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处分,按说不是臣的职司。”张佳木仍然不紧不慢的答道:“不过臣可以请万宫人放心,万通在诏狱里头决不会受苦,也不会有死罪,臣想,大约发配到甘州,也就差不离了。”
“哦,发配甘州。”太子跟着重复了一句,底下便是一片沉寂。
屏风后头,隐约传来或粗或细的喘息声,张佳木心中明白,屏风后头的必定是万氏在偷听。但现在是君臣奏对,事关朝廷礼仪大事,万氏不管怎么样,也不会在这时候出来和他争执吵闹的。
既然是这样,不如装傻下去,省得多事。
太子对这个结果似乎也是早在意料之中,他和万氏不同,万氏只在乎她的兄弟,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国家法纪也不能全然抛诸脑后。
当然,要是理事的大臣在下头徇私,他也不必穷治自己的亲戚,一个万通,坏不了大事。但下头坚持,那也不妨做一个榜样,反正他已经亲自向张佳木说项过,被顶了回来,也不是他的责任。
要知道,他只是太子,还没有掌权,上头还有一个皇帝老子在,要是张佳木恼了,直奏上去,万通的命是必定保不住了。
其实太子自己也明白,万通是在不少事上有过大功劳,所以张佳木才饶了他一条狗命,不然的话,凭他的罪名,眼前这个锦衣卫大臣是不可能放过他的。
有了这么一个结果,也算差强人意,太子收拾了一下情绪,又问道:“我打算这两天也出去走走,怎么样?”
“殿下,”张佳木想了想,答道:“走走似乎也不坏,不过,眼下正是青苗往上长的时候儿,殿下一出去,少说也得几千人,不妨再等等,过一阵子再出门也就不碍了。”
达官贵人出去再多人,不过几十上百人,太子出行,没有过千人是断不可能的,而且多有宦官随侍,此辈当然也不全然是坏人,不过懂得好歹的还真不多,宫里规矩又大,关防随侍警卫什么的,一路不管是到西山还是南苑,踏坏的青苗估计得换几万石粮了。
想出去逛什么时候都可以,何必在这会子和百姓为难
这一句话似乎把太子的情绪给点燃了,他猛然站起身来,指着张佳木道:“就是你道理多,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可以,好了,这里不要你伺候,你去吧”
这么一发脾气,张佳木当然唯有苦笑而已。
当下站起身来,向着太子请罪道:“臣侍上不恭,请殿下重重治罪,不过不要气坏了殿下的玉体,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行了,行了。”太子真的很不耐烦,张佳木现在对他虽然还是那么亲热恭敬,但无论如何,是不能和一年前比了。
那会子,太子说什么他就是什么,可现在,处处端着国家重臣的款。
“对了,他还是宗人府的宗人”宗人府有宗令,宗正,宗人,张佳木任职的就是宗人,和宗令一样都是正一品。
职掌就是对宗室的婚丧嫁娶,犯法违禁宗室的处罚等等,还有,就是礼仪规范,比如宗室取名等等。
不过,张佳木这个宗人很强项,听说前几天刚刚行文斥责了一个不法的郡王,听说如果还敢犯法,就严办不赦。
如此强项,皇帝当然极为欣赏,当面夸赞过两次,还决定把宗人府更多的事交给张佳木办。反正,他将来不干锦衣卫使了,也可以继续用驸马的身份来管理宗人府,算是继续给皇家办事出力。
“他是把自己当江充了吧?”太子犹记得有人在他耳边这样攻讦着张佳木。
当然,这话太子是没有认真听的。江充逼死了戾太子,那是武帝糊涂,根子在武帝身上。而且,张佳木对自己忠心不二,谈不上是跋扈不法的江充。
不过,此时此刻,还是由不得他不怨恨,并且积郁在心了。
“殿下不愿谅解,臣亦无法。臣先告退,明儿再来请罪好了。”看看太子郁气难消,张佳木也只能告退而出。
