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嗫嚅着道:“回太保的话,全是吃饭吃掉了,还有就是小人晦气,掉落了一些,别的,就没有了。”
“哼,你不敢说吧?”张佳木洞彻人心,哪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薛福寿的头,笑道:“不过,也不能怪你,你的这些上官就在这里,你也是没法子。”
“太保,恕罪,恕罪啊”
这会子还不上前,就是不折不扣的蠢驴了。张佳木话音未落,一群武官已经扑在他面前,叩头如捣蒜,只一迭声道:“小人们该死,该死,不合盘剥下属,小人们立刻就退钱,绝不敢再有下次。”
这一伙官儿,他们的下属是面黄肌瘦,一个个不成模样,他们倒是乌纱圆领,面色红润,身形高大肥壮,有一两个特别胖的,跪在地上,肚子顶的甚是难受,几句话一说,便是要喘不过气来。
眼看张佳木杀气弥漫,为首的百户机灵一些,膝行到自己上司面前,扒住一个千户的双腿,叫道:“周千户救我,我收的钱,可是有一半都孝敬给你老了。”
这会子就是打雷,也不会叫周千户惊上一分,因为百户的话已经如一个又一个的响雷在他耳边不停的炸响。
“下官,下官……”
千户腿亦软了,跪在张佳木跟前,汗若雨下,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不过,他亦是心中有数,此时硬顶着,了不起到他为止,就算被斩首,家小亦无事,若是学这蠢驴百户,再攀咬出别人,那么,不仅自己不能身免,家小亦要受累。
所以尽管喃喃而语,拼命求饶,却也是没有再攀咬别人。
只是,为了保命,他却顾不得别的,犹豫了一下,叩了个头,便道:“太保心疼小军们吃的不好,不过,这些却不关下官们的事。”
“哦,这怎么说?”
张佳木原已经要下令拿人,听到这句话,嘴角扬了一扬,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细说,要是再掺一句假话,一柱香后,你的狗头就挂在城门上头了。”
“是,是,是是”似乎是有一线之明,周千户顾不得汗落如雨,立刻回说道:“回太保的话,这饭食钱是是工部拨给的,他们要拨给工料用具,咱们出人,兵部一文钱也不出,只给驻地,咱们回营操练,他们管饭,不然就不管。工部不给钱,但官司打上去,他们就决意给咱们供饭。”
“是供饭,不是给银子?”
“不是。”周千户苦笑了一下:“说是怕咱们贪污。”
“哈哈,哈哈。”
这一下,连张佳木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文官们,也着实是有趣的紧。说是怕武官贪污,当然,事实上武官也是非贪污不可的。
如果是给饭食银子,十成就最多能有三成用到实处,三成里要给厨子和经手的人再弄去一成,然后到士兵嘴里的,最多是两成左右。
就是说,原本按定量是每人一顿一斤半的主食,再配十文钱的菜,但实际上是几两杂粮主食,没有菜。
或是十个人吃十文钱的菜,也就是看看罢了。
不过这一次饭食是文官们直接雇人买了米粮,然后雇人做好,各个工地都是派人挑了来,然后分给下头吃。
按朝廷做事的规矩,自然是按人头算账,每人每顿多少主食,多少菜钱,都是预先算好了的,现在吃成这样,当然是工部的人自己先落了一回手。
张佳木笑问:“他们弄去多少?”
“三成。”周千户指天誓日:“下官绝不敢胡说八道,是工部的小杨主事主管此事,下官们都是仰人鼻息,哪里说什么?”
