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浮萍随逝水》
正文 第一回 初生燕归父去时
一只燕子栖于一根榕树枝上,正一心梳理羽毛,这棵大榕树又粗又高,不少枝干已然探出墙外去。
突地一声“啪”,惊得正勿自臭美的燕子竖起脑袋,眼珠直转,再一声“啪”,燕子又一惊地向左偏过脑袋,斜着眼珠乱转,继而又一声“啪”,燕子的小脑袋又猛地向右转去,紧接着几声“啪”、“啪”、“啪”,可怜的燕脑袋左左右右来回晃动,就是不晓得低下头,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向下看去。
但见两顶绸缎所制的小缨冠在繁茂的枝叶下若隐若现,中间还摆着一盘落满黑白子的棋盘,方才那几声清脆“啪”响便是那棋子落枰之音。
“打吃!”“我逃!”“打吃!”“我再逃!”“叫吃!”“啊!”“哎,我说表兄,我是让先又让子,你怎得还是如此不济呢,上一局我让你四子,这局让你七子,可你还是老套路,等着输吧!”“表弟,你这真是刚学的棋么?前些日子,姑姑嫌你太闹腾,逼你学棋艺,让你收收性子,当初你还左右不肯,这才几日,便上瘾来,竟是还把我给比过去了,真是天理不公!”
若不是亲耳所闻这两个声音的确太过奶声奶气,外人听了定以为是两位公子在斗棋呢。
细瞧那个输了棋正摇头叹气的表兄,不过五岁的模样,生得白白净净,眉目分明,小小年纪已现温润气质,而对面坐着的刚被表兄抱怨过的小表弟却是十足的一个小奶娃娃,三来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看了叫人直想抢过来啃上两口。
听这两小人儿如同大人一般正儿八经的对话,坐在不远处做着针线的两个奶妈不禁相视一笑,身着绿色巾裙的更是十分怜爱地瞅了眼那小奶娃,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继续手上的活计。
树上那只燕儿见同行的伙伴一直没出现,只得拍拍翅膀寻去了,几片绿叶被振得飞起,在空中摇曳一番后纷纷坠落,其间还有一片轻飘飘地附着在了小表弟的肩上,而进入御敌杀敌之局中的他显然未曾发觉,一脸的肃煞,仅仅是从气势上就已将对面的小表哥给生生比下去了。
两个人正浸于你来我往的棋局之中,一阵嘤嘤凄凄的低泣声忽地从墙那边传来,将二人的思绪拽出棋枰。再听那低泣声渐渐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两个奶妈子闻得动静立马双双站起身来,侧耳一阵聆听,着绿巾裙的奶妈皱着眉,向对面的奶妈子寻个眼色,结果那奶妈也是一脸茫然,只得暗下里私自揣测,隔壁太师府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边厢,原本正醉心于对弈之中的两个孩子,闻声也抬起头来,小表哥蹙着一对秀眉,鼓着嘴低咕道:“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哭什么,怪扫兴的!”
听了这话,身穿蓝褂的奶妈忙放下手工,端了两盏茶走过来,“来,二位少爷,歇歇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就我看啊,下棋可是顶费神的一件事了!”