看着戴着梁冠,穿着红袍系着玉带的高大身影疾步退出,太子终于也是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心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积郁之气,实在只是嫉妒罢了。
他嫉妒眼前这人,不仅是嫉妒,还有对方带给他的那种强烈的压迫之感,张佳木的种种行为举止,都叫他觉得自己很失败,除了一个太子的身份,在人家面前,真的什么也不是。
还是那些儒臣好,自己小小的一个举动,就是天姿聪颖,就是仁厚过人抚育万方,就是圣德无疆。
“哼,给他一个教训也好。”太子在心里暗暗想道:“最好谁教他好好载一个跟斗,到时跟到我这里哭,我给他做主就是了”
第4o2章 翻盘
张佳木辞别太子,再向着东华门去绕道出来,一边走,心里头也颇觉苦闷。
自己这么一出来,万氏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子诋毁。
这么把关系闹僵,当然不是好事。辛苦经营和太子的关系,这么渐渐冷下来,可竟也是再无法可想了。
总不能再放一次火
再者说,现在这种冲突,并不是再救一次太子就能摆平的事。这是理念信念的冲突,是不同的为人态度的冲突。
如果不是心胸中还有一点坚持,尽管敷衍太子和万氏就是,就怕,这么因循苟且几年下来,自己想要做什么,所追求的是什么,几年之后,尽付流水了。
还好,暂且来说,东宫那里还不敢太过份,张佳木颇为忧愁的叹口气:“所忧虑的,怕就是东宫即位为帝之后的事了”
他正在这里发愁,迎面过来一个高品武官,远远躬下身去,初春时风大,把对方的衣袍吹的啪啪作响,再仔细一看,袖管却是空了一个。
“原来是你,小六。”
在这样的心绪之下,遇到熟人,攀谈一下也是蛮不错的事。张佳木大步上前,把庄小六扶起来,笑道:“你就不要和我行这个礼了好不?”
“礼不可废,礼法就是为吾辈所设,安敢不遵。”这一年下来,庄小六已经与以前绝然不同,两个人一般。大约在这宫里久了,人也变的有点儿迂腐起来。
不仅是锦衣卫别的系统,就是坊丁一系的,对庄小六都有点儿担心。毕竟,他在宫里这么久,受恩深重,从百户一路保到指挥佥事,受张佳木的恩少,受国恩深重,将来一旦有什么事,是站在哪一边,到底也就难说的很了。
不过,张佳木却丝毫没有这种心思,一见之下还是很亲热,用手指戳了戳庄小六的肚子,笑道:“瞧吧,这肚皮又大出来一圈,有了媳妇日子过的滋润了,这身子也不象以前那么利落了。我和你说,这样下去可不成”
“是是,大人放心,再不会胖了。”庄小六也颇觉不好意思,当下连连答应,只道:“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苦熬苦熬的,现在自然不同了,样样事都随心,虽然动的也不少,但就是胖起来了。”
张佳木叹一口气,道:“你是吃亏在丢了一条胳膊,不然也不会如此。”
“大人不必如此,”庄小六倒仍然是平静淡然,只道:“一切都是命,没这缘法,属下也没机会留在宫中。”
“嗯,也是。”张佳木又问他道:“你似乎是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有的。”庄小六笑道:“适才府里有人过来找大人,说是叫大人早点出宫,府里有客。”
“好,我知道了”张佳木大为高兴,拍着庄小六道:“想来是徐穆尘回来了,我知会过他们,此人一回,我就立刻去见。”
要是换了别的坊丁出身的锦衣卫官,必定会说:“一个秀才罢了,大人不要把他们看的太重,真要办事,还得是咱们。”
庄小六倒是叹了口气,道:“听说徐大人文采风流,行事又果决,是咱卫里难得的好手。可惜我正当差,只能等有机会再请见了。”
“嗯,有机会再说吧。”
听说徐穆尘回来了,张佳木也没有心思耽搁下去,当下便匆忙出宫,与曹翼等会合了,一并向着府中疾奔而回。