文官们欺负武官也是早就有了,文贵武贱,也渐渐成为主流。现在一群高级武官在这里,带的军队成千上万,却被一个工部主事,六品芥子大的文官欺压,也怪不得周千户出来首告时,身后一群武官都是面露赞赏之色。
他的卫指挥原本在心中大骂,姓周的带人不行,小兵乱说,百户居然也乱咬,等指到千户时,指挥使的腿亦软了。张佳木是何等下,眼前这些官职小的不大明白,他好歹是一卫指挥,内情知道的多些。
大帅总兵官伯爵董兴,原本是他的旧日上司,立功无数的元老勋将,现在如何?传首九边,到现在首级烂在哪里还不知道
董兴的旧部,在外的还能保全,在京师的,不是杀头便是抄家,官儿是肯定当不成了,京师里也住不得,大半是发到辽东或是甘州,也有少数被发到别地,卫指挥这些天来,见过好多家旧同僚的家属被发配,这心里,早就惊的跟什么似的。
这一次到京城来,他是打定主意,不惹事,不多事,绝不敢抛头露脸的瞎出风头。不料,没有敢找事,事却找到头上来。
刚刚逮出自己一票下属的时候,卫指挥整个人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自忖自己原本是董兴的嫡系,因为在京师外头躲过一劫,这一次,却是怎么也躲不过了。
不料周千户果然是下属十几个千户里头最机灵的,三言两语,就把过节绕到文官那里去了。
这些书生们盛气凌人,听说连太保也很吃了闷亏,拿他们没有办法。
如果不能办工部的人,当然也就不能办他们。否则的话,传了出去,太保就算是杀人,也立不得威。
如果要办工部的人,就要从法司那里一步步慢慢来,现在太保火大,等事情慢慢冷了,也就能想办法保命了。
这么一来,周千户算是救了大伙儿一命。众人心中,自是感激莫名,虽然当着张佳木不敢出声,不过,都是用感激的眼神看向此人。
如果这一次能逃过一劫,周千户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不过,张佳木显然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这一次,他已经拿定主意,武官腐败之风,比起文官还要早些。文官们俸禄太低,明太祖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拿整个官僚体系来开玩笑。成本和付出根本不成正比,当然要产生变化。
倒是武官,俸禄原本就不低,还有大量的土地当世袭的产业,军户等同佃户,日子已经过的极舒服了,就是这样,还要从军户身上百般侵削。
这群蠹虫,早就该拿他们法办了。
“工部的人,真真是该死。”张佳木面若沉水,道:“我一定会拿他们来法办,克扣多少,会叫他们吐出来。”
“太保大人圣明。”
这么一说,就是要法办文官,这么一来,自然就是一切从程序出发,置之以国法。
在场的人,都是松了口气。
张佳木自是知晓他们的心理,当下微微一笑,道:“原本是要斩了你们,不过,不斩文官,却只拿你们置之以法,自然不能叫人心服。所以……来人”
直卫们早就在等候,听到命令,李成桂暴诺一声,接下来便用力一挥手,过百直卫如狼似虎的过来,每一两人到一个武官身后,将人反剪了按在地上,等候张佳木的命令。
“全部下诏狱”
张佳木冷笑:“有了证据,再办了工部的人,接下来就是你们了。”
“大人,饶命,饶命。”
在场的武官们倒不提防张佳木决心如此之大,虽然扯上了文官们,但还是要将他们全部拿捕。在场的有两个卫指挥,三个同知,五个佥事,还有数十个千户和百户,就这么一体全部拿了,这,自然是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第6o1章 对质
“进诏狱里去,和审问你们的人说去吧。”看着求饶的武官们,张佳木也叹口气,道:“你们能当上指挥和同知指挥,想必也是先人在驱除残元的时候随太祖高皇帝持竹竿而斗北虏,辛苦血战,才有你们的今天。按说,你们享乐一些,富贵一些,也是该当的。祖宗的血战功劳,可就是为了这个,是也不是?”
这话也是说到人的心里去了,当下都是听着发呆,不知道张佳木说这些是何用意。
“不过,”张佳木话锋一转,指着眼前的军士们,沉声道:“但你们是爹生娘养,他们也和你一样是人,你们锦衣华服,他们却是破衣烂衫,衣不能遮体,饭不能温饱,如何忍心?凡事不能过逾,过了,就会,三百年一丧乱,你们读书不读,知不知道,从商周到现在,换了多少朝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人的遭遇有多惨,你们懂么?”