穿绿衣的也走将过来,伸手替小奶娃整整褶皱的衣服,又将落在他肩上的树叶拂落,“我们昭儿,也该起身舒展一下,这么一个时辰坐下来,腿就算不麻也该酸了……”
话还没说完,墙那头忽然毫无预兆的几声嚎啕传过来,愣是叫这边的几人唬了一大跳,你瞪我,我瞪你,一时只顾着小眼瞪大眼,大眼瞪小眼。不过也只一愣的功夫,两位奶妈就即时醒过神来,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双双蹲下身,欲抱两位小郎儿远离开去。
岂知两个小身子根本不愿在好二人怀里好好呆着,只如泥鳅一般扭摆了几下,便挣脱掉跳下地来,然后二个小娃很有默契地一齐向墙边跑去,再很有默契地一齐将耳朵贴着墙壁,听风去了。
小表哥更是一副很省事的样子,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奶妈悄悄询问:“奶娘,隔壁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奶娘刚要敷衍几句,远处匆匆跑来一个丫环,喘着气,一脸惊慌之色,压着嗓子:
“不好了,刚隔壁李太师没了,听说是在朝上突然没的,御医也没法……”才想喘口气接着说来着,头上蓦地被挨了一巴掌,却是蓝褂奶妈瞪着眼睛打了她一下,小丫头瞅瞅一旁的桂妈妈,情知自己多嘴了,赶忙捂住口鼻,直到脸憋得通红,才想起往下挪挪小手,露出鼻孔来,吸口气,奶娘看了忍不住白她一眼,以桂妈妈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
“臭丫头,桂妈妈又不是外人,打你是叫你要时时注意我们那两个小主子,别看他俩丁点大,鬼精着呢,以后别冒冒失失地瞎嚼舌根了!”闻言,小丫头连忙点点头,继续紧捂着嘴。
桂妈妈甩下小丫头,上前牵过小表哥:“兰小郎,我们带着小表弟到北苑去找夫人去吧,出来也不短时间了,夫人定该惦记了。”
可兰小郎看自己的小表弟仍旧站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愿这就随奶娘走,还想着这么听下去,说不定能听出什么稀罕事来呢。果不其然,还真是没令他失望,那边果然有更大的动静传来。
只是这回的声音听来,却不是悲伤的恸哭声,而是一个女子歇斯底里的嘶喊声,听着甚是痛苦,这一声短促的嘶喊过后,女子便再没了声,继而接下来,又传过来一串“哇哇哇哇”的婴儿啼哭声。
听闻之后,这边儿的几人不由面面相觑,此时听这声音,却是怎么听怎么地觉得不对味儿,无端地叫人怪揪心的。
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婴儿啼声,隔壁府上原先的哭喊也有那么一瞬的休止,可也只那么一瞬,便再又哭喊开来。
听了半晌,见没甚新的喧嚣声传过来后,被唤做昭儿的小奶娃一步一踱地走至榕树下,看着棋盘,似是思索方才被迫中止的残局。
一旁的兰儿一并奶妈丫头纷纷也都瞧向他,不知这回他又要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有些反常,此刻他倒十分地不紧不慢,明亮有神的眼睛一径地凝注于棋枰,耳听着那还在继续的婴啼,昭儿抽出一只手握成个小拳头,然后对着胸口轻轻捶了一下,只因他那小心肝这会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着一般,震得小胸腔里都一颤一颤的。
拈了一枚白棋,掷于棋枰之上,于是黑棋只余下一片死气,再无翻身的可能了。昭儿这才稍稍地挺了挺小胸脯,很是老成地摇摇头,低声私语道:“这娃生得可不是时候,孩提想必要凄凄又戚戚!不知是位公子还是位小姐!”
等待良久,余下几人见他终于总结完毕,不由吐了几口浊气,而两个奶妈瞅着他那一脸小大人的神情,真是着实喜人。两人满脸堆笑,也不管昭儿刚才念叨了一句什么话,只是走将过去,心里想着快些把两孩子带到正厅去,少听这些哭心喊肺的,沾了晦气!。
