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娘的倒是困惑的很了:“媳妇进了门,到底是她给我嗑头见礼,还是咱们给她嗑头啊?”
张佳木眼眉一挑,笑道:“当然是她给您老嗑头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哪有翁姑给新妇嗑头的道理。公主虽然仪比亲王,但向来也是以孝养父母,绝没有当婆婆的给儿媳下跪的道理。”
“虽是如此,”徐氏端坐椅中,安然道:“到底人家是金枝玉叶,我们不能薄待了人家。说叫她来侍奉我,也没有这个道理,你,也不准有这种存心。”
“这……”
“我说话不中用了,儿子,还要当娘的多说几次才成?”
“这当然不用。”徐氏老而弥坚,脾气遥遥见长,张佳木已经感觉厉害,当下便赔笑道:“一切都听娘的吩咐就是。”
“嗯”徐氏大有深意地道:“你已经位至极品,封公封侯都有可能,要记住,持盈保泰的道理是永远不会变的。”
外头确实有大票人马等着张佳木出去,但老娘在这里教训儿子,当儿子的却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垂手侍立,满脸是笑的应和着。
“你父亲的事,你一直打听着。”徐氏沉吟道:“曹家那些混账东西把事捅了出来,我倒也不必再瞒你了”
“是”张佳木也是肃然道:“儿子大约也知道了一些。父亲大约是宣宗皇的幼军,也算是宣庙的伴当,所以给他干一些秘密的差事。”
“对了,就是这样。”徐氏极欣慰地:“别人说的那些,你不必信。宣庙等我家就不薄,当今皇上更是恩重如山,所以,事关皇家的家事,不必追究,也不能追究,你懂么?”
其实说当今皇帝待张佳木恩重,这一层倒是不错。虽然有夺门之功,但皇帝因为是功臣子弟,恩荫武官的后人,所以格外加以青目,几次三番的提拔重用,所以张佳木才有今天。有能力,不一定能成功,有时候再拉风的人也需要人扶一把,所以一生当中,能不能遇“贵人”也是人是否能发达的关键所在了。
但说起宣庙对张家也恩重,张佳木倒是一点儿也不服了。他的老爹肯定干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差事,具体是什么可不大清楚了。
但最起码有一点,肯定是和皇家的隐私有关。
张佳木想,宣宗和父亲认识时已经是成年,诸如狸猫换太子一类的狗血剧情是扯不上边的。太宗就算是搞了自己的儿媳生了宣宗,以朱老四的脾气,谁又敢说什么?他要立宣庙,自己做主就可以了,根本不用搞这么多花样。
倒是仁宗和宣宗这一对父子之间,颇多花样可以思量。
眼前这座大宅就是仁宗下令建造,不过似乎没有人入住就彻底封闭,直到当今皇帝又赏给了张佳木居住。
至于张佳木的父亲,当时在宫中地位不高,但方便进出,可能是负责带东西或是传递消息的人,这样的人很是重要,但论起功来又不能明白于口,所以,立功也是白立,皇家只能默记其功,想办法弥补罢了。
张佳木若不是有本事,恐怕会得到一个皇庄庄头的差事,肥差闲差,又不必被人拘管,这就是皇家酬功之一善法了。
思来想去,今天有这一番成就,和父亲当年冒的风险也是颇有关系,可惜,老头子早早就下了世,恐怕也是和精神压力过大有关,今天的荣辱,却又是无死去的人一无所关了。
这么一想,再追查下去也没有味道,这件事,倒确实是可以做一个了结了。
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是诚心正意的答道:“儿子懂了,请娘亲放心,绝不会再翻出此事来说。不仅于此,儿子执掌锦衣卫,也是会防着妖言惑众,这一件事,知道的人绝不会太多……皇家脸面也要紧啊。”
“是了,是了”徐氏大感欣慰,夸赞道:“你现在真长进了,懂事的多,既然如此,我也放心了,你快些出去吧”