“承平之狗,强于丧乱之人。”
不知道是谁,接了这么一句。
张佳木长篇大论,倒不是真的要开导眼前这一群脑满肠肥的武官,有些人,说再多的道理也不如一通板子管用。
他现在说的,却是对着自己的随从而谈。张佳木一边说,便有几个年轻人快笔疾飞,倚在战马身上,用硬笔记录。
这是锦衣卫自己的邸报系统,隶属陈怀忠的总务管辖之下,凡锦衣卫有什么大政方针,局司调整,设新卫,职权条规,人事变动,当然是事无巨细,全部刊登而出。
朝廷原本也有邸报,官员变动,职司调整,各省情形,包括施政、军务、刑科,都会书写登出,各省地方的官员和士绅,了解京城官场方针大政,就是靠的这个。
当然,这种朝廷邸报简略的紧,和锦衣卫自己办的这种却是无法相比。张佳木今日来了这几个邸抄员出来,便是要将他的话全部记录下来,刊映给各地的锦衣卫。
倒不是他的锦衣卫需要用这种办法来提醒官员不要贪污,张佳木是个制度论者,再坏的制度也比再好的言行好一万倍。
清朝的嘉靖皇帝也反腐,苦口婆心,舌灿莲花,比张佳木会说的多了。但此君从来不惩治臣下,不杀人,不关人,所以在他治下,尽管年年反贪反腐,但吏治之败坏,比他祖父治下却坏过一万倍。
锦衣卫内部就有监察反贪的专门机构,前一阵试行,效果不坏,这一段时间,更是在各地建分司,先没管别人,就是专门针对自己人。
这些天下来,抓的锦衣卫贪官和挥霍浪费的,就有数百人之多。经此整肃,卫中上下憬然,根本不会有人试图挑战张佳木一手定下来的制度。
再者说了,锦衣卫肥水之多,根本是外人难以想象,收入都是透明公开,而且足够多。只要做事多,奖励也多,自是不必再费心力去贪钱了。
“百户以上,暂且收押,以示公平。”张佳木训戒完毕,淡淡道:“凡事要经法,关人押人,杀人,都需经法。不过,以我之权力,现在正是督办京营整编大臣,尔辈此来,也是要参加整编,以我大臣身份,今:将百户以下,总旗以上者,悉斩”
张佳木的名义,就是近期预备成立的军务处。他为督办军务整编训练大臣,以太保都督的身份,率领五军都督府的两府事,权力极重,地位极高,所以当然是他为督办大臣。
在他之下,自然是京营总兵官侯爵范广为会办大臣,预定的京营总兵中,挑了王增、吴谨、孙镗等人帮办。
当然,现在这局面,新军制已经不可推行,改革京营暂且没有办法进行下去,所以这个新军编练的军务处只是空壳子,暂且没有公务可办。
不过,用来行军法杀人,倒是足够了。
在场的人没有料到,张佳木神色从容平淡,也并没有特别愤怒的表现,但居然说杀人便杀人,一时间,俱是僵了。
直卫却不必等第二次命令,新挑的直卫全都是手上有鲜血的老卒了,和当初只是训练出来的不同,身上少说都十条八条的人命,有着浓烈的血腥味道。
一声令下,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扑过去,把百户在内的低级武官全部拿下,也不顾他们哀哀求告,两人按住,一人挥刀,并不是挥斩,而是用胳膊推住刀锋的锋锐之处,顺力而使,看准脖子间的缝隙下刀处,用力一推,再一推,鲜血蓬勃而出的时候,一颗人头就落地了。
在场的人,看的都是心砰砰的跳。
张佳木说一声杀人,顷刻之间,已经是五六颗人头落地。穿着官服补服的身体还在抽搐着,但却是已经人首分离。
这么一弄,不仅是一群犯官傻了,便是跟随来的陈怀忠等人,亦是有点儿接受不了。原本以为,总要有一个过程,不料就是眨眼之间,就是连杀数人,鲜血流了一地都是,几颗人头也全被直卫们笑嘻嘻的拎在手里,一颗颗人头在手中直晃,而且,还正在往下滴着鲜血。
张佳木却并不怎么看这引起直卫杀人,他只是看着一群惊呆的人,自然,刚刚和张佳木对答的一群小兵,也是全部面色惨白,身体瑟瑟发抖。
这些百户和总旗官,都是当地的地主军头,小兵们世代为小兵,他们就是世代为百户,掌握着土地和相当的打手,军户的生杀予夺其实就是掌握在他们手中。因着这么一群小兵,把这些人坏了性命,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遭人报复,这自然也是这群士兵的第一想法了。
“我不是好杀之人,”张佳木对着他们道:“人生便是苦楚,要受多少罪,才能从小儿成长,父母精血和心力苦力,费了多少,才养大成丨人。所以,人命至贵,无端杀伐太盛者,滥用权柄杀人者,岂能没有报应?”