热闹看得也差不多了,这下,两孩子很是乖巧地随着奶妈一路往北苑的方向走去。
他们前脚踏出西苑,隔壁太师府那个从来都无人问津的一处东边小院落,也就是刚才发出那婴孩啼哭声的小园子门口,走来一群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其中一位衣着头饰最是尊贵的妇人,看到紧闭的院门,抽咽得更加凶狠起来,后来干脆就埋进帕子里猛一顿恸哭,身边的一位婆子见状,抹了泪,阴着脸,走上前,冲着院门就是一脚,踢开了去
正文 第二回 芭蕉顾影犹自怜
那婆子原就生得身强力壮,再又是使了蛮力的,本来只是虚掩着的小院门,一击之下竟无处缓力,只能前后猛晃几下便有些摇摇欲坠了,小院门摇晃间露出院内上屋子的一排三间房。
正勿自埋于帕中恸哭的贵妇人,听着门被踢开,一时悲愤难抑,攥紧帕子指着厅屋就结结巴巴、嗑嗑绊绊地骂将起来:
“就说老爷子好端端地……怎就没了,竟是被你娘俩给生生克去了。当初就应该多劝着老爷离得再远点,再远点……现今倒好,连命都搭上了,丢下这么一大摊子,叫我可如何是好啊……啊啊……”恐是赶着想到今后的不知所措,忽地放声大哭:“老爷啊,你好狠的心哪……”
听到这么一句哭喊,身边本是嘤嘤哭泣的几位妇人顿时搅做一团的扯嗓啼哭。而贵妇人愈发自觉苦上加苦,不多时竟哭得咽喉无气,眼前一黑,腿下一软,晕了过去。
幸是方才一群人挤搡在一处,紧挨着她这才没有摔到地上,众人你一手我一手扶住了,收了泪,只一通胡乱唤着,“夫人,夫人,您快醒醒啊!”“夫人,您可不能随老爷去了啊!”“是啊是啊,夫人,您快醒醒,快醒过来……”
身边那壮实婆子见夫人没了反应,慌忙蹲下身,也不理会周边人,背起夫人就往正院子里奔去。
余下一同过来的妇人本打算趁机一并将院子里的人拾掇拾掇的,只此时自不好继续呆下去了,懊恼地冲着这厢小院子,甩甩衣袖跺跺脚,相互牵扶着走远了,有几位还不忘回头遥指着院门一阵叽哩哇啦。
待嘈杂声愈渐远去,忽然院子里发出“吱”的一声,只见正屋的厅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先是两颗混浑黑白不很分明的眼珠子许是不曾适应陡然的光线,眯了一下方又睁开,在门缝间转了个圈。
接着便探出一张浸满汗水仍盖不住眼角额间皱纹的老妇人面孔,老妇人皱着脸侧耳凝神了会功夫,估摸着人应该都走得老远了,便转身进屋,复又返至门槛,只是手里端着个大木盆,里面尽是血水,身后还跟着一十六、七岁的丫环,手里亦是一盆血水,两人走到西间屋前的一人多高的芭蕉树边,倾了盆,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屋、关门。
正屋厅内,没什鲜亮件儿,只是简陋得摆设着小小一间客座儿。西面一间一直以来当书房,只是今日被临时用作了产房。东面一间,外房有面梳妆台,台顶上面置了张架子,架上醒目地放着架弦琴,里面的套房便是卧房。
此时三间屋因为门窗紧闭而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只隐约间渗着么几缕淡淡清香,加之屋内光线暗淡,看上去哪里像是喜得千金的样儿,甚是黯然萧索。
一老一少相视苦涩一笑,无奈地双双轻叹口气。老妇人叹罢整了整衣服下摆,扶了扶鬓发,强打了精神掀帘走进产房。
床上的产妇业已坐起身,苍白的脸低颔着,凝视怀里襁褓中的新生儿,一对眼睑挡住了眸中神色,整个面部无悲无喜。老妇人看着鼻子禁不住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忙进前,柔声对着妇人慰道:
“蕊娘,我叫翠灵去把银耳羹热下再盛碗过来,你好歹吃点,生孩子最耗精气,你身子现在亏大着呢!”见妇人不抬头也不搭腔,只兀自拍着怀中孩儿,便就进挨着床沿坐下,抻着脖子细瞧瞧那丁点大小孩儿,虽小脸还是皱巴巴的,但就看这眉目,相较她这辈子看过来的初生雏儿,小姐的女儿还是顶个漂亮的。
于是敛了伤怀,诚心赞道:“瞧我们这位小姐,必是承了她娘亲的美貌,将来啊,定也是个大美人!啧啧!”
