咱们就胡编乱造,屈打成招了……”
“胡扯!胡扯!如果是屈打成招,你们为什么对娆儿也进行调戏,诱逗、恐吓等各种非礼行为?”
“###官,###官,那正是对她的考验啊……”
“胡扯!胡扯!如果是对她的考验,为什么不在旮旯城考验?不在金刚寺考验?偏要跑到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
“###官,###官,这就不干我们的事了,这是天虹法师的安排,天虹法师说,那地方远离车马,清静安心,又是我们天虹宗最早的发祥之地……”
“狡辩!狡辩!狡辩!……”独眼龙连珠炮般一阵斥骂,骂过之后,嗓眼里却又被卡住。
“不许冤枉好人!不许恶意栽赃!###官要讲良心!……”
和尚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愈发急了,刚才在审判人,此时又像被人审判。吭吭一阵干咳之后,又忽地奔到那娆儿女子跟前,俯首弯腰做屈膝状,呼救似的叫道:“娆儿,娆儿,你要说话,你前时一直不说话,现在一定要说话,法律无情,人命关天,你不能见死不救!……”
但那个娆儿——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自从被卸下驼背后,一直没有出声。从独眼龙的话音中听出,她在前时的侦察破案过程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好了,只要她开口说了话,一切的迷雾,一切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然而可叹的是,她却依然盘腿打坐于沙滩上,面如静水,一动不动。
“娆儿,娆儿,你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说话!你要不说话,我这案子没法断,恶人可能要逍遥法外,好人可能要误做刀下鬼!”
独眼龙不住地央求着,几乎要下跪磕头。可她却依然无动于衷。面目神态、气色表情,一如平日所见,端庄温婉,安详若素。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当空,那一堆血尸已发出阵阵腥臭。面对此情此景,那些见惯了刀兵血火的兵人们都已显出焦灼不堪的神色,而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丫子竟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实在不可思议。
渐渐地,人们的心中钻了鬼,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修行成仙,变成了一个“莲花圣女”?她的这一切表现,是否又在暗示人们,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冷不丁:那个勺娃子在今天的这场事中也成了一个昏昏看客,他一直伙在人群中愣观不语,现见娆儿女这般情形,也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冲动,竟“噔噔噔”一阵风跑上前来,对着娆儿女大声说道:“你快说,你快说!你说了话,我就娶你做媳妇儿!”
这时候,娆儿女才倏然一动,显出一点反应,仰起头怔怔地打量起他来。但眼神中却没有惊喜和欢欣,而是一副茫茫然的迷惘。望着望着,竟忽然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双眼一闭,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经来……
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竟是这么的一环套一环,没个完。和尚们再次发出了噢噢的喧嚣,驴马骆驼也再一次长嘶短鸣吼叫不止……
天地默默,鬼神窃笑,谁也不知道,这场事件最终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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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1)
二十
终于,第二颗救星出现了!就在这万分焦灼万般无奈的僵持中,皇后花奴又姗姗走出了人群。
这个野驼滩真正的奇女子,在前面的时间中,一直静静地旁观着,不发一言,好像早已洞悉了这场事件的根根底底,只等着水落石出;又好像在不断地综合分析着事态的每一步变化,终于得出了谜底。现在时候到了!扭转乾坤、廓清迷雾的重任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一步一步向审判台走去。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人们的喧嚣声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又开始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登上那排石阶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面朝全场说道:
“大家安静了,今天这场事,根根底底太复杂,一时两时弄不清,以后慢慢儿说。但是关于天虹法师是不是在枯木林中私设一个淫窝的事,我看很好办。娆儿女不是莲花圣女吗?莲花圣女不是处女身吗?咱们就检查一下她破身了没有,如果她破身了,那就说明天虹法师确实是一个大色狼。如果她没破身,那就说明###官的断案有严重失误,大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全场蓦然一个个手臂林立,许多人竟懊悔地直拍脑门,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方法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于是,解开迷宫的钥匙找到了。
但,这把钥匙究竟由谁来拿着,去亲手打开那把迷宫之锁,却又出现了小小的犯难。尽管野驼滩人对男女性器早已没了任何的禁忌,但毕竟这是一个法律场合,它关系到一个豆蔻少女的声誉和一位佛门高僧的命运,一时竟没人敢接这把钥匙。
“你来吧?”她朝独眼龙前走一步,“你是司法大臣,最具权威。”
“不,不……”独眼龙却连连后退,“我是法官,不是法医,我不能包揽一切……”
“那么——”她又朝着羊副官前走一步,“你是王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你来行,最好不过。”
“不,不……”羊副官也连连摆手,“我只管行政事务,不能干预司法;再说,我现在也是待罪之身,应当回避……”
“咦,看来还成了个问题!”她又微笑着朝车怕万一走去。
车怕万一未等她开口,先自叫道:“娘娘,这事应该由妇女们来行才好,咱是男人,很是不妥……”
“对!对!叫凤凰营的人来,叫凤凰营的人来!”人群又喊。她也似得了提醒,转脸望望在场的女人们,又道:“雪女子,你上来!”