话说的很直白,众人都是凛然,不过自然也有人不服,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在场,现在说这种话,未免也叫人觉得太过虚伪了一些。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虚伪,”张佳木继续道:“人头在这里,怎么说这种话?岂不知,我杀人,便是因为人之至贵,就因为这样,才不得不杀他们。适才我过来,看眼前这些军士,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带得一些钱,被你们搜刮的干干净净,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我人虽不至,也是知道,没有贿赂就会被列入班军京操,同样,没有贿赂,就会久留京师,一直到劳累而死,或是半死不活的时候,才会有幸返乡。都是人生父母所养,这般残忍苛刻,哪有人心,哪有人性?此辈不诛,国家设刑法何用”
他说的正是眼前所有军士们的苦楚之处,一条条一桩桩,都是各人心底里最苦的地方,一席话说完,却是有不少军士泪若雨下,想想自家苦楚,自是怎么忍也忍不住。
班军京操,实在已经是一种恶政,是使得不少军户家庭破产的大恶政。而且,对国防也完全没有用处,就是把一群军户调入京师,充当劳役使用罢了。
“我不服”
周千户知道,虽然是暂且保住性命,不过,以他在本卫千户的恶行,包括强逼军户种地,克扣粮饷、军服布匹,甚至有逼死人命等情事,一旦查出,性命也是必然不保。
当下横下一条心来,叫道:“太保,不能专门对付我们武官,你也是武官出身,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去看看那些匠户,咱们这里好歹有口饭吃,那里有时候就饿着做事,匠户比军户又差远了,工部的人哪里把他们当人看?况且这里也是工部的首尾,怪在我们头上,我是头一个就不服。”
适才一路行来,也是看到不少匠人,果然是猪狗一般。而且,和军户不同,军户好歹还有一口饱饭吃,而且一般也不会受人欺凌。
匠户却不同,是个人就能欺负他们,要打要骂,都是随意的很。
“拉下去吧。”
张佳木懒得理会,指着不远处一个骑马的官员,问道:“这人是谁?”
“巧了。”李成桂是事先做过功夫的,因笑答道:“这人是就是负责这里的工部主事。”
“如此正好,叫他过来。”
远处倒真的是工部负责这片城墙工事的主事,六品官衔,景泰五年的进士,官运算是一般,没有进翰林院,也没有任御史这样的清秘官,所以想做给事中或是将来入内阁,都不大可能。
唯一出路,便是好生做事,在进士同年中广结善缘,将来要么外放,由州府做起,一路到布政使司,要么就是在部里熬资格,只要不太倒霉,侍郎致仕的把握还是有的。
听到张佳木召唤,虽然不大情愿,不过这主事还是老老实实的过来了。毕竟官位相差太远,到得这边下马,也是行礼如仪,并不敢有丝毫怠慢。
张佳木并不客套,直截便道:“这里的武官控你克扣军士粮饷,你认不认?”
“这是污蔑,下官不认。”
“那边的工匠的饭食银子,你克扣了没有?”