“是,那儿子去了”张佳木笑嘻嘻的答了一声,又到底给母亲行了一礼,然后才又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徐氏搂着强撑着睡眼等着的小女儿,由衷叹道:“这一次你哥子立了这么大功,我还一直担心,他会太过骄狂,现在看,是不碍事了。善始者易,善终者难,你哥哥他,不容易啊……”
第5o6章 总兵
“大人”
张佳木一进大花厅,厅里过百人便一起站了起来。从陈逵到程森,还有刘勇、任怨、薛祥等人,刚换班出来的王勇和庄鸣两人也是在座。
不论是谁,关系亲疏远近,在此时此刻见着张佳木的,却是无一不诚惶诚恐的站起身来,凛然行礼。
哪怕就是老都督范广在内,亦是如此。
“诸君不必如此,都请宽了大衣服和铠甲,这屋里暖和的紧,大家议事,要从容随意一些儿才好。”
张佳木一进来就是笑吟吟的,说话也是随和的很,但无论如何,不论是穿着铁甲的陈逵等人,又或是穿着官袍的王勇和庄鸣,还是身着箭衣的范广,各人仍然是老老实实的站着,直到张佳木自己宽了衣服,在首座上坐下来,然后有小厮上来奉了茶,各人才又是全部坐下,却是没有人傻到听张佳木的话,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去掉。
“振武伯这一次着实辛苦了。”一落座,先喝了口茶,然后便开口夸赞陈逵。
众人便都向着陈逵去看,陈逵自己也是大感得意,这么多人在场,其实孙锡恩和任怨立功也很不小,就是死守锦衣卫都堂的黄二,身受重伤,养了两天,今天才勉强拖着过来参加这一次至关重要的会议,这些人都是张佳木起于寒微时就跟随,不比他陈逵跟随甚晚,而今晚这一会,就算是张佳木在府军前卫、锦衣卫、幼军、京营等诸多班底的一次大集合,大聚会了。
在这里,锦衣卫的人不必提,王勇则是安插在府军前卫的一颗重要的棋子,虽然是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但王勇人在这里,本身就是表明了态度,这一条道,也只能走到黑了。
很多时候,政治就是这样,一旦你上了船,想下船的话就千难万难,除非开始就不上。
比如曹钦的岳父,从这个女婿得势时就断绝往来,一官不受,一钱不取,到现在曹钦犯了这么大罪,曹氏宗族几乎被全部铲除,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幼儿,当真是玉石俱焚,一个不留。
倒是曹钦的这个岳父是众所周知的划清界限,这一次拿人抄家的风潮之中,不论是谁也没想着去拿他捕他,所以此人能在家安然高卧无事……这,便是过人的政治智慧了。
眼前诸人,便是已经上了张佳木的船,张佳木这个舵手指向,便也是他们的所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所以会议来的甚全,连不大露面的京营的十几个京营的高级武官,也是悉数到场。
这一次,京营势力几乎被张佳木一扫而空,陈逵抓的侯爵和伯爵就有好几个,其中有三个是新成立的团营总兵,其余左右府都督就有数十人,同知和佥事过百,都指挥指挥以下,不可胜数。
反正是按着花名册去捕人,真的是一个漏网的也没有。这么一弄,京营除了中下层武官还在,士卒犹存,上层势力被一扫而空,这个时候不赶紧巴结差事,那简直是蠢到没救了
当然,经此一事,张佳木的权力已经是除了帝王之下的第一人,什么阁臣,掌左府右府都督勋臣,什么司礼太监,全是虚屁。
势力的经营,利用,手腕,如此种种,岂是虚名能比的就说蒋安这个东厂提督太监,还不是老老实实听张佳木的
京营、锦衣卫、幼军,算是外朝班底,至于王勇所代表的,就是张佳木在内朝禁军中的经营和努力了。