老妇人稍顿了一下,终鼓起劲来,“休听得那帮人混说,便是老爷好好的时候,她们也不只一次针对咱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舍下脸来编排人,横竖就是看咱们不顺眼,咱们只不与他们计较就是。蕊娘,你可要想开啊,身子是您自己的,再不济也要看在刚出生的小姐份儿上啊!如果您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姐将来怎么办,那样岂不正好顺了她们的意,坐实了她们的瞎胡诌了么!倒是叫小姐今后如何做人,如何嫁人哪!蕊娘,不管怎么说,您都得好好活着,将来还得要您替咱们小姐打主意啊……”说完,拿起袖口抹了眼眶里的泪水。
床上的妇人闻言终于有些动容,抬起头来,一张姣好的面容纵是蒙了层凄色也不难看出美婉本色。看着眼前一直跟着自己,照顾自己,如娘亲一般的年迈妇人,她的心不由一阵抽痛,忍住喉头辛涩,弯弯了唇角:“吴妈,烦您帮着焚柱香,先熏熏屋子。”
吴妈闻言喜上眉梢,蕊娘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话就好,说话就好啊,赶忙“哎”了一声,起身至柜子里取了柱香在香炉里焚上,然后重回到床沿坐下,爱怜地盯住眼前明显正虚弱着的蕊娘,生怕她不小心就跑了,见她微启乌白的唇瓣,知她要说话,于是又往前挪了挪身子,专神倾听。
“吴妈,您放心,为了眠儿,我会拼命活下去的,拼命在这个府里待下去。吴妈,谢谢你,要不是你一路陪着,我可能早去黄泉陪我爹娘了……”
“小姐,您别这么说,这原就是我的本份……”
“吴妈,平日里,您是又当佣人又当娘,今天连产婆都扮上了。原想接您和绿影过来,是想叫你母女二人等着享福的,岂知,岂知……”
吴妈慌慌地递只手过去,握着蕊娘的,哽咽着抢断道:“蕊娘,您先歇一歇,刚生完孩子,损耗大,咱先不说这些了,哦!”“吴妈,蕊儿省得,只是……只是……,蕊儿怕这往后的日子更要难过,让您跟着蕊儿受苦,蕊儿心里真是……”
吴妈听到此,眼泪马上肆无忌惮起来,倒不是可怜自己,只是心疼眼前这个自己奶大的||乳|儿,自己苦命也倒罢了,死了丈夫,没了闺女,白发送黑发,也只怨自己活该命苦!
怎的眼前这个视若已出、容颜娇丽的蕊娘也恁般苦命来,单凭蕊娘的品貌,纵使为人姬妾,身份地位自然免不了矮上一截,可怎么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不奢望吃穿用度能上佳的,但也总得过得去啊!哪曾想李太师他却是如此冷情冷性的一个人……连这太师府也是……哎,只怨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哪,算了算了,不想也罢,当下助蕊娘渡过眼前这一关才最是打紧,于是掬了个笑脸抚慰蕊娘:
“蕊娘,别想这么多,绿影的事原就跟您没什关系,这也是她的命,合该应在她身上……”抽了抽鼻子继续道:“蕊娘,您别老提苦了我苦了我的,进府之前我和绿影过什么样的日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么!”
蕊娘闻言反握住吴妈的手,微微用了点力。
吴妈自嘲地一笑:“我心里明白得狠,您原是可怜我们娘俩,才接我们进的府,只是谁有前后眼哪,如今这局面,您当初也不曾料到啊,怎能一概往自己身上揽过呢!再说,我私下里,不管您嫌弃不嫌弃,我早把你当自个儿孩子待了,要是不嫌我又老又不中用,你也就当我如自个儿娘亲一样,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顺心,只管同我说说,虽不能替你分忧,但好歹也能给你顺顺气儿,一起分担分担是不!也好让我将来归天之后,见着你娘时也能有个交代!”
说到娘亲,蕊娘泪如雨下,吴妈也再收势不住,两人在这儿相顾落泪。
翠灵端了羹进了门,见她二人景况,不知该进该退,只得掀着帘子站在房门口看着,看着看着不觉自己也红了眼圈。
过了一会会儿,吴妈才瞥见翠灵的身影,抹了泪,起身将羹接了过来,拿勺子舀了一勺,对着吹了吹,送到蕊娘嘴边。
蕊娘擎着泪,眼里满含愧色,吴妈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张口,蕊娘听话地启唇轻轻抿了一口,这一抿,下眼睑便被朝下一扯,两行泪水没了支撑,纷纷滚落,却尽皆被她吮入口中。