雪女子没有推辞,遵命走上前来。但就在即将行事的时候,雪女子也改变了主意,说道:“娘娘,我也不合适。如果娆儿的窗纸真破了,和尚兄弟会说我偏袒###官;如果娆儿的窗纸没破,###官又会说我偏袒白团长。我看,还是由你亲自来行吧,没人会怀疑你的!”“对!对!皇后娘娘亲自来,皇后娘娘亲自来!我们信得过,我们信得过!……”
于是,她就义不容辞了。随之,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开始了。人们很快找来一块褐子,由两名宪兵扯着,拉成一道屏风模样,将娆儿遮住(娆儿女对此行为还像前时一样,安安静静,听之任之)。而后花奴便绕到屏风后,开始那个牵动万人心的窗纸验检。
全场鸦雀无声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驴马骆驼,都屏住了呼吸,瞪直了眼睛,就连昏迷中的白蛤蟆也支撑起半个胸脯,侧起了脑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短短数分钟时间,竟像长如百年一般,只闻阵阵清风吹动沙草,犹如默诉着金刚寺僧众未来的命运……
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刻来临了,那道褐子一掀,花奴皇后站了起来,她一脸倦怠的笑容,伸开双臂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而后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没事,娆儿女完全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是个——处女身!”
“哗啦啦……轰隆隆……”水山崩了,九眼井决口了,欢呼的潮水如风卷大地。上百名僧众犹如大赦的死囚冲出牢笼,满滩里疯叫疯喊,激动得满面热泪横流……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2)
在这时刻,独眼龙缓缓地向后倒去。马黑马却又忽地将那把短剑丢给羊副官说:“这是尚方宝剑!下面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说完,掉头上马,带几名随从急急离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一节
二十一
汹汹潮水持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趋向平缓。这时候,其他的话语都成了多余,羊副官一直等人们发泄够了,自觉地安静下来之后,这才重现他善收残局的宰相风度,做出一个总结:今天这场事,到此时刻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同时也证明,红鸟王国是一个执法严明的国家,法律高于一切的国家,在《法典》面前,国王不能左其右,法官不能徇其私,咋就是咋,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是误会也是一种罪过,没有大罪有小罪,没有死罪有活罪。天虹法师虽无政变、淫乱之罪,但却有传法混乱,约束失当,客观上造成了以佛乱国的严重后果。###官秉公执法,任劳任怨,居功至伟;但也忙中出错,险些酿成人命冤案。另外我们每个当事人,也都轻重不同负有各自的失职责任。为了汲取教训,警戒后来,我们每个人都要以王国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恩怨,拿出公德公心,以最起码的人道良心来对待这件事情。现在,其他的事待国王诏令再说:眼下的功罪是非,仍由###官依从《法典》律例,做出最后的判决……
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全场心悦诚服。
最后,昏昏沉沉的独眼龙又如被一盆凉水烧醒,踉跄立起,一脸的惭愧又一脸的感激,摇晃步至台中央,双手虚作捧读状,做出一个庄严而又滑稽的宣判:
案犯卜连长,一贯兵痞作风,刚愎自用,在这次事件中,公然无视圣命,擅自下令开枪,造成数十人伤亡之血案,实为罪魁。但念其尚能知罪认罪,且有“青龙连”之汗马功劳,故从轻判处金狱三十年!