到现在,虽未收官,但大致已经见到大成。在场的人看看四周左右,最差的也是一个卫指挥的身份,诺大的花厅内坐的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实权人物?过百号大人物,呼吸心念全是由着上座的这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左右,思想起来,怎么不叫人感慨万千
“范老爷子也是着实叫晚辈心感,着实多谢了。”夸完陈逵,便是提范广。
这两人算是京营军中的宿将,陈逵还算范广的晚辈,范广在辽东做总兵官时,陈逵不过是个京营参将,而且,在延绥陈逵只是延绥总兵官杨信的副手,而杨信,论资历还算是范广的晚辈
不仅如此,范广的善骑射,武勇过人,体恤士卒,还有他的清廉等等,也都是坊间闻名。若非如此,此人也不会被一样清廉的于谦所信任重用了。
于谦为兵部尚书时,朝事可一言而决,虽然于谦并不是大学士,更不是王骥那样的国之重臣,但于谦的能力和为人使得景泰皇帝深为倚重,国事就是顾问于谦,而于谦深信范广,所以这二人在京营时,石亨被陷制的动弹不得,边境之上,范广的威望罩的住,镇守大同的郭登也是一时名将,所以在景泰八年边境平安无事,除了兀良哈三卫和保喇偶然犯边外,四处都是平安无事,这,就是名臣之功。
到天顺改元,一切变换旧制,短短两年,边境连连报警,内地两年间有三股大的流民起义,规模都过万人,流窜数省,州县都教人攻了下来。所以,只能连派名臣大将出征,而却又把范广和郭登这样真正的名将闲废不用,这也不能不说是当今皇帝的失德。
范广带着家丁来张府,却是与张佳木救于谦那一份恩义有关,所以很不愿张佳木因此事算上一功,这样又叫他觉得坏了交情,又使得这个老实的武将觉得自己行止有亏大节,感觉很不得劲。
但在张佳木的立场来说,又非这么当众谢范广不可,两人视线相交,都是坚决无比,但范广到底稍逊一筹,坚持之下,范广只得苦笑道:“应该做的事,又何必言谢”
“不然,老将军是前辈,现在又赋闲在家,如果闭门不出,谁云不然?夜出而至,并非是私情私谊,而是为了天下安稳的公义,所以,非谢不可。”
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只是范广原本红润的脸膛就更加红了那么几分。
“我打算保举老将军为提督京营军务总兵官,诸君,以为如何?“
这一语却是叫在座的人甚是吃惊,当下便有几人惊噫出声,只是张佳木积威甚重,却是没有人敢于反对他的话,所以虽然大家都很惊奇,却并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这,这我可不敢当。”范广本人就是吃了一惊,当下便连连摆手,只道:“衰朽余生岂堪如此重用?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的”张佳木起身,将连连摆手的范广按倒,笑道:“老将军当此职,最为恰当不过了。其中深意,我不便明言,将来老将军就知道了。”
他不明言,但其实有几个人早就猜到他的用意,徐穆尘微微点头,年锡之亦是面露赞同之色,便是陈逵,也是点首不已。
道理是简单的,京营已经被扫空了,底下谁为总兵官并不是太重要,关键是,不能叫皇上太不放心,太觉得危险。
要是用陈逵或程森,资历差点儿就不说了,会昌侯等勋戚也吓的够呛,恐怕没有太多人敢出来说什么。但这么一来,三十万京营等于张佳木给笑纳了,这么弄法,皇上想不翻脸也很难。虽然张佳木愿做重臣,权臣,但并不是要扯旗造反,任用陈逵或程森,就是公然逼皇帝现在就摊牌翻脸,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范广就超然的多了,虽然私谊很深,但大家都知道,范广并不算是张佳木的嫡系,论起政治上的见解和阵营,范广更多的是于谦一脉,所以范广此任,算是一个缓冲,彼此都可以接受。
而且,范广的资格足够,压的住那些勋戚,景泰年间此人就是京营副总兵,石亨副手,资格还有谁比他更硬?