蕊娘闭上眼,剩下的眼泪被她硬生生逼回,再睁眼时,湿湿的睫毛下裹着的是一片清明。
蕊娘一口一口将整碗羹悉数食下,吴妈帮她擦了嘴,服侍着漱了口后,便扶她躺下。然后再授她些哺||乳|之法后,就带着翠灵出去了。
二人先是把院门稍稍整修一下,关紧了,才到下屋子的厢房里糊弄些吃的去。这么一折腾,天色已渐暗,因着院门屋门都是关着的,前院子里稍大些的动静这边倒还能够听得一二,那稍小的动静便不得而知了。
这边不知归不知,前院头却是着实乱了套,这李太师,虽贵为堂堂正一品大员,但年岁真是不甚大,不过四十又八,姓李名琛,字文纪,号斋篱,自幼不群,性又十分嗜学,善工文业,才华横溢。
早在太祖在任时就官拜翰林学士。而他在当今的太宗皇帝还是晋王之时,便以一身的绝世才华打动了晋王,晋王又一向谦谨好学,直接拜了李琛为师。晋王继承皇位之后,念李琛劳苦功高,力排众议,封他为太师,位列“三公”,至今历时不过才五载有余。
李琛平日里一直洁身自好,虽妻妾不少,但从不近侵声色犬马,而身体也还硬朗,至于朝廷之上,近来政局也还算平稳,这些年,李琛在朝中,渐渐扎根固基,正有风声水起之势,却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去了。
他这一去,先不提朝廷如何应对了,只这太师府上下已被弄得措手不及,甚至还有两位妻妾愣是不相信李老爷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偏还要巴巴地央来太医再诊诊再诊诊,再开药方试试……幸好家里有两个已成年的嫡子,都成了家立了业,也都经历些风浪,这才稍稍将阖府给稳住,挑起些面子里子来,堪堪不至于一塌糊涂。
待日暮时,都城内的家族亲眷,不问远近闻了音讯皆心怀忐忑,关系亲近些的,自然第一时间匆匆赶来,一至太师府门,只不见往日的繁华风光,但见门口悬着的白灯笼,不由感怀起来,纷纷哭倒,府内刚刚平复下来的夫人妾室们,闻得动静少不得再次哭将开来。
直至晚间,太师府的灵堂才摆设完毕,李太师夫人钟氏颤颤微微地领着一家老小跪至灵前,撕心裂肺地哭拜!
正文 第三回 李太师灵堂起设
那边厢太师府内号啕声大作,这边厢太傅府北苑正厢房内,王溥王太傅正与夫人秦氏轻声轻语:“李琛虽薨得突然,但太医们诊断,最后确诊是操劳过度、积劳成疾所致……”对于李琛的心境,王太傅还是能够知晓个七七八八,“李琛一向自知自己今天的地位,有赖于皇上的恩宠,而非民心所向,遂事事力求完备无纰漏,却不曾想竟将身子给折腾垮了!想来不日皇上便会下旨封谥!”
秦夫人闻言这才信了十分:“乍听到消息,我直是心慌不已,哪里都不敢去,专在府里守着你回来,偏你又迟迟不归,我这啊,心急如焚,生怕堂上出了什么事!”
王溥抚了把美髯,拍拍秦夫人肩膀,抚慰道:“我只是走不开,一来要陪着御医们施救,二来皇上还有不少事交待下来。”秦氏听了不疑有他,心下大安,却不知王溥此时,心下仍是忐忑不平。
起初他也怕个中有玄机,于是十分留意御医们诊治的过程,却又不曾见着有何不妥之处,再看皇上确也是一副措手不及的神情举止,方才敢放下心。之后又被招集过去御书房,便又随同一行官员,接受皇上的一通询策,直到晚间这才回到府上。
政局从来风云变幻,瞬息万变,实在叫人很难淡定下来啊!王溥这么一分神,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不少,想起自己的宝贝孙儿,转身问向秦夫人:“我们的兰小郎呢,今儿个怎么不来问个安?”
闻言,秦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不久刚才,还不是巴巴地来寻了一回,你一直不在,我刚好又想着晚上问问你这事的,就嘱咐下去,让他明儿上午再过来给你瞧瞧!”
王溥听着,眉头更加舒展,“嗯,那就明儿吧,我到静湖边揽月亭内坐坐,散散气儿,你先歇了吧!”说完转身迈开步子,前脚刚踏出门槛,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问道:“昭儿几时走的,可都安排妥了的?”
秦夫人忙走近前来,回道:“那消息传来时,大保也是唬了一跳的,心里不踏实,遂紧赶着收拾了东西,护送昭儿回去了!原也想拜一拜你的,估是等不着了,我就说待下回吧!”
王溥沉吟着点了点头,忽听秦夫人“卟哧”溢笑出声,不解地问:“怎了是?”