“太保虽然官大,但下官读书十余载,亦不能平空污下官清白。”
“好。”张佳木笑了一笑,道:“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辩白清楚,如何?”
“自然。”那官儿年纪不大,一脸傲气,只道:“下官愿到都察院,对质清楚。”
第6o2章 工匠
官员有贪污等指控时,当然就是由都察院来接手。在地方,是都察院派出的都御史和巡按御史负责肃贪和查察官员。
在朝,则自然更省事了,除非是特别交办的大案,象主事这么级别的官员被控,当然就直接由都察院来接手。
张佳木点了点头,道:“这是原本的制度,不过,这一次我要破一破此制。”
说罢,向着众人令道:“请主事至诏狱。”
“不讯而逮,”主事的面色有点苍白,道:“太保这是哪一家的国法?”
“此事我自然会向皇上交待,主事就不必操心了。”
“哼,就怕太保无法自圆此事,何必,何苦。”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张佳木勃然变色,怒道:“说是读书十年,其实行事猪狗不如,蛇蝎心肠,和你说话,我还嫌脏。”
说罢挥手,自有几个锦衣卫上前,把这个工部主事给带了下去。
这一次,说是来视察城墙工程,顺道看看京操班军,但又杀又拿,居然成了现场表演的肃贪大会,这种事,张佳木自己亦是没有料到。
实在也是大明官场也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事,怕是人家说了,张佳木也不能尽然全信。
官场黑成这样,民间的怨气哪里能小?天顺到成化年间,民间起义不断,大规模的达到万人以上的,攻克州县的,便有十几起。
其实有明以来,除了洪武年间怕是没有农民起义,从永乐到仁宣之治,再到正统成化,哪一年没有起义的?农民之苦,怕是后人是很难想象的。除非是那些风调雨顺的好地方,人勤而多智,懂得储蓄,所以还能在灾年自保,如北方一些地方,百姓极少有储蓄,一遇灾荒,官府施救慢些儿,就会引发起义。
永乐年间,由山东起事的唐赛儿就是著名的一例。当然,北方教门势力强大,对政权始终有觊觎之心,有时候不一定是民不聊生,而是宗教蛊惑起事,亦为一因。
这般雷霆大怒,不仅被捕拿的工部主事面无人色,就是锦衣卫众人,也是相顾愕然。张佳木不论大事小事,凡事都以镇定为先。他的智谋经验,还有威望,都足够教他沉的住气,今天却是破口大骂,不仅是这些外人,就是锦衣卫的自己人,也算是难得的开了眼。
“太保其实是疾恶如仇的性子,只是,平时善于压抑自己罢了。”
李瞎子先说,其余众人也是大为赞同。曹翼跟着道:“现在已经不必再忍,我看,大人也是想从这里挖开一个口子,重重的办一下”
余佳一笑:“得窍,说的对喽”
李瞎子又道:“城墙这里还只是个开端,我看,太保会去今上预修的陵寝去看看。”
“是极,那里才好作文章。而且,是会叫皇上动容的大文章。”
跟随来的,都是锦衣卫里的人,别人还在懵懵懂懂,不大明白张佳木此行为什么转变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人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并且引申开来。
不过,张佳木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立刻就去查看陵工。而是沉吟了一小会儿,便真的很认真的看起城防工程来。
当时的北京是中国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任何雄城要隘,当然都是不能和京城的防御相比较。以张佳木的眼光来看,眼前这座城池,虽在技术上可能已经并不如何领先了,比如当时欧洲的城堡建法,就是多角度,多层次的掩护人体和火力输出。
而且,以亚洲的经验来说,在铸城上,日本人正在追赶,并且在一百多年后,超过了中国的铸城术。尽管日本人铸的都是范围不大的小城,但从技术上来说,却是完全超过了中国。
壬辰倭乱时,明军将日军赶至海边,但日本人修成的一个个的城堡防御却是把明军弄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坡道似用巨石搭城的城墙,坚固无比,吸收炮弹枪子的斜度刚刚好,使得明军的火炮发挥的威力有限,大量的火枪孔道和箭道使得日军的火力输出也是到了极限。
围城良久,结果久攻不下,然后日军一个反击,明军由是大溃。