这个安排可是妙极,算是一个神来之笔,在场诸人,无不钦佩异常。
至于范广到任之后,张佳木安排范广的副手,安排各级武官,则自然可以从容着手,吃相,不必那么难看。
这么一说,在场的人明白的不少,就算是不明白,也是听出话中有深意,于是也便露出沉思之色,反对的人,却是没有了。
“老弟,”范广向来落拓不羁,此时也是有点感念于心的样子:“要说你是赶鸭子上架,我太亏心……”
“老哥不必多说了,”张佳木含笑道:“我会保举皇上赐爵于你,威望,能力,你哪一条不够格?我敢写包票,皇上一准会答应下来,现在不是老哥你,还有谁够资格坐这个位子?会昌侯?抚宁侯?英国公?唉,老哥,你安心做就是了。”
“好,如此,也只能厚着脸皮答应了。”
“哈哈,”张佳木大喜,举着手中茶锺,笑道:“以茶代酒,算是君子一诺。”
“好”范广亦是举杯,与他轻轻一碰,轻脆的一响过后,京营总兵官这般重要的位子,就算是被定了下来。
在场的人,也都是神情各异,在此时此刻,才知道权力一道,却是爽利明快,杀伐决断于笑谈之间,一语定人终生之富贵,甚至是二十世之富贵,却也怪不得自古以来的仁人君子,枭雄豪杰,俱是醉心此道,不能自拔。
第5o7章 仁政
京营提督军务总兵定了下来,底下的事,自然就好办的多。
再下来,审问余党,或斩或杀,或发配流放,或贬官革职,按职位高低,从逆程度轻重,分别发落就是。
人犯家属,或是充官为奴,或流放,或是发卖,或是入宫,也有惯例在,不需多说。
张佳木虽然不忍,但亦知道,以此时的他还不是打破这种习惯和传统的时候,他的权力和威望尚不足以赦免这些人。
唯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仁德。在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对人仁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小慈乃大慈之贼,于今,只能心硬耳。
再下来,就是论功行赏。
按官职高低,在平乱之中的表现,没一会功夫也是议定了,徐穆尘亲自展纸执笔,年锡之一旁研墨,没一会儿,就列了过百人的功臣名单。
这些是上呈御览的第一等功臣,再下来自然还有锦衣卫和缇骑幼军的二三等封赏,这就不必请御览了,自己决断就可。
这一部份弄完,已经是过了三更,堪堪要至四更了。
虽然一夜未眠,但涉及到自身和百年身后的家族富贵,各人仍然是精神抖擞,劲头十足。
“有什么吃的?”张佳木问身边一直侍立的汤三。
“备的有不少,”汤三躬身道:“花卷小菜,稀饭,粥,都有。还有饺子,馄饨什么的,汤汤水水,吃了身上暖和有劲。”
“嗯,备的不错。”张佳木夸他一句,道:“那就上吧。”
人很多,但花厅足够大,没一会上来几十个青衣仆役,把花厅的炭盆先换过了火,把火灰换下撤尽,四角摆了一长溜的白云铜火盆,热腾腾的火焰窜起来老高,把个诺大的花厅烘的热腾腾的,不少穿着厚实衣服的都已经热的额角出汗。
但无论如何,各人都是喜气盈腮,欢喜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功告成,张佳木登顶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现今的大明还不是阁臣和司礼共治天下的局面,太监势力还远没有到能压制勋戚武官的地步,而张佳木现在就是标准的勋臣第一,武臣第一,有强大的武力还有这么一个庞大专业的特务组织在手中,李贤等辈,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当然,各人还远没有想到,文官做为一个集团所展现出来的能量,远非表面上的这般柔懦可欺,相反,它是一种无形的,无声的,但却又是极为强大的力量。
所谓柔能克刚,就是如斯情形了。
除了来客一脸喜色外,就是府里下人,也是一副喜气洋洋,喜气盈腮的模样。
火盆烧旺,桌面摆好,夜宵的种类也很多,光是小菜就摆了好几十样,一百来人,用的大圆桌正好坐了十桌,等张佳木一声令下,各人开动,原本也是饿了,这一天也没怎么好好吃饭,前两天就更提了,张府家厨手艺甚精,虽不是大鱼大肉,也没羊肉鹅肉等贵人爱吃的荤菜,不过,好歹也吃的唏哩吐鲁,甚是香甜。
张佳木是与年锡之和徐穆尘等最亲信的心腹一桌,立了大功的朵儿也坐在他的下首。这个蒙古人这一次立的功劳实在也不小,果断抄了曹家众人的后路,减少了不少的麻烦。
此役首功,却是推的陈怀忠,左下首是朵儿,右下便是此人了。
陈怀忠却一点骄狂之色也不显露,淡然处之的样子,不仅如此,等众人坐定后,他便先道:“大人,下官觉得庆功贺喜的事,不妨先放一下,要紧的就是安定市面,人心。”
“嗯,你说的对。”张佳木取一个小馒头,掰开了慢慢吃着,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必须要有加恩的地方?”