秦夫人这回整个地眉开眼笑起来:“昭儿,瞧他小不大丁点的人儿,鬼精鬼精的,尽说大人话,十足十个老学究模样,老神在在的,徒惹人疼!今儿个我们兰儿可不就被他给比了去。”
王溥一脸寻问,秦氏续道:“钰儿几日前,不是嫌昭儿太过玩劣,就请师傅迫他学弈的么,不曾想这才几天的功夫,兰儿已经不是他对手了。晚间,兰儿到我这还诉了一阵苦,非要我也给他请个先生过来,专门教他棋弈,我说现在府里的教书先生也是会教棋的,他这才罢了。就在你进门前不多会,陈妈妈指了个丫头来报,说咱们兰儿正一个人爬在棋盘上,自与自地对弈呢,还嚷嚷着下回一定要胜过昭儿去。可把我给乐坏了!”说到这,秦氏拿起帕子掩嘴笑个不停。
王溥听了抿着嘴,心下也是一乐,想起孙子、外孙子两个黄口小儿,嘴角不自觉翘起来,踱着步子出了门,沿着弯弯曲曲的一带游廊向前院走去,转过一座月洞门,就见一圈石子甬道,两边各立一排月白纱灯笼柱,周围花木齐整,愈发显得月明灯更明。
王溥负着手缓缓走至“揽月亭”,面湖而立,只见明月于湖中漂凫,似同涟漪嬉戏;又听风吹树梢,虫吟石畔,絮絮滔滔却不显聒噪。这片“静湖”是他自己亲自立的意,命的名,就为着时刻提醒自己宁静以致远。每每遇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他就会来至此处,沉下心一点一点梳理,条分缕析仔细琢磨,一步一个脚印地小心应对。
想到李琛,又想自己年近花甲,王溥不由仰天一叹,今天所得之富贵、地位又能维持多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随先帝打下这江山,是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当初的地位实是无人能撼。
只是先皇太后临终遗命,告诫先帝勿覆前朝亡国之辙,传位幼主,使主少国疑,授人以柄,百年后的皇位继承应“兄终弟及”,弟终之后再传回兄之嫡长子,务必国有长君,以保我大梁社稷永存。
先帝泣拜接受遗训,而王溥本身亦觉先皇太后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加之先帝和今上兄弟情深,遂立“金玉之盟”,寓金玉良言之约。世事本难料,可有时预言成真也不足道怪哉。太祖不幸英年而逝,驾崩前遵从盟誓传位于今上。
今上继位正当而立之年,励精图治,发扬先帝勤俭仁爱的治国精神。与先帝好武不同,今上更崇文,且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广开科学门路,大量“天子门生”涌向各路机构,封李琛“太师”之尊,便是对文人志士的变相激励。因而今上虽即位不些年,但大梁日趋稳定的繁荣之势尽显。
政治上,今上毕竟也是水里来火里去之人,很有手腕。登基之后逐步收权于手中,其幕府成员6续进入朝廷担任要职,并慢慢替换太祖朝时大臣。
而自己若没有所谓的“德高望重”护佑,再不懂见风使把舵的话,恐怕亦是同等下场,虽也曾请辞归老还乡数次,留个明哲保身,太宗却是不准。无奈,只得苦心经营,挣个表面风光无限、内里如覆薄冰来,如果今上想要便是这个结果,那么他遂愿了!
王溥苦笑一下,转首西望,隐见太师府屋檐下悬着的白灯笼在风中飘摇,不禁摇摇头,回身往北苑走去。一宿无话。
天一亮,王溥夫妇,着素淡之衣,梳洗停当,携了大子、二子、三子,带了钱币、挽联、挽婶以及花圈等吊礼前往隔壁太师府吊丧。因太宗下令禁止丧葬用乐,因此太师府一片沉寂,肃穆之极。
主丧之人自然是李琛长子李青梧,此时去了冠和上衣,披头散发,赤着脚,候在中堂右手,见王溥夫妇前,连忙上前拱手长辑行礼:“太傅您来了!”
玉白的脸上因红肿的眼圈显得有几分苍黯,也不多话,径直引了太傅一家至已摆满香炉、香合、酒果等祭品的灵座前,灵座上悬了李琛生前画像,右侧帛长九尺的铭旌上书“太师李琛之柩”。
王溥领夫人儿子步至灵前上香叩拜,而李琛的孝眷则在幸帘内举哀,孝子于案侧草荐之上叩头答礼谢吊。
秦氏来到钟夫人身前,拉过手,哽咽道:“节哀顺变!这诺大的宅子还指着你呢,想开点!”
钟夫人闻言哭得更凶,也说不出话来,秦夫人无法,回身看了眼王溥,王溥递了个眼色给她,秦夫人会意,抚着钟氏的肩,轻慰几句,擦了泪就起身,低着头随丈夫退出灵堂。
王溥至李青梧身前停了脚,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李琛嫡长子还是颇为欣赏的,当下交待道:“这会儿也休得哭啼!你只管担起嫡长子该担的,太师虽故去,却需要你将来继承父志,光宗耀祖!”