案犯白蛤蟆,身在佛门,心在邪路,虽无政变淫乱之罪,却有惑乱人心之恶;妄谈虚无,诱人轻生,导致我红鸟王国人心离散,奸诈并起,实为宗教之败类。特判处木狱二十年!
案犯羊副官,身居宰相要职却荒于理政,事变骤起又拙于应变,即未能防患于未然,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实属银样镴枪头!但念其事出无心,罪非直接,特从轻判处水狱十五年!
案犯黄瘸子,出身绿林,匪气不改;假借气功之名,妄行江湖骗术。祸起之后又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本当治以重罪,但念其已中枪伤,又能在关键时刻代人呼冤,可谓天良未泯,以功折罪,特从轻判处火狱十年!
案犯独眼龙(就是本法官),身为司法大臣,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有口皆碑。但在今天这件事上,却因劳累过度,一时粗心,差点冤枉一个好人。痛定思痛,不胜后怕;为儆后来,特从重判处土狱五年……
言毕事尽,宣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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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结束了,结束了!一场阴错阳差的血火之灾,就这样结束了!
随后不久,马黑马又颁出五条诏令:一说金刚寺既然已经毁,就再不必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二说鉴于这场血的教训,以后天虹宗的活动应适当加以限制,单个的行动任其自由,集体的活动则须事先向宪兵队提出申请。三是关于这场事件的最后处理,即以###官的判决为准。如有不服者,可直接上诉于国王,如不上诉,即为诚服,以后不得再发任何怨声。四是对于这场事件中的死难兄弟;以“阵亡烈士”之名厚葬之。理由是当年屠戮警卫营,乃是叛逃,死有余辜;后勺娃子炸人,又属偶然事件,以自然死亡论处;惟这次事件,含有国计民生在内,故应区别对待之。五是自今而后,以本次事件为国耻纪念日,每逢周年,举国志哀,以志教训!
五条诏令一下,风波完全平静。个别人对金刚寺的限制还略有微词,但平心而论,已够意思了,所以方方面面都再没有多事。
接下来便开始——落实那五名囚犯的服刑过程。这又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所谓“火狱”、“水狱”、“三十年”、“二十年”,听起来正儿八经,很是吓人,实际上却形同儿戏,荒诞不经。按照《法典》的最初规定,红鸟王国是废除死刑和监狱的,但后来考虑到废除死刑将使作奸犯科者有恃无恐,于是又保留了死刑;但监狱却始终没有修建,虽有“水罪”、“火罪”之名,实无火刑、水牢之实。这些名称只是他们根据“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秩序划分的一种刑罚等级。一旦确有犯法者,也只是以“画地为牢”的形式加以惩处,并无实际的高墙铁窗。所谓“三十年”、“二十年”的刑期,更是特异,一年只等于一天。据说这个决定是受了当年白蛤蟆他们把在枯木林的五年当作五天的启发。当初公议法典草案时,有人曾提出,红鸟王国虽然自封为一个王国,实际不过是一个槐树上的蚂蚁洞。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覆灭,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遇救。王国的臣民也大都已经人过中年,如果直接按实际时间计算,那么凡判有期徒刑者,实际上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因此,建议特殊国度特殊立法,参照天界时间而定,也就是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以此类推,卜连长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实际只等于一个月!