“是了”陈怀忠对张佳木简直是佩服到骨子里。他一句话,对方立刻就知道话里的意思是什么,这样的反应,这样的胸怀智略,简直就是不世出的人杰。
他是偏向于星相术士那一类的,平时私下里怎么算,大明也不止是这么一点气运。所以对张佳木开始的邀约他是拼命拒绝。
因为国运尚在,王气未收,历来做权臣的绝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不如敬鬼神而远之的好,不近,就不生事,就能保平安。
但没有办法,人被捏住了把柄,也只能捏着鼻子上贼船了。
这一上来,倒是发觉到了妙处,好处。张佳木之能,之仁,之智,陈怀忠已经是感受至深,今日决心摆脱术士的格局,以谋士自居,刚说的第一个动议便被理解,陈怀忠当真是感佩之至,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开粥厂,放城门,再加上叫城中大户富户捐一些衣物出来,叫顺天府到处查访,有没有孤老无人奉养,有没有大雪压跨了房舍的。对了,年过七十的,不分男女,赏酒一斤,肉二斤,年过八十的,赐杖,衣帽、酒肉,过九十的,为乡饮大宾,怀忠,你看,这样如何?”
“大人的安排甚为妥当,不过,怀忠以为,这一次事变乃非常之变,人心之不安,不稳,却又远超夺门,所以,一定要有非常之举措,而且一定要是大仁政,善政,才能起到真正的安定人心之用。”
陈怀忠说话虽然率直,倒也是切中要害,一时间,这一张最核心的桌上十余人,全部面露沉思之色,场面便是冷了下来。
夺门之变,是拥立皇帝复位,英宗在百姓眼里还是正统天子,所以虽然动了刀兵,但第二天宣布景泰退位,英宗复辟之后,市井安然,百姓俨然面上都有喜色,都说太上皇复位乃是理所当然,储位重归太子,更是符合天理人情。
有此表现,自然是市面安然无事,虽然经过一夜刀兵,第二天的京城就跟没事一般,没有几天,就一切恢复正常,除了十几个景泰旧臣被贬,一些司礼御马监的太监被推到西市挨了一刀之外,再无别的株连。
连于谦等人都被张佳木保了下来,当初事变之后的安定平稳,也是颇为让人称道的。
这一次却是不然,这一次根本没有谁是真正的绝对正义者,虽然曹石二人要谋反,要攻打宫禁,但核心却是三位权臣争权引发,不论谁胜谁负,对朝局都是一次震荡和伤害,更何况,现在是一人得胜,一人独大。
这种情形下,恐怕皇家都很不安,更别提那些中下层的官员们,富户商人,绅士吏员,还有普通的百姓们了。
“这倒是一个颇大的难题,”张佳木把手中的馒头丢下,面色凝重的道:“得好好想一个办法出来才行。”
陈怀忠的意思他已经了然了。寻常的恩典和抚恤已经不足以安定人心,非得有绝大的善政来稳定人心才行,不然,好比烈焰腾空时却用杯水来救,根本无济于事。
唐代皇帝即位,最省事又显德政的办法就是放宫女,经常一放几百车,家人父母在宫外哭成一团,再下几道俭省费用的诏旨,人心就定了,明君的称号就立刻有了。
可大明不行啊,宦官多而宫女少,况且,这种事张佳木总不好作主,而且时势不同了,就算东施效颦,恐非善政,反而只成笑柄。
“我看,我们不必愁吧?”众人凝神细思之时,徐穆尘倒是展颜一笑,道:“怀忠既然说了,他自己肯定已经有办法,来来,怀忠来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么”
“是,倒是有一个想法。”陈怀忠向着徐穆尘摊手,苦笑,埋怨他道:“是想看看大家有没有别的办法,大人的话来说,是集思广益,你倒性急,非得叫我先说。”
“我们一时之间哪里就能想得到?”徐穆尘也是摊手,面色狡黠的笑道:“这等大事,事先得想多久,仓促之间想的哪里有你想的周全?”