到得府门前,远远就看到徐穆尘年锡之等人就站在府门前说笑,张佳木远远跳下马来,又向前疾奔,最终到得众人面前时,才矜持地放慢脚步。
见他过来,徐穆尘和年锡之都是相视一笑,两人一并过来,还有刘勇等人,俱是过来躬身施礼,都道:“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了,”张佳木笑吟吟扶起徐穆尘,笑道:“都是天天过来的人,有时候见我连拱手也懒得拱一下,今儿却多礼起来了。”
这话是说的王增,他倒是全然不在意,只是皱眉道:“徐兄远道来辛苦,你也不叫我们进去坐么。”
“好,都进来坐吧。”
徐穆尘确实辛苦,而且,肩负重要的机密任务,所以张佳木才这么重视。见礼过后,各人自然是到大客厅团团坐定,张府家下人进来奉茶,然后紧密门窗,诺大的花厅之内,除了对坐的七八人外,再无外人。
坐定之后,自然是说正事。徐穆尘是去年夏初出的京,以经历司经历和特科千户的身份出外办事,就高,办起事来先开始还是有点缩手缩脚的,不过他天份高,又是张佳木的心腹出镇地方,下头的人对他也敬畏,渐渐的经验足了,胆子也大起来,在浙江和福建广州等地,都是雷厉风行,办了不少大事出来。
可以说,现在特科在辽东和闽浙等地的局面,前者是李瞎子,后者是徐穆尘的功劳,这两人算是出镇在外的佼佼者了。
李瞎子在辽东拱走了巡抚,徐穆尘干脆手刃都指挥使,都是狠辣兼备的人才。而徐穆尘还是进士两榜出身,前程更是光明远大,现在已经是四品指挥佥事,将来做到更高一层,甚至是以武再转文,都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因为此故,这花厅里坐的都是锦衣卫中的实权人物,大家一则是卖张佳木一个面子,二来也是因为徐穆尘前景极好,和王增年锡之这几个实权人物又是相交莫逆,所以徐穆尘的面子也是不能不给的原故。
等他从浙江一路说到广州,特别是在广州的经历,在场的人知道的不多,大家都是听的津津有味。
广州禁海向来还严过福建,因为布政司有一个姓雷的参议,极恶海客。每年有两到三次巡海,只要有出海的,不论是渔民还是海商,又或是卫所军人,抓到的必斩不赦。
别的人,总还有手软的时候,雷参议手下亡魂无数,就没有饶人的时候。一次海客落难,数十人有不少死于海中,也有三四十人到挣扎到海滩上。
好不容易挣出一条命来,不过不幸遇到雷参议手中,三四十颗人头滚滚落地,一个也不曾逃脱得性命。
这般严法,广州那边虽然还是有人下海,不过比起别处来,就是要少的多了。
徐穆尘一到,当然就面临怎么打开局面的问题。
“那么,”王增饶有兴味的问道:“你是怎么弄的?”
他兴致勃勃的道:“办事不过是钱权色数种办法,怎么样,你是用权来压迫之,还是以色诱之,又或以是利来打动之?”
“都不是”徐穆尘含笑摇头,道:“这件事实在难办的很。你想,姓雷的参议是一个酷吏,一次杀几十人都不手软,这样的人是何等样人?”
“这个,”王增摇头道:“一时竟想不出来。”
“我来猜猜看。”年锡之皱眉答道:“能做和愿做酷吏的,一定是性子要古板,自己要正派,所以这姓雷的,一定不贪财,不好色。而且,因为要做酷吏,要的就是名,所以不尚奉迎,对上司和下属都不假辞色,他的升官,纯粹是靠政绩,所以为人不怕吃苦,也敢于任事。只是,凡事遇到他手上,只能依法度来行,没有半点儿人情可讲的。”
“着”徐穆尘用力一拍手,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他看了看张佳木,又笑道:“这种看法,也是我和大人通书信时,大人曾经提起的。因为当时,我也要用钱权色这三种法子,大人警告我说,凡酷吏,这三种法子必定行不通,而且冒昧去行贿赂的事,恐怕还要被他抓捕,要倒霉。”
“那么,事情如何?”