李青梧躬身谢道:“多谢太傅大人抬举!晚生谨记太傅大人教诲!”
太傅点点头,侧身出了灵堂,秦夫人紧跟着。
王溥长子王铸,现官至秘书少监,拍了拍青梧的肩膀,抿了抿唇,冲青梧点了下首,然后快步也跟着出了门槛。
出得府门,只见驶来两辆马车,王溥识得是参知政事张台家的车驾,便止了步,这时那辆车驾也已停,驾座上滚下一管事,快跑到车门前,躬身扶下张台,后面一辆车走下一妇人,乃张台内室钱氏。张台看钱氏下了车,转身抬眉,瞥见王溥,忙携了夫人上前见礼。
王溥虚扶一下,回了礼,简单寒暄几句,就抽身往自己府里走去,钱夫人也问了秦夫人安,然后和张台一道目送太傅一行,随后便各行其事。
且不提李太师府前院里灵堂吊丧的一行事宜。同前院隔了个荷花池和一座花园的东院落,此时也不见平日里的人来人往,而春天乍来,除了冬青松柏这类四季长青的树木植物,其他花啊草的尽皆不敢肆意地任性疯长,只露尖角出来探探风,倒显得原本只是一般大小的院子,此时竟挺空旷的。
只听院子隐深处“吱吱呀”一阵启门声音传来,吴妈妈其实一夜未眠,又不想起来怕弄出动静,影响了蕊娘休息。这会从西厢房内出来,从水缸里舀些水,准备烧些热水留着给蕊娘梳洗,再将糜粥煮上。
又回厢房拿了竹帘,来到正厅敲了敲门,听着里面一声轻语,便见翠灵过来应了门,吴妈也不急着进屋,只顺手将竹帘装上,然后就任厅门敞着趋味了!
掀帘进了蕊娘的屋,蕊娘正奶着孩子,面露慈爱,看了眼吴妈,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初为人母羞着了!吴妈一弯嘴角,问翠灵:“蕊娘夜里可进食了?”翠灵苦着脸摇头。
吴妈敛了容,上前责怪道:“蕊娘,自有少爷们为老爷守节,三天不食,可你不一样啊,你不但要吃还要多吃!否则哪来||乳|水哺孩子啊!”
蕊娘把视线从孩子脸上移开,抬首对着吴妈头一点,然后示意翠灵上前,替她穿上孝服。
看着白色的孝布,蕊娘心里复杂万分,她当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喜眠儿的降临!还是哭老爷的离世!
实话说,在内心深处,她似是不信这两件事均是真的,神志仿佛一直堕在云里雾里,一切朦朦胧胧。
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总算有些头绪在脑袋里窜动了。
“去把老爷出殡的具体时日时辰问了来!”她这陡地一句话,翠灵冷不防手一抖……
正文 第四回 主仆情深更意重
不过翠灵立时就反应过来了,连忙福了身子点头称是。
“翠灵,你今年多大了?”翠灵服侍自己这许久还不晓得她的年纪,蕊娘觉着自己粗心得也过了些。
“过了这个月的二十,婢女就十七了!”翠灵见蕊娘关心自己,很轻快地回道。
“心里面有中意的人么?”