“嘿,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两人斗了两句嘴,不过,在张佳木面前倒不便接着再说下去,否则就成戏狎了。当下陈怀忠收了脸上笑容,向着众人道:“施布仁政,又能即可生效,还能叫皇上同意,并且百官都不会反对的……那,就只能在太监身上打主意了。”
非此即彼,所谓仁政,就是在一方身上挖肉去补另一方。就说减税,百姓少交了几文,国库就会受损,犒赏三军,皇帝就得在内库大出血,所以陈怀忠所非常仁政之时,大家都是皱眉,也是因为此时一建议,可能就得得罪某一方,这个主意,不好拿。
张佳木倒是不动声色,只以手支额,眼神直视陈怀忠,缓缓道:“好,请继续说”
“宫里这次乱子,皇上对太监也大为不满,所以,动他们的手,皇上正好也能出口恶气,叫他们知道点厉害。所以,皇上必不会太过反对的。”
张佳木却是摇头反对,道:“是了,不过我们先不必管皇上怎么想,真若是仁政,就算是皇上反对,做大臣的也亦应坚持……好,你继续说下去。”
第5o8章 新声
陈怀忠微微一笑,接着道:“大人这里,向来在内宫除了一个蒋安外,别无盟友。这一次搜宫之事,得罪的人反正已经不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得罪了,就继续得罪好了。太监这种玩意,欺软怕硬的,大人这么硬下去,怕是他们才会知道厉害,以后在宫中展布,就容易的多了。”
这话是绝对的诛心之言,饶是这一桌全是心腹死党,陈怀忠的话也是低了再低,不敢说的太大声了。
为人臣者,在深宫发展势力,这当然是绝对招忌的事。话传出去,皇帝令张佳木明白回奏时,还真的没有办法措词。
为什么要在宫中展布?这一句话,就可以叫陈怀忠抄家灭族了。
但众人在这里听了,却都是展颜一笑,彼此之间,都有莫逆于心之感。确实,陈怀忠这厮太过鬼精灵了,一眼就看出张佳木现在最需要布的棋子在哪里。
当然是在宫里
宫廷分内朝外朝,一道道宫门把深宫分隔成了一个个小世界。在深宫之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外朝的人根本弄不清里头的情形如何
张佳木是运气爆棚,在蒋安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一把,从而在宫中有了这么一个盟友。不过,这太单薄了,而且蒋安并不能顶大用还很难说,虽说这一次表现不错,不过都是在打顺风拳,更多的时候,是牛玉和怀恩等人的身影在奔走,在与张佳木伸进来的触角杯葛,抵抗。
搜宫一事,算是在深宫之中探进去一点儿触角,但更多的东西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努力。而且也正如陈怀忠所为,太监就是苦虫,不打不疼,打了疼了,再给颗甜枣吃,比一开始拼命示好拉拢效果要好的多。
这么一说,各人心中都是一片雪亮,看来,陈怀忠这厮鬼精鬼灵的,就是要拿宦官的势力做幌子来安定人心了。
果然,陈怀忠鬼头鬼脑的一笑,就差在手中拿一杯鹅毛扇了……他不慌不忙的向着众人道:“事儿就很简单,损一方才能补一方,咱们不能损自己,那就只能损太监了。崇门文税关,收入不高,一年也就十万银子,这点钱够干吗使的?皇上落在手里没几个,还得拿出来赏人,凭白肥了司礼监的那些个权阉,我看,把崇文门税关给取消了,这么一弄,那些进来扛活的,卖菜的,做小生意的,送活猪活羊进城的苦哈哈们都得乐翻天”
“还不止如此,”徐穆尘一听就明白了,当下也是神采奕奕的接道:“物价进来便宜了,则城中各样商铺买卖也得便宜,不然就算他想赚这个黑心钱,咱们也不能让他取消税关,百姓少被欺负,心里头乐是一回事,物价要大为下降,这才是关键”