“当然是不出大人所料。我派人去送银子,这厮假做应承,但暗中布局要抓我,因为事先他已经打听过,略微知道我是什么人。他倒不怕锦衣卫,一心想破这个大案,把我这个锦衣卫的进士官员给抓住,上奏朝廷之后,就算没有嘉奖,他的名声也会扶摇之上,这一笔账他肯定算的很清楚,是亏是赔,有数的很。”
“真是精采”王增忍不住喝采的同时,心里也是暗暗心惊。
他在卫中,也是掌理了好些个百户,治下生民好几个坊,十几二十万人,凡有大情小事,都有他这个锦衣卫的高官暗中注意。
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也要有手腕来摆平,甚至有时候要动用到非公中的力量才行。
做了这么久,一向颇为自信,觉得卫中真正有能耐的人不过那么几个,至于进士出身的,更是寥寥无已。
年锡之已经奉命在办学,教授吏员,而他才是负责坐镇一方处理实务的,放眼全卫几万人,谁能取代张佳木的,舍他其谁?
但今日与徐穆尘一席谈,竟是有点被对方的气质风度所打动,再听听对方所办的那些实务,更是远非自己所能及。
一时间,王增倒是大觉迷惑,自信心也颇为受损,他倒是有点儿想不明白,雷参议这么强项,不受诱惑,徐穆尘却要拿什么法子来翻这个盘?
第4o3章 人心
“其实也简单,”徐穆尘看着众人,笑道:“大人说,要达到目的,就要把握人心。这世道,人心最难把握,很多事情,掌握住了人心就简音了。”
“愿闻其详”
王增感觉不大耐烦,用快速的语气催促着。
“不要急么。”徐穆尘道:“我在外做事,有不少心得,但最要紧的一条,是不要急。一急就乱,急了就没有章法头绪了。”
“不要讨打,快说”
“好吧,好吧。”徐穆尘颇感无奈,这里毕竟不是外头,在闽浙等省,他就是钦差大臣,是锦衣卫指挥使身边的心腹,是天子门生的进士及弟两榜出身的天上星宿,允文允武,下头人当他是神仙中人,敬服的不得了。
在这里,身份不必说,个个比他只高不低,这一年来,他自己是升官升的厉害,但是王增等人也没闲着,现在大伙儿还是和以往差不多的格局,只是多了一些城府,一些矜持,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定一定神,用冷峭的声音继续说道:“雷参议的弱点就是家小之累,他有一妻三妾,然而止生了一子,平时爱若珍宝,如此方正严刚的人物,在小孩儿面前,就是牛马一般,任骑任打都行。”
王增大吃一惊,道:“难道你们绑了他的儿子?”
“是的。”徐穆尘缓缓点头,答道:“劝既然不成,只能用威胁。拿什么来威胁,当然是人最重视的东西。当时,我要带三艘船百来人下海,动静太大,地方官真格严防辑查的话,弄不到足够的渔民海客带着我们一起出海。”
他环顾左右,道:“大家可能不知道,出海就算是下日本,也是风险极大,去日本是利用季风,一来一去很便当,下南洋可就远的多了,而且南洋一带,礁岛林立,一遇到大风或是撞上暗礁,那就只能看命了。南洋一带,到处都是自宋至今的沉船,你们想,我岂能不慎之再慎”
张佳木感慨道:“你当真是辛苦了,这一回回来,要好生歇息一段时间。”
徐穆尘笑而不答,王增却瞪大双眼,道:“徐兄,你们所为,是不是有点过了?”
“哪里过了?”徐穆尘笑道:“我们可不会伤那点小孩儿的性命,他爹一求饶,咱们就放了他回去,好吃好喝,还白白胖胖的,有什么过的?”