当然,和猪一样有指挥也有关,当时的指挥官,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杨镐杨经略大人。
眼前这座城墙,高且厚,城砖严丝合缝,城墙上敌楼森严,层次也很分明,再有藏兵洞于其中,城碟处有无数小孔,显然是箭道和火枪孔道。
不论如何,以现在的情形,把城池修城这样,已经是很难得了。
张佳木看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笑道:“城池修的不坏,只是,匠人少而军人多,又都极苦,我看,工部拨的料也克扣的不少,所以用人虽多,但工期一展再展……工部的人,实在是全部都该死。”
他没有固定向谁说,不过自然是几个心腹上来答话。
年锡之道:“不如上奏皇上,多拨工料,早日完工也好。”
陈怀忠摇一摇头,笑道:“皇上现在连修奉天殿的钱粮也没有,哪有精力搞这个大工?现在这样,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明朝的财政制度就是只能以混乱来形容,好在,有一条做的还不错,国家用度有常,地方用度有常,不论是中央财政还是地方财政,都是量入为出,有多少财力,就做多少事。当然,有些事没有财力也得做,比如修陵,边镇的防御等等。
实在没可奈何时,就会克扣亲藩的年俸,当然,百官的俸禄也是要一扣再扣,品级越高,扣的越狠,那些公爵侯爵,拿到的工资也是有限的很了。
倒是县官这一级的,或是更低一点的,多半能拿到实数,因为他们的工资原本也低到不能再低了。
到了天顺年间,一个知县所能领到的俸禄,按粮食和银子、宝钞来算,按粮食购买力来算,约摸就是等于后世的月薪一千三百元左右。收入还不如民工,自然不能再克扣他的。至于边军和军户,工匠,能扣则扣,能拖则拖,几年不发饷的军人,在明朝是比比皆是,正常的很。
至于工部如果没钱,就把河工也能停了,或是大灾也不赈济。明末时,正好赶上天灾常发,而中央政府的收入有常,当时又面临四面起火的战事,军费就把财政收入给吃光了。于是天灾频发,但政府把有限的收入用来打仗,于是百姓只能造反,然后政府把更多的钱投来当军费,而不去赈灾。
结果就是军费越来越高,后来只能加派田赋,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现在这会儿当然还没有到那种积重难返的地步,边镇用度还不算多,没到拖跨财政的地步,所以地方上还有河工,也会修理道路,遇到灾害也赈济免赋,至于京师的外城工程,有钱就修,没钱就停工,反正也不急。
“拨工料的事,再说吧”
张佳木也知道内情,财政不宽裕的窘况,皇帝也没有办法。徐有贞当年修了几年黄河,是关系几个省百万生民的大事,工部和户部几个部商量了很久,才腾挪出二十万两银出来。现在这个时候,皇帝也是善财难舍,除了他自己的帝陵,别的事是没有办法保证的。奉天大殿是在永乐年间被击毁,到现在几十年了,皇家也没钱和雄心来修,似乎也是在几十年后,才下决心把这个大殿给修好的。
不然的话,大朝干吗是在奉天门而不是大殿,御门听政,也是没有办法的权宜之计啊。
话锋一转,张佳木令道:“这里的工匠头儿是谁,叫过来。”
匠人是没有官职的,属于工部的官员直接管理,当然,官员们除了吟诗作赋,别的事基本上不理,所以一般是部里的吏员来管理工匠。张佳木要见工匠,也是一件极希奇的事。
适才动静,已经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放眼看去,堆放着石料砖块的工地上到处都是跪在地下的身影,几个穿着青衣盘领的工部小吏,急的上窜下跳,好不容易,才在人堆里揪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弱汉子。
“几位大爷,”那汉子吓的面色苍白,抖着嘴唇,道:“小人向来恭敬,有什么敬献都是头一个,从来不给大爷们添麻烦。”
“知道,知道”
当时吏员地位卑下,但实权却比以前上升的多。别看从尚书到主事,各级官员都是饱读诗书,但论起对公文律令的熟知,却是这些可以世袭的小吏的天下。明朝吏员,分为典吏、攒吏、令吏几等,现在这几个全是令吏,身份很高,有一个已经通过了三年一次的三次考核,很快就能正式出任为官,这些小吏,对着尚书也敢侃侃而谈,因为各部全是他们自己人,都是世家世交,彼此声气相连,六部没了尚书可以,没有他们,就一定玩不转。
但此时钢刀在前,也是失了以往的从容模样,气喘吁吁的,把那个匠人头儿从地上拎起来,一路拖到张佳木面前,然后再一并跪下。
嘴里却只道:“回太保,匠人头儿赵光带到。”
第6o3章 文思院
“你叫赵光?”