“是啊,物价下来,人心自然就高兴”
“人心高兴了,咱们大人的位子可就坐的更稳了。”
“妙极,妙极”
“陈先生真是有奇思妙想,佩服佩服。”
在座的都是武夫,虽然听明白了陈怀忠的话,但一个个夸起来却是言不及义,不仅陈怀忠听了莞尔,就算是徐穆尘也是抿着嘴笑,听着丘八们满嘴夸赞,几个书生却都是矜持的很,只是顾盼之间,确实也有点洋洋自得的味道了。
“怀忠的建议,实在是很妙,很对路子。”张佳木脑子动的很快,眨眼之间就知道了,陈怀忠的建议确实妙极,应该采纳。
崇文门设税关似乎是永乐年间的事,和别的税关不同,这个税关却是大有油水,非常的厉害。
大明的商税先天不足,应该是国初百业凋弊,甚至没有什么金银货币,国家又恢复到收实物税和民间以实物交易有关。
和宋朝不同,宋已经有了强大的货币经济基础,甚至发展到了交子这样的纸币和铁币等诸多货币共存的强大存在。
宋最富时,绝对占世界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财富,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惜宋一样是畸形发展,强大的经济和文化并没有带来军事上的强大,或者说,那些精锐的武器,沉重的步人甲,还有真正的职业化的雇佣军人遇上了更为强大的对手。宋亡之后,财富被蒙古一掠而空,明朝国初想设计一个切乎实际又可以长远发展的财政制度,确实是有点难为人了。
因此明朝的商税设计很有问题,很多税卡要么干脆废弃了,要么就成了扰民之举,该收的不收,不该收的乱收。
崇文门税关就是如此,真正的大户富商,这些太监被喂饱了,自然也懒得收那几个小钱。真正克扣的就是京城内外那些做小生意的,特别是酒楼饭庄这一类的生意,还有京郊的菜农等等。新鲜的菜不能进城,黄了就卖不得了,活鸡活鸭进不得城,小贩就得急的跳护城河,雁过拔毛,蚊子腿上割肉,一年到头积少也没成了多,交上的银子就那么一点,但是被苦害的百姓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中饱私囊,从下至上,倒是这些宦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个税关上吃的满嘴流油,肥的不得了。
这是一个很可怖的链条,寻常人不要说碰它,就是沾上了边,也可能脱不得声。王增在做锦衣卫千户时,杖打崇文门税门的小宦官,名声直动九城,连太后也惊动了。这税关的重要与被人瞩目,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次,彻底废弃罢革,九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小民百姓要欢呼雀跃,仅此一项善政,就可以叫生民彻底对张佳木改观,原本那强横霸道的权臣模样就会变的模糊起来,虽然要得罪马蜂窝一样的宦官集团,但这一笔账算来算去,做的过
“好”张佳木面沉如铁,伸出拳来在桌上重重一击,那些碟儿盏儿啪啪摔落一地,四周原本很响亮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就听着他指着陈怀忠,沉声道:“好,再给你记一大功,这一次你姓陈的小子是首功,就照你说的办,干了”
一时间轰然一声,各人都是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看向陈怀忠,此子告密原本就是一大功了,不知道又上了什么条陈,如此中张佳木的意,又是记一大功,两功相加,可不就是首功一件?