“真真是……”王增摇了摇头,道:“没想到这样也能办成事。”
“事情只要敢想,那十之八九的人都会敢想。”徐穆尘冷笑道:“正阳门前站门的官兵也能盏茶功夫就想出十条八条的主意来施行军国大计。贩夫走卒引水卖浆者也能谈国计民生,这有什么稀奇?嘴上功夫,谁都能了得。”
“我懂了。”年锡之在一边接话道:“兄的意思就是,敢想还得敢做,这样才能真正的成事,不然的话,就是嘴上功夫,没用的。”
“是了”徐穆尘极欣慰地:“你在大人身边,果然也是有进益了。”
“哪里,不敢,我也是嘴上功夫罢了。要讲实际办事,当然还是你比我强的多了,嗯,强过百倍。”
“也不尽然。胆子大一些,也就是了。我刚到外头,也是看和学,后来才知道,只有做才最要紧。开头我也做错了几件事,好歹慢慢学着做下来,终于也是犯错犯的少了。”
“徐穆尘已经可大用矣。”张佳木在一边接了一句,大笑道:“到底是进士底子,出去历练了一圈,果然是大有进益。”
他一边看着徐穆尘,一边在心里打定主意。
这个人,确实能力很强,文武都了得,能写能拼,能做文章,能用斧头。而且谈吐不俗,威望也该够了。用他来约束坊丁那一群恶棍,似乎也镇的住。
要说保密局,现在力量极度膨胀,除了张佳木自己,恐怕很少有人真正知道锦衣卫在明面下的力量。
各省的驿站那些都是明的了,到处的暗桩,密探,行动特科,后勤、机要、情报等等组织,到处都是锦衣卫的分部,这段时间,派出去大量的精兵强将充实地方,用充裕的财力来吸引豪杰智勇之士的加入。
如果不是害怕良莠不齐,或是吸引人才太快而混入别人的探子的话,恐怕锦衣卫膨胀的速度还要加快十倍有余。
就算是现在,也是了不得了。恐怕皇帝知道了底细也得吓一跳。比起纪纲年间,张佳木表面的权势当然远远不如,纪纲当年锦衣卫数万人,家中藏甲数千,还有地道,还藏着龙袍预备登基,财力物力,还有权势都已经到顶点,连废立的大事也可以暗中插手进去。
张佳木在明面上还差的远,但这么短的时间,暗中的势力经营到不比纪纲差,恐怕也真是有赖于麾下这些才智之士殚精竭虑的效力奔走,才有如今的局面了。
但实力膨胀太快,也有麻烦,人手不够,良莠不齐的毛病是必定会出现的。
徐穆尘这样的人才,只嫌少,不会嫌多的。
不过,徐穆尘似乎别有怀抱,听着张佳木的话,别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徐穆尘自己却只是淡淡一笑,乱以他语了事。
待得酒席上来,各人把盏言欢,谈起这一年多来的变化,自然是心潮澎湃,酒兴大发,连向来饮酒颇为节制的张佳木也破例多饮了好些杯下肚。
到得起更时分,客人才纷纷散去,任怨成婚之后也搬了出去,此时也是随着众人一并出去了。张佳木酒意重了,一边叫人拿醒酒厂来含着,一边又用冷水洗面,再叫人砌茶上来,乱了一通,才好的多了。
再看徐穆尘时,却仍然端坐在房内,俨然如对大宾,张佳木不觉笑道:“你还在?怎么还是这副模样,现在是朋友私下宴乐,倒不必如此正经的。”
“我知道”徐穆尘道:“王兄弟和任兄弟都是与大人言笑不禁的。但属下与他们不同,王兄是与大人知已交,朋友行,所以可以随意些。任兄则是与大人自小相识,算是异姓兄弟一般。而属下则被大人托为心腹,委以要务,又怎敢以友道与大人相处,哪怕就是私下,也该是与大人敬谨相对,这才是处常之道。”
有一些话,他当然也不必说出口来。张佳木为人是肯定没得说,对下对上都是极重义气,也没有太大的架子。
但时间越久,为上位者的气度也就越足,对一些言谈举止的细微要求也就越高。汉高祖刘邦不过是一无赖,还喜欢天子之尊贵,而眼前这位大人,缜密精细处叫人害怕,又岂能当等闲视之
当然,私底下,徐穆尘是愿意想象张佳木“斩白蛇”的样子,只是这桩心事,除了他自己心底里觉得可共谋大事的几人之外,是再也没有与别人提起。
他虽然是读书人,但也没有读迂了,眼前朝政如何,民间如何,他也是看的明白。当今皇帝不能说是坏人,但绝对是庸主,而太子如何?似乎连皇帝也不如
正统和景泰年间不提,天顺元年到二年这一年多时间,农民起义一起接着一起,从四川到两湖,到处都有。
大者过万,攻击州县,小者也有数百,啸聚山林。
这个大明,已经在由盛转衰,由强转弱,而且势不可阻,除非是出逆天之人物,挽狂澜之未倒
人选,他已经择定了,就是眼前的这位政治强人
“大人,属下心头有一些想法,想和大人仔细说说,不知道大人是否有空?”