但是,千万要说明的是,这种特异的刑罚虽然是如此的荒诞可笑,但却丝毫不背离法律的本质。而且,它甚至比一般的刑罚更为严苛残酷。因为那“画地为牢”虽然没有高墙铁窗,但却是一种真实的牢狱——犯罪者要独坐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受烈日暴晒、风雨侵袭,以及其他种种的折磨熬煎,所以意志和体力较弱者,往往刑期未满就先行倒毙。因此,一日当一年,实是一种刑役的浓缩,而不是稀释。
事实也确实这样。
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独眼龙便领着车怕万一等几名宪兵,亲掌一把木勺,调一桶红土水,来到旮旯城外水山脚下,在一块面南向阳的沙滩上,按梅花状画了五个红色的大圈——即金、木、水、火、土五座牢房,而后便命五名罪犯(包括他自己)分别坐进各自的牢房,开始了所谓的囚徒生涯。这实在是一个天方夜谭的古怪场面。遥想五千年前的远古社会,人类或有如此做法;五千年后的红鸟国也如此效法,真叫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场面,竟无半点的戏谑和轻佻;五名囚犯也一脸正色,不苟言笑,严肃地接受着这一惩处。
根据金木水火土的刑级划分,五座牢房的面积也各不相同。金狱最重,木狱次之,直径都只有一米多长,入狱者只能坐立或蜷卧,而不能直挺挺躺倒。一旦躺倒,手脚伸出红土圈外,便有“越狱”之嫌并遭到狱卒(宪兵)的干涉。另外,吃喝拉撒也都在红土圈内。吃喝自有外人供给,拉撒却在牢内就地挖个坑,一次一盖土,余臭不可闻。这可真是害苦了卜、白两位重刑犯。白蛤蟆虽因久坐念佛养成了打坐入睡的习惯,但那秽物脏气却严重地侵蚀着他的修炼半成的清静佛心,实在苦不堪言。卜连长更是两苦交攻,痛苦难当,堂堂一条七尺汉子,昼夜不能躺倒一睡,如坐针毡一般。他常常一泡尿从早憋到黑,只等日暮放风之际,才跑出圈外,对着旷野一阵淋漓浇洒,而后仰天躺在沙滩上,重重地喘几口粗气,才算是得个调节。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二节(2)
相比之下,水火二狱的情况就好多了,羊、黄二人至少可以坐累了躺倒休息一会,仰脸望望天上的流云,侧耳听听山间的风响,再默默回想一下今生此身的种种遭遇,确有一种坐罪反省的效果。
至于土狱之中的独眼龙自是最为轻松。土狱的面积足有五六个平方米大,他不但可以斜躺横卧,而且还可以自由溜达。再加土狱恰居于那梅花状牢狱的中心位置,他便常常背着手儿,沿着那红圈做一种巡视,而且还不时地对着这个喝一声,对着那个喊一声,常常引得卜、白、羊、黄诸人对他侧目而视,他也不在乎。
千幸万幸的是苍天开眼,接连数日,野驼摊一片风和日丽,虽然季节已到盛夏,却无盛夏沙漠中常见的那种炎热。天上白云朵朵,地上清风飒飒,再加上牢狱无墙,不遮视线,觉有烦闷,还可互相对望一眼。不久,独眼龙“五年”徒刑期满,率先出狱,这又给其他人鼓起很大的信心,大家都觉得这是苍天对他的宽恕和垂怜。
然而,苍天的宽恕和垂怜并不是无限度的。“七年”之后——也就是一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突变。那天黄昏,本来是晚霞满天,一片火烧云分明地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但没想到晚霞消退,夜幕降临之后,那高悬中天的月轮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晕圈,昏黄而惨白,朦胧而阴沉,人们就知道,后半夜要起大风。于是纷纷给他们加皮袄,添毡毯,以御寒冷。为防止大风将他们吹跑,车怕万一还率领宪兵们,给每个牢房里各钉了一根木桩,又给每个人的腿上拴了一根毛绳,像拴狗一样把他们拴在木桩上。尽管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还是没有抵挡住一场灾厄。大约二更时分,一股大黑风便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势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直刮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其凶猛恐怖的威势几乎比十年前那场大黑风还令人惊心动魄。大风一起,值勤的宪兵便撤离了现场,其他的人们也都乱纷纷抱头窜回了城穴,只剩下那四名囚徒被遗弃于大漠夜风之中,任听着无情的天惩……