就是陈怀忠自己也是激动的面色潮红,一个落魄举人,流寓京城,若不是张佳木赏识,现在还在为生计发愁,妻子的辛苦,还有妻族那些白眼,都曾经叫陈怀忠梦魂不安,极为难受。
到现在,虽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就是一身是胆,发觉曹家政变之阴谋,令得张佳木可以从容布置反击,算是一大功,现在又以寸言建功,这一下,可算是在张佳木麾下势力中彻底站稳了脚了。
算算张佳木麾下,武将是一抓一大把,各种类型的都有,智勇武狠猛一样不缺,但谋士文臣的班底就弱了很多,在陈怀忠看来,年锡之潜心教学,锦衣卫的吏学办的很好,年锡之功劳很大,但就把人局限住了。
徐穆尘原是劲敌,不过陈怀忠听到风声,此人要出海数年,有数年之功经营,就算对方成功归来,到时候也远远不如自己了。
再有孙锡恩在锦衣卫为援引帮手,加上张佳木的信任,一时间,似乎是一条金光大道,就在眼前。
陈怀忠志得意满之时,年锡之却是向张佳木低语道:“大人,得罪的宦官可不在少数。”
“这我想好了,不妨事,蒋安那里,我会给足他好处,他的人我也会照顾,至于别的人,我们不必理会他们的反应就是。”
“嗯,大人考虑的甚是,”年锡之闲闲地道:“那么,想过刘用诚没有?”
“他……”张佳木摇了摇头,面色颇为不安的道:“我再三再四的派人致意,但此人虚与委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不动就好。”
“光求他一个不动,不是好事。”年锡之很笃定的道:“趁此良机,逼迫对方低头,结为盟好,岂不更佳?”
张佳木颇为意动,问道:“事情可为否?”
“大有可为。”年锡之笑道:“我和徐兄商量过了,此人j狡如狐,但就是j狡的人反而更好对付,没有虎狼的心就只能在人之下,大人挟大胜余威,压迫此人,正合其时。”
“好,”张佳木知道是好建议,因此道:“趁着商议此事,我去见一见他。”
“对了”年锡之甚是高兴,不过他为人沉深低调,不喜张扬,所以只是轻声一笑,只道:“愿大人马到功成。”
“唉,从今不得自由。”张佳木却是摇头苦笑,道:“现在做事,已经不能万事由心,相反,只能从大局出发了。”
“为上位者,这也是应该付的代价。”
“是的”张佳木站起身来,发自由衷的道:“但愿从今往后,少些掣肘,叫我能多做一些利国利民的事,诸君,共勉之”
“是,愿为大人效力”
花厅之中,众人的声音低沉而又高昂,激越而又内敛,这,也算是一个崭新的政治集团在成立的一瞬间所发出的最强声
第5o9章 王增
转眼过五更。
今天是预备要上朝的日子,虽然外城搜索不止,但内朝一切如常,犯事的宦官早就被搜拿的干干净净,禁军一律入大内和皇城驻扎,近九千皇家上二十六卫的禁军一到,皇帝的心情也就安宁了许多,内廷传话出来,就在这一天到奉天门前召开大朝会。
这个点皇帝都快起来了,梳洗更衣,用早膳,做点准备工作,辰时一至,就可以准备仪仗往奉天门那里过去了。
有鉴于此,花厅内的众人自然也就不必睡了。边吃边聊,倒也亲切热闹,反正盆火正旺,小食喷香,话题开怀,吃食也对味道,尽管一夜不曾睡,甚至有人两夜不曾睡,不过,亦是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等凌晨时分,窗外有一丝隐约不明可疑的光线之后,张府中养的鸡开始叫起来,而四面八方的钟鼓楼也开始敲响晨鼓……新的一天在隆隆的鼓声中开始了。
在张府之外,却是传来一小队骑兵的马蹄声响,嗒嗒的蹄声把花厅中人悉数惊动,这处花厅原本就是在正堂一侧,距离张府大门不过一箭之地,所以这蹄声必定就是在张府大门前附近传来。
“谁这么大胆?”有人窃窃私语道:“把马一路骑到大人府门前。”
“大约有二三十人,人倒不是很多”有人强于听声,只是侧耳略听一会儿,就已经知道来骑有多少人。
说话之间,负责把守府邸安全的直卫首领曹翼已经一路跑来,黎明时分,虽看不真切,不过仍然可以看到曹翼一副又惊又怒的模样,头上的乌纱帽都歪了,自己一手扶冠,一手扶刀,跑起来甚是狼狈。
“大人。”
到了阶前,曹翼行了一礼,然后便禀报道:“大人,是王增王大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要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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