“什么话这么要紧,”张佳木大为诧异,道:“适才不便说么?是了,想必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单独同我说。”
“是”
“那么,现在就更不能说了”
他摆了摆手,止住徐穆尘,只道:“在你说之前,不妨听听我怎么说。而且,现在晚了,又喝了酒,不如等明儿起来,我们青衣圆领,一人一顶大帽,骑骡出城去逛逛,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徐穆尘虽然心里早有定论,一心要陈说自己的想法,不过,似乎张佳木的决定也有道理,他原本就不是特别急性子的人,不然做事也没有那么细密小心了。
在外行事,虽然大胆心细,敢想敢做是要点,但如果不做足功夫,哪有那么容易
成功二字,其实其中细节辛苦真的不足为外人道,辛苦在外,奔走劳累,其中的艰辛,又岂能是报上来的文件汇要可以说的清楚的?与这两字相配的,绝不会是容易二字
他深深看张佳木一眼,觉得自己勉强按住了心头的情绪,把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深深一揖,向着张佳木道:“大人有命,学生岂敢不遵从?这就从命下去歇息,好好睡一觉,明儿一并出城。”
“嗯。”张佳木也是看他一眼,笑道:“明儿就我们两人,一个从人也不带。正好方便说话,那么,就这么定下来好了”
第4o4章 麦子
徐穆尘的心思,张佳木倒是猜倒了大半,至于还有一些猜不出来的,他打算明天趁着两人私下出游时,慢慢儿套出来。
这个属下很能干,他也打算把重担交给他。但徐穆尘眼神里的野心实在是叫他都有点儿警惕害怕
用是要用,但还要捶打,要再看看。对徐穆尘的能力,张佳木是没得挑剔了。但性子是不是真的稳下来了,是不是能从大局来看事,是不是果决坚毅的同时,又能不偏执。
越是聪明人,越容易偏执,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想法所左右,局限。
他还要看看,这个徐穆尘,是不是真的值得提拔重用,倚为干城心腹。
人才要有,但分不清局势,又固执已见,偏生又聪明干练,果决敢为的人才,却比庸才还要危险的多,要提防,一定要提防
送走了徐穆尘,他在灯下慢慢摊开卷宗,嘴里含着醒酒石,先拿起一卷总务的呈报,慢慢儿看起来……
……
第二天天明,张佳木仍然是按着老规矩,天不亮就起身,打拳,练箭,练到一身大汗,再用冷水擦身,擦到皮肤发红微汗,再换一身衣物,预备吃早饭。
这一套规矩已经行之有年,并且不管天大的事,也绝不放下一天。
这会子的医学可以堪称是愚昧落后,虽然中医并不能说是无用,但以张佳木的经验来看,名医比例太低,遇事还是自己求神拜佛的好。
就比如说宫中的大明皇帝,接理来说,一国之君九五至尊,抚育万方的天子龙种,太医院那么多名医服侍,皇帝在健康上该没有问题了吧?
但事实恰恰相反。
普通人得了重病,总还有遇到好医生的可能,而皇帝一旦得病,就只能看运气了。太医院的茶汤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感冒也给你当大病来治,给的汤药却是四平八稳,各种药效都有,稳稳当当,妥妥儿的不发挥一点儿作用。
有作用的,那就是虎狼之药,吃出毛病和麻烦来,那可就是人头落地了。
不配虎狼药,就用汤剂敷衍着,反正方子没麻烦,皇上顶不住,那是他老人家命该如此,就是该这寿数,谁也怪不着御医的头上不是?