等那个匠人头儿叩头起来,张佳木便饶有兴趣的问:“听说,这里的工程全是你在负责?”
“小人不敢,”赵光战战兢兢的道:“只是小人总负其责,专责提调,要是工程上的事,并不是小人的首尾。”
此人模样庸俗,看样子也不象是有灵气的人。张佳木原本深为失望,这一下,便又有了兴趣。当下只道:“提调的事,我没有什么兴趣,我来问你,工程样式,间距,施工,是谁负责?”
“是张广宁。”
不知道张佳木的用意,这个工匠头儿当然是想着把自己撇清了事,立时就把别人给供了出来。
“小人张广宁,见过太保大人。”
没过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疾步而来,穿着自然也是破衣烂衫,不过浆洗的很是干净,人也不象普通的匠人那么黯淡无神的样子,虽不是神采奕奕,却也颇为精神。
张佳木看他的手脚,也是洗的很是干净,只是手上有打墨线时留下的痕迹。看来,这里的工程确实是这个青年工匠负责,因为他做的是大工的活计。
他打量了一会儿,才笑着道:“你在这里当工头儿?”
张广宁甚是惶恐,道:“小人不敢,只是做一些细活,给赵头儿打打下手,赵头儿才是咱们这一段的匠人头儿。”
“你的活计很好,是家传的么?象你这样总司其职的,不仅得是自己手艺好,还得有大心胸,大格局,才能提调的这么清楚?我看了几处城墙,都没有你这里好,除了城墙,你还修过什么大工没有?”
“回太保,是家传,小人曾祖父辈,就在北虏的宫廷里当木匠,后为我大明太宗皇帝营造禁城,一切仿南京式样,当时派了不少匠人去南京打造图样,小人的祖父,便在其中。后来的天寿山工程,南京的大报恩寺,小人祖、父两辈都曾经参与过,到了小人这辈,就修修城墙,别的大工,就是今上的陵工,小人曾经去修过陵上的大殿,别的工,小人也不大懂,就不曾继续在陵工上了。”
“果然是世家,这么说,你家在工匠里头,也算是有名了吧?”