这场大黑风直直刮了一夜,直到东方黎明之际,又降下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
大雨过后,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探头缩脑地走出洞外,前来探视他们。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五座牢房俱已毁坏殆尽,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四名囚徒,除白蛤蟆还奇怪地和衣打坐于地,另外三人俱赤条条昏卧于泥水中。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衣裳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只有腿腕上还挂着半截挣断的毛绳。那个黄瘸子还被雨水冲出二里地开外,侧脸倒在一条沙陵下,似已无救。人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恍若做梦。
静默良久,人们才开始进行抢救。一阵灌汤送水,手忙脚乱,卜连长率先苏醒了过来,接着羊副官、白蛤蟆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人们惊问昨夜的情形,却又个个白眼翻,无一语可诉。之后,人们又全力抢救黄瘸子。抢救半天,总算呼出了一口气,但神志仍然昏迷不醒。独眼龙沉吟一阵,便说,反正他的刑期也只有一年了,就保外就医吧!于是,他便被提前释放,抬回城中,捡了条小命。
其余三人,却在给他们换过衣服后,继续坐地为牢,照旧服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1)
二十三
水火交逼,磨难未已。暴风雨过后数日,又是接连不断的炎阳赤日,红太阳高悬,热风骤起,先前没有出现的那种戈壁暑热终于降临。灼热的气流犹如火浪,烤得人睁不开眼皮,喘不过气来,浑身的汗水如蒸气浴一般,上自眉心滴落,下自###槽流淌,三名囚犯如遭炮烙之刑,几成木乃伊之状。
其他的民众无不恻隐大动,轮流换班走出岩穴,去给他们遮阴搭凉,送水煽风。不知不觉,人群就分了把子。凤凰营的女人们主要去照顾卜连长,金刚寺的和尚主要去照顾白蛤蟆,其他的群众则自然地倾向于羊副官。送饭事小,遮凉事也已搭好各种毡伞,唯送水一事成了时刻也不能停顿的要务。从三座牢房到九眼井海子的路上,打水的队伍络绎不绝,一盆一盆的凉水浇头,一口一口地清泉灌肚。那情形真是令人感动得发憷。
可叹尽管如此,还是难挡暑毒侵害。数日之后,三个人都已出现中暑现象,尤其是羊副官,终日鼻血横流不止,面目渐已失形。人们就急了,别人可死,大宰相却万万不能死。于是齐声求告独眼龙,希望能禀请国王,赐以特赦。独眼龙也有此意,便去请示马黑马。不料马黑马却问,宰相刑期还剩几年,他答还剩五年;又问天虹法师还剩几年,他答还剩十年;马便嘿嘿一笑说,五年的要特赦,十年的特赦不?他便语塞,默然而退。众人闻之,只好仰天而叹,祈求天佑。又竭力支撑两日,情况愈加恶化,赤日流火愈演愈烈,九眼井海子中的水也下落了三尺。不仅羊副官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卜连长和白蛤蟆也数次出现昏厥现象,而且浑身上下长满了狼斑疮一样的红疹子,终日水米不进,彻夜呻吟不绝。人们彻底恐慌了,这画地为牢毕竟是有期徒刑呀,难道非要逼死人命不可吗?就说羊副官还剩三日徒刑,或可能坚持到出狱之日,那么卜连长和天虹法师呢,他们的刑期还很遥远呀,从眼前种种迹象看,他们是绝对挨不到那一天的!……
大旱金石流,大浸济天而不溺,是人也,非神也,囚徒也,亡命漠海,与世隔绝,自结罗网而投身不逃,真正天地孝子也,人之赤子也,如果上苍还不开眼,那就实在是天理不存了!就在这万民哇哇的时刻,李老军忽然灵智大开,献了一计:他说,我红鸟王国之所以不修监狱而画地为牢,根本的目的就在于考验人心的自觉。越狱不越狱,全在于那个红土圈圈。犯人的脚步不越过那道红线,就等于没有越狱;越过那道红线,才算是越狱。而现在的情况恰恰是,一场大雨早已将那道红线冲得不知去向,那么犯人的脚步就可以自由行动。这可以说是上苍有意给人们放开的一条生路,可我们却懵盹不知,死守刻板……
这一个提醒真是妙不可言,既合天理,又遂人愿,还不悖王法,再好不过。独眼龙断然决定,就按这方法办。大家分头去给他三人寻找三座牢房的红土界线,什么地方碰见红土残迹,什么地方止步;如果碰不到红土残迹,便可任意行动!