这么一弄,皇帝生病了就只能自己生扛,吃的药是一点作用不起。这样一来,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重病,重病到一命呜呼,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象朱八八朱老四这爷儿俩开国之君的身体底子,用人也狠,下头人不敢敷衍这爷俩,所以都活的蛮久。底下仁宗不到五十,宣宗三十八,英宗不到四十,宪宗不到四十,孝宗不到四十,武宗不到四十……简直就是悲剧中的悲剧。
给皇家治病是这样,给勋戚贵人们治病的也是这么一群人,因为皇恩浩荡,大臣有病在身的,必定就是派这么一群高手高高手来。
有这么一群人当自己身体安全的保障……嗯,张佳木心里还真是不安稳的紧啊。
锻炼完了,正好叫上徐穆尘一起用早饭。
他每天进宫还是不进宫,奏事不奏事,都是预先安排好了。今天虽然不是休沐,不过也是摆脱了公事,一早晨就换了盘衫圆领,拿一顶结缨红顶的大帽放在手头,等看到徐穆尘也是一般打扮过来时,两人都是相视一笑。
早饭是向例的规矩,盘子多,但都是小菜多,徐穆尘知道这都是从张佳木自己庄子上大棚里出产的物什,比如眼前这几盘,青蒜、黄瓜,芹菜等物,就全部是大棚出产。这会子还是早春,各地有不少地方冻土还没有化,哪来的这些青菜可食?
要是往年,这会子不过是一些泡菜酸菜佐餐罢了,张府现在这里,摆了林林总总都有十几二十碟,虽然也不全是时蔬,不过也是叫人眼前一亮,食指大开了。
徐穆尘是进士,虽然不古板,不过吃饭时也不大说话,一时两人吃毕,收拾了出来,走的全是夹道,向府中的东侧门而去。
“徐兄,”今天说好,两人不以官职相称,就是兄弟相称,徐穆尘大些,张佳木便是以兄相称,只向着他笑道:“咱们从崇文门出去,从草条街那边绕到广渠门,再从广渠门出去,怎么样?”
当时权贵出城踏青游玩,多是从正阳门永定门出,不过张佳木的路线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在,于是徐穆尘含笑应了,只道:“随贤弟安排就是。”
他倒也托大,真的敢与张佳木兄弟相称起来。
到得门前,张佳木看一看附近情形,因笑道:“瞧吧,曹翼这厮果然还在大门前等着,咱们甭理他,赶紧走。”
徐穆尘因笑道:“我在南昌时,也曾经甩下护卫私下出去,可把当地的人急坏了。”
“嗯,我记得。”张佳木道:“事后我把那里主事的千户降了三极下去,可把他给屈死了。”
“刚出行时,胆子太大。现在,叫我私自外出,我亦是不敢了。”
“你不必诡劝。”张佳木笑道:“曹翼他们不跟来,是我不敢惊动太多人。但你仔细瞧瞧,看有没有内卫的人。”
“这么一说,”徐穆尘仔细瞧了瞧,笑道:“几个要出城的菜贩子,打扮模样什么的,瞧不出来。不过,我看身手太过利落了,这一层就大是可疑。”
“哈哈,对对。”张佳木笑罢之后,也是摇头,道:“内卫的人,还要多加强才成。”
“我是天天带他们的人,神色和小动作一看就知道八九不离十。”徐穆尘笑道:“一般的人,就算再聪明,要是这么短时间能瞧出不对,我宁愿现在就自裁算了。”
“这话也说的是。”张佳木点头一笑,道:“我们速速出城要紧。”
当时的商人都是他们这副打扮,两人把暖帽一戴,头也低下来,再骑的是一般人绝不会骑的骡子,四周已经很少有人瞧他们一眼了。
等到了崇文门附近,徐穆尘倒是瞧出点不同来,他道:“王增倒是挺得力的,这里原本小宦官横行,还有依俯宦官的豪奴恶汉,整个门前都是鸡飞狗跳,老实人等闲都不敢从这里过了。现在瞧还好,没有什么碍眼的人,税丁倒是有,不过依样抽税,也不扰民。”
“嗯”张佳木重重一点头,道:“王增还是有点手段的,到卫里治事,雷厉风行,果决坚毅,先治服了卫里,然后用大棍子打那些不法的恶汉,后来打宦官,几十人按翻了打屁股,声音响的九城都听得到。以前还有人拿这事来攻他,前一阵子,太后亲口发话说他打的好,这一下,王增算是打出了名头了。”