提起这个,张广宁也是面露得色,只道:“太保猜的对,小人的家族确实薄有微名。”
当时的匠户制度确实是野蛮落后,把有一技之长的人全部圈禁了起来,不仅自己一生一世要为匠人,辛苦做工,没有回报,而且子子孙孙,也需学习父祖的手艺,世代为匠。
如果是待遇优厚,甚至是能吃饱饭,也还罢了。事实就是匠户比军户还要黑,被各部的官员们管的死死的,再发到下头的都司和卫所,一样被军头们欺压,他们就是世代的奴隶,不得温饱,没有希望。
终明朝近三百年,匠户的凄惨之处也足够写一本书了。
倒是清朝时把这种灭绝人性的做法给改良了,不得不说,清不如明的地方很多,但最少在这种事上,是比明朝有人性的多了。
正因如此,说起自己家族时,张广宁也是面露得意之色,毕竟国朝近百年来所有的大工他家都参与过,而且是整个工程的指挥一级的角色。
当时工匠其实分的很细,有的一生只做弓箭,或是只做铠甲刀枪,别的一律不管。有的只做火铳鸟枪,别的手艺也不必理会。
至于工程所用的工匠按不同的分工,分为金银匠人,彩绘、琉璃、木匠等等。象张广宁这样的家族,几乎是无所不通,当然,也不可能样样都很深入,但这样的工匠世家,用来打样子,做工程指挥,也是满合格了。
“虽然你家是世家,不过,你也算是能干了”张佳木夸他道:“这么说,今上的陵工大殿是你设计的,果然不凡”
“是小人参与,不过,并不是独自打样,也有别的高手匠人参与。”张广宁不慌不忙的道:“太保也是过奖了,小人实不敢当。”说到这,他的脸上也是露出黯然之色,只道:“小人辈只是供驱使劳役的贱民罢了”
这张广宁也确实是个聪明人,但凡聪明人,都不会自安于位,象他这样的匠人,要是懵懂无知,反而会好些,只要不饿死,就如野兽一般的生活下去就是。而此人天生聪明,又家传博学,实在也算是满腹经纶了。
但他这本事,在时人眼里也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当年元顺帝的身边,巧手工匠可多的是了,现在大明皇帝的宫中存有一些元顺帝时打下的玩意,都是精巧无比,正好,也给了文官们攻击的借口。
奇技滛巧,与民何益?元顺帝用的物件越精巧,失天下就越快,岂不是此理哉?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确实也是事实。但中国很多聪明人,就不知道什么是因噎废食这四个字的意思究竟为何。
给皇帝不停的造那些费时费工费钱的东西当然没有意思,不过,如果把技术用到国计民生之上,又会如何?
“现在不是了。”张佳木断然道:“我会上奏皇上,叫你进文思院。”
“什么?”张广宁大喜过望,几乎要跳起来。不过,很快他便面露惶恐之色,连连摇头,只道:“太保所说,小人绝不敢当。太保无论叫小人如何效力,小人一定竭诚效力就是了。”
“我确实有用你之处,不过,这不是我要保你为文思院副大使的理由。”
文思院是老早以前就有的机构,在唐宋年间权责不小,负责给皇宫内院制作金银器或相关的物件,都是当时的能工巧匠才有资格进入。
到了明朝,文思院已经沦为一个闲曹,几乎没有什么差事可办。不过,文思院属于工部都水司统管,主官已经是正式的官员,一般也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才有资格进入,至于普通的工匠都属匠户,只是受工部的管辖,不论是文思院还是营缮所,这些名义上是工匠们做事的地方,正经的匠人反而没有资格进入了。
天顺之后,宫廷画师也能加锦衣卫官的官衔,只是不带俸罢了,到后来,也有授文思院官职的,宫廷画风,画的多了,也就成为“院派”这一流派。
张佳木居然要调一个工匠入文思院,这在当时来说,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了。文思院级别并不高,大使是正六品,副大使不过是从七品官。
这样的官职,在场的人看来,不过是芥子般大小,张佳木府邸中看守门户的直卫,十之八九都保到百户或试百户,都是六品武职,七品官儿,连看门的资格也没有。
不过,朝廷官爵乃是名器,叫一个工匠去当官儿,确实有不少人扭不过这个弯儿来。连张广宁自己也甚是惶恐,可想而知,此事会有不小的冲击。
“我意已决,”张佳木笑道:“如果皇上不同意,我会请你到我的庄上去帮忙,我那里,有不少活计要做。”
匠户们是有隶属的,不是可以谁想用就用,想调到哪儿就到哪儿。一转眼间,张佳木就给了眼前这青年匠人两条出路。要么就能当官,要么就可以摆脱现在的拘束,到张佳木庄园去当一个佃户。
无论哪一条,都可以算是张广宁眼里的金光大道了。毕?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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