于是,人们又一声欢啸,乱纷纷地去给他们解绳松绑。这本来就是那么个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人们还是故作万分认真之状,低着头,眯着眼,抹着泪,满滩里寻那雨后红线。有时候还故意争辩几句,你说是,他说不是。夕阳落山夜幕降临,有人还打来一个灯笼,继续详察细辨。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羊副官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宰相府的门前;白蛤蟆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金刚寺的门槛;而卜连长的红线更是顺流而下一直冲入了凤凰营内……
于是,一个掩耳盗铃的行动,便成一个伟大智慧的美谈。人们都长松一口气,觉得做了一件莫大的善事和乐事。马黑马闻之,也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然而,可叹的是人心很好,人的舌头却不好,事情刚过三天,麻烦又出现了。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们,在把她们敬爱的卜连长接回洞穴之后,却又多嘴多舌说,天虹宗的和尚从中作弊,金刚寺的石阶那么高,雨水怎么能把红土冲进洞里去?分明是捧了一捧锈沙做的假。和尚们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也跟着反唇相讥说,他们确实是给天虹法师捧了一捧锈沙;但婆娘们给卜连长找着的红线连锈沙也不是,干脆是她们用血马子结成的一道血带。于是双方发生了争吵,结果导致两位男人的自尊心大伤(此时的羊副官已经刑满,再无关涉),卜连长索性发誓说,我就不信不能把这牢底坐穿!随之挣扎而起,又赴先前的土牢之中。白蛤蟆见状,亦不示弱,又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也跟着拄一根拐杖,踉跄追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2)
于是,野驼滩上水山脚下,又出现了两个囚徒怒目对坐,比赛坐牢的滑稽场面。
这当然也是感动人的。卜连长毕竟年轻气盛,经三日静养,恢复元气不少,再加女人们的濡沫疼爱,克服困难的勇气便陡然倍增。白蛤蟆又似在这场一波三折的磨难中,终于通了大道,圆了神功,精神气色日见好转。与此同时,天气也发生变化,阵阵清风,一日三吹,暑热消散,赤日变淡,人们见此情形,也就少了许多担忧。
之后几天,便成了最初入狱时的那种轻松自然。忙里得闲,僧俗之间还不时地插科打诨。和尚们讥讽女人是草驴发情,女人们又嘲弄和尚是牙狗吼骚,唇枪舌剑,颇得野趣。后来他们还对唱起山歌,互相攻讦。女人们唱:
气死猫儿的油干了,
搓捻子没棉花了。
来迟的秃儿门关了,
这辈子是舔不上水了……
和尚们又唱:
白杨树上的野麻雀,
柳树上垒窝着哩。
偷汉的婊子你死掉,
世上的好女人多哩!