“小姐,您这是……小姐,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您是不是要打发我了?”翠灵一个激灵跪地上,攥起蕊娘搭在床沿的衣袖,哽咽着就要滴下泪来。
蕊娘轻叹一声,扶住还没戴好的孝服,转过脸,伸手托起翠灵的手臂,翠灵红着眼眶紧紧盯着蕊娘的面容,确信小姐没有打发她的意思,方才就势站起身。
“你别做他想!我只是……你过来伺候我有大半年了吧,你也该清楚我这边的情形,原本我这边就不受待见,以后更不知是何境况。而我为人你也大抵了解,不喜争也不好抢,还是躲不过那些个明枪暗箭……”看翠灵面容缓和且收了泪,便继续道:
“当初我没能保住绿影,至今仍揪心不已,暗恨不已……后来老爷派了你来,这半年多,我瞧着你也是安分之人,心想老爷还是疼我的,赐了个劳靠的来照顾我,也就渐渐地与你交上心。可如今老爷这突然一走,唯一的依仗也失去了,我更无法保证你一个未来。我……我是不想你赴绿影的后尘,万一……到时只怕为时晚已。”
翠灵听了眼泪交流。眼前的“小姐”原不是她应称呼的,只是随着吴妈妈喊着喊着习惯了,这主子实在好脾性,不仅会写诗弹琴,据说舞技也是顶好的。只可惜是舞伎出身,在这般幽深似海的宅子里,自是落人口舌,被人揪着多少非议。好在小姐从来不计较这些,每日只静静过着自己的日子,一点儿不像人常说的那些舞伎样的肤浅马蚤媚。
果不其然,听吴妈那意思,小姐原也是官人家的小姐,只是十岁那年,父亲犯了事,判了流放,只还没上路就卒了,母亲闻训悲愤郁结而逝,小姐被送做宫伎,因着自幼习舞便被选做了舞伎。想来那该是一段多悲凄的经历啊,倒不如自己从记忆起就是人家的丫环,不知道亲人在哪儿,不用感受生离死别,也难怪小姐性子练就如此的不冷不热!
后来不知为何被老爷从宫里领进府,夫人妾室们纷纷咂舌,一向作风严谨的老爷怎地突然带个舞伎回来,以前连皇上赏赐的可都是被他找借口婉拒了的,今次却连人都带进家门了,当晚竟还留宿。
因着老爷一向治家有方,在府里说一不二,于是夫人们对那件事也只敢怒不敢言。不过奇怪的是,还未待钟夫人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一番,李老爷自己就未再踏入蕊娘的房,只吩咐下去蕊娘的一应用度参照妾室供给,不日后又领了对母女放在蕊娘房里专门近身伺候,钟夫人特为此使人暗访母女俩的来路,听是从南边奔京都远房亲戚,好讨口饭吃的孤儿寡母,便听之任之了。
蕊娘自知身份卑微,一径只在自己园子里,做做女工,护护花草,间或私自琢磨些诗词歌赋,并不招摇。
钟夫人原亦是贤慧之妇,见蕊娘虽舞女出身,但循规蹈矩、安分守已,老爷心中似也有数,并不耽于美色,也就安下心来。要知多年来老爷的辛苦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老爷处心积虑经营的贤明声誉如若毁于一旦,她比谁都来得痛心。
宅里添了位侍妾,阖府上下却没几个人见过,几位夫人妾室,除了同住东院里的二夫人周氏碰过面,其他几位都未曾见着。周夫人又是个话少的,套不出什么话来,余几人就怂了钟夫人,找个由头叫过来大家瞧瞧。钟夫人也有几分好奇,遂借元宵之当,开了几席夜宴,召来从不参加家宴的蕊娘。
大梁太祖、太宗两任皇帝崇尚勤俭治国,提倡俭以养德。而京城的贵族官宦身居天子脚下,对此尤甚讲究,皆是想着法儿不铺张浪费,又能不失花样来。
太师府这一场家宴旨在趁着过节阖府热闹热闹,于是府内到处佳灯结彩,笙歌聒耳,锦绣盈眸。然这些皆不若蕊娘的出席来得最是轰动。
翠灵可惜并不曾亲眼目睹,都是道听来的。据说,当时因着并未宴请亲友,且李家人丁不是很旺,遂男桌女桌一并摆在花厅内,就这般厅内已是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好生晃眼。大家东拉西扯,只等老爷来了就开宴。一丫环搀着蕊娘悄无声息地从偏门绕了一圈走入花厅,选了最边缘一女眷桌坐下,绕是如此人不知鬼不觉,还是被一些人注意到了,也难怪,活生生一轻盈窈窕有西子太真之色的美人坐于眼前,又怎会视而不见!
第一时间发现的人如同说好了一般,齐刷刷地都止了手上嘴上的一应活计,相互间眉来眼去,于是不一会儿大家都注意到了席间多了个美人,也都在片刻间猜出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新奶奶,传说中的宫闱舞伎,啧啧啧。
也不知嚼舌头的丫头有未夸大其辞,只说原本喧杂非常的花厅突然有一瞬的静止,连小孩都奇怪地不出声,这安静却不是因为老爷进了门,而是看那蕊娘看呆了去。蕊娘千呼万唤始露面,府上的妻妾们终于遂愿目睹真容,一时也都静默,不难想像她们当时眼中的神色了,是审视、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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