“那也是大人栽培之功。”
“不是说不要用官称么。”
“是,”徐穆尘笑了笑,道:“我一时忘记了。”
其实他的情绪,张佳木倒能理解。不过,不能点透,也不必点透。王增冒起太快,而且皇家似乎在刻意扶持的事,他最近已经感受到了。
但是他觉得,王增毕竟相交莫逆,而且是靖远伯的家教,将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与其和别的权臣斗来斗去的,自己兄弟,将来有争执也好商量。
这一层,他不便和属下们直说,况且卫里同仇敌忾,对士气和团结也是件好事,不妨睁只眼闭只眼的算了。
两人就这样走走谈谈,很有默契地没有说到正事,等一直向南,出了高大雄伟的广渠门,再骑着骡子远离了官道,看看地平线上层层叠叠的青山绿树,这才都松了口气,感觉全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
“大人,”徐穆尘道:“私下无人,还是以大人相称,略微自在一些。”
“我还道你真的能放的开。”张佳木笑道:“怎么,有什么心事么?”
“是的。”徐穆尘道:“昨日大人说要留我在身边大用,学生感佩何之,心中是千愿万愿,但还是要请大人放我外出。”
“哦,那又是为什么?”
“大人身边不缺人,缺的是在外头经营奔走的人。现在外头虽然略有根基,但如果一朝有事,缓急之间,大人在外可以有所依存,心里也安定的多。”
这话说的虽然是隐晦,但张佳木还是听明白了。
他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只道:“暂且不要说这个,我们先去看看地里的情形如何。”
“是,学生听大人的。”徐穆尘不敢违拗,知道张佳木必有安排,因也安心骑着骡子,两人一路急行,没过多久,便到得张佳木的庄园之内。
他们倒也没惊动人,只牵着骡子在田间地头的小道上缓步而行。
徐穆尘初时还不大在意,后来却是越看越觉惊异。那些大棚什么的,他见过几回,也还罢了。只是看眼前田间的青苗都是郁郁葱葱,生长的极好,麦苗的间距很厚,长的也厚实茁壮,现在虽然还没有吐穗,不过这么一看,丰收已经是必然之事了。
“瞧见了吧?”张佳木适时出声,用极为满足的声音向着徐穆尘道:“一亩最少三石以上,这个产量,比起江南来也不差多少了”
第4o5章 三患
“这真是想所未敢想的奇事。”徐穆尘大为激动,道:“北直隶这里,不是靠河的水田,亩产想有两石都是千难万难,正常年景,不过一石到一石半,丰年能到两石至三石,不过也是少有的了。不象江南,平常就两三石的均产,丰年到四五石,甚至我听说,松江府有达到亩产八石的。不知道大人这里,亩产怎么会如此之高?”
“高?”张佳木长声笑道:“我可没觉得高,你瞧吧,亩产要到四石以上,我才觉得差不离够了,现在这样,还差的远呢。”
“怎么弄呢?”
“不外乎是精耕细作,”张佳木一边走,一边看,向着徐穆尘道:“一整套的法子,说是说不清楚,不过,你多瞧瞧就知道了。”
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复杂。
土地是一样的土地,京郊一带,现在已经被权贵勋戚,包括皇家在内瓜分一空,大家都坐拥良田享乐无度,各家的田地有多有少,权势越高的,土地也就多些,但张佳木的土地并不是最多,收成却是各家最高,不少人以为是了不起的秘密,派人来看了,张佳木也从不瞒骗欺隐,反而交待下来,各庄的庄头执事,只要有人来打听是怎么肥的田,种的地,包括与佃农是怎么分成,小租、鸡、猪、菜地等等怎么细分,各庄头执事占多少股子,都叫人一五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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