双方的这一闹剧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
不知不觉,七八天过去,白蛤蟆的刑期也快到了。和尚们兴奋不已,开始做迎接出狱的准备工作。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袈裟,还从金刚寺的废墟中翻出一些残缺法器,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独眼龙闻讯,再三申斥:出狱就出狱,不得聚众闹事。他们还是不听。
第三十“年”一到,近百名僧众又集合起来,个个新衣新面,早早来到水山脚下。其他的群众也都围来看热闹。按一般习惯,太阳一出天一亮,就是新一天的开始。可独眼龙却鸡蛋里挑骨头,硬说那日审判是中午开始的,白蛤蟆的刑期也必须等到午时三刻才能结束。气得和尚们破口大骂,说午时三刻是杀人的时刻,你怎么这么丧门星?独眼龙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
谁知这句戏言居然成了谶言!就在和尚们诵经念咒,齐颂吉祥的时候,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中,忽然飞来一团浓云,自西向东,犹如莲花,又如狮虎,安详而恐怖,孤独而雄浑,不一刻时间,即飞临水山上空,围观的人们正仰头观看,就听“咔嚓”一声巨响,云团里放射出万道红光,顷间淹没了山水人畜……
与此同时,那一直盘腿打坐的白蛤蟆又一跃而起,在那闪闪的红光中,对他的弟子们扬手呼道:“天虹宗的弟子们,金刚寺的信徒们,你们听着,我要走了,先走一步了!临走之前,我给你们留句话:以后你们再不要跟女人们口舌,也再不要戒女色!女人是天生的半个佛,天和地都交欢呢,男和女怎么能不交欢呢?这正是我天虹宗独树一帜的‘禅’!以前没悟到,现在才悟到了!从今以后,你们要高举男女大旗,横扫一切心鬼魔障……马黑马气数已尽,不要怕他!”
言未毕,“咔嚓嚓……”又是一连串火雷炸响,万道红光霎然又成一片溟漾雪雾,白蛤蟆的身子又像当日在九眼井海子边做法一般,渐渐地变矮,渐渐地缩小,最后又“轰”的一声化做一缕白烟冲天,融入了七色虹气之中……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的弟子们,全都目瞪口呆,血凝气团,魂脱了窍……
过了许久许久,那云气虹光渐渐消散,万里晴空复现艳阳。人们终于清醒过来,乱纷纷跪倒他的身边,只见他那白熊般胖大厚重的肉身,已化作兔子般大小一个婴儿。身上袈装已炼成焦灰,眉眼口鼻清晰可辨,而气息全无。车怕万一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肚皮,还有弹性和余热。又过一阵,伸手再试,便已成一块生铁疙瘩。人们久久地呆望着,无一人能道出其中原因……
又过一阵,黄瘸子忽然拨开人群冲上前来,脱下身上袈裟,将白蛤蟆遗体放上去,打一个包袱,抡上肩头,喊一声:“走哇——弟兄们!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随之,有数十名僧众,一声呼啸,跟着他离开旮旯城,朝着枯木林方向逃亡而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历史的风烟就这样一幕幕闪过,红鸟王国的命运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归宿。笔者整理这份资料的时候,每每被一些怪力乱神惊得目瞪口呆。回想最初萌发探研这段野史的动机,不过仅仅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和好奇,顶多不过是想写出一篇学术论文而已。后来在大西海子遇见羊副官和在诺木洪寻着胡驼子外甥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人间奇迹已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沿着这条隧洞去发现一个奇迹王国的奇迹本质,才是我真正的使命所在。现在,当我沿着这条隧洞走出一程的时候,又蓦然产生一种恐惧:以我目前的脑力和脚力,能否最终到达这个迷宫的尽头?因为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科学和玄学以及其他种种之学,都不过是解释自然和人生的一种学问,在茫茫天地之间,它们都是沧海一粟,谁也不能包揽万有。如果万一有某人或某神在那隧洞前方暗中布下一个陷阱,我将一失足而坠入万丈深渊,不能自拔。
于是,我又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逢惊险骇怪之事,总要观望再三,踌躇再三,方可举手投足。有时竟长达百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然而,每逢这种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另做一想: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存在,既然已经具有了目前的这种思维和能力,那就说明它的一切所思所行都是一种天然,而天然的世界是无穷尽的。人类最终能否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姑且不谈,但我至少喜欢这个提法,喜欢这个光辉明亮的思维导向。尤其在这世纪末的时刻,前一代的夕阳余晖正在山头笼罩,新一轮的月球引力正牵动着新的潮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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