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无法辨清天子的喜怒究竟如何,但是,谁都不敢怠慢,立刻将放有奏书所附的名册书木几抬到天子身前的书案旁。
垒放整齐的书简像一座小山,刘询忽然没兴趣审阅了,事实上,他也不必看,只需要在奏书正文上写下“制曰可”便可以。
――大逆之罪从来只有牵连无辜,断没有轻纵一人的道理。
手中醮满朱砂的苍毫就要落在奏书上时,刘询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生杀予夺,人主权柄,断不可轻授臣下,但有一次,君威即失。”
他惊惶抬头,左右四顾,却只看到侍奉的中臣茫然不解的神色。
刘询不由苦笑,叹了口气,将笔放回笔架,伸手取了一卷名册,将奏书移开,仔细地审阅那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姓名。
漏刻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眼见昼漏将尽,中官宦悄然入内,依照规矩一盏盏点燃殿内的烛灯。
书几上的书册仅剩三卷,刘询第一次出声:“张敬?”
侍御史立时警醒,抬头准备接受天子的咨询,却见刘询又取了那份奏书正文重看,片刻之后,才问道:“卫将军为何未具名?”卫将军指的是富平侯张安世。
霍光薨后,车骑将军张安世加大司马,领尚书事,是实实在在的内朝臣。不久,天子罢车骑将军屯兵,迁其为卫将军,掌管两宫卫尉、城门以及北军,倚重信任无人可及。
侍御史立刻回答:“卫将军女孙为霍氏外属之妇,卫将军自陈当避嫌,故未具名。”
刘询神色未动,又追问道:“当真是卫将军本意?”
张安世是霍光的亲信,是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内朝第二人,霍氏谋反,他的处境无疑尴尬不已,对此,刘询清楚却无能为力。
侍御史讶然失色,却郑重回答:“臣所言皆臣所知,不敢以妄度之辞污主上圣听。”
刘询轻轻颌以示赞许,随即又问一旁的侍中金安上:“朕见卫将军近日形容憔悴,可是为此忧惧?”
金安上没料到天子会如此直白地询问此事,怔忡片刻方回答:“臣不知,但以己心度之,当是为此无疑。”
刘询皱眉苦笑,又看了一下名册,便提笔抹去了张敬的姓名,同时吩咐立即下赦免诏,道:“诏书封玺后,即下御史大夫。”随即又对金安上道:“安上,你去御史寺下诏,邴卿钩决后,务必亲自将此女送至富平侯第。”
“敬诺。”金安上躬身应诏,待尚符玺御史封押后,立即奉诏离开。
御史寺离宣室不算远,金安上却走得很慢,虽然有宫规礼法的缘故,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好好思考皇帝此举的用意。
――只是安抚旧臣?
――抑或只是因为张家?
御史寺终究离宣室近了点,直到看见“御史大夫寺”的题字,金安上仍旧没能想出答案,只能按捺下纷乱的思绪,正色步入御史寺。
邴吉对这道赦诏并无异议,不说张安世是仅次霍光的策立功臣,不说其兄张贺对今上恩重如山,也不提其子张彭祖与今上是同窗至交,便是单论律法,霍禹谋反,但是,张安世的那位孙婿并没有参与其中,本就是相坐连及,其妻子家人本就在可坐与可不坐之间。
金安上没想到邴吉如此顺承上意,一时有些失神,直到听到邴吉吩咐主簿下书曹史,立即释出张敬,才回神,急忙道:“邴公,陛下有诏,仆务必亲自将之送至富平侯第。”
邴吉从善如流:“既是如此,就只能请金侍中与曹史一同前去下书了。”
“敢不从命。”金安上连忙谦让。
因为是被连坐的罪人,张敬并未被关押在廷尉狱或是御史诏狱,御史掾吏翻查记录,好容易才查到,她是被关在上林诏狱。
金安上忍不住叹息:“这一次当真要血流成河了!”
同行的曹史却不以为意:“入狱的倒也罢了,左右不过一死,未入狱的才更加惶惶。”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同行的不是交好的同僚,而是天子的亲信近臣,不由大骇,立时便面无血色。
金安上正要问他原因,见他这般模样,只能揭过不提,笑道:“我又不是御史,不管监察之事!”
“多谢侍中包涵!”曹史连忙陪笑,却是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两人是骑马而行,又是奉诏行事,一路通行,不多会儿便到了上林诏狱。
相较中都内的各狱,位于上林苑中的上林诏狱很不像牢狱,青山绿水环绕,青砖黑瓦,乍看之下,金安上还当是上林苑中的寻常馆舍。
出示御史公文与诏书后,狱监立刻命人将张敬领出来,随即才向两人解释:“牢中脏乱不堪,不敢污了二位的清贵!”
金安上对牢狱是半分好奇都欠奉,更何况,此时牢中大多是霍氏案的罪人,他避嫌还来不及,哪里会拒绝狱监的这种安排?御史寺经常与治狱诸事打交道,那位曹史自然也没有兴趣。
不一会儿,就见之前奉命领人的狱史领着一个身着褚衣的女子走过来。
女子头杂乱,又低着头,金安上实在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道:“小君(注)可是富平侯的女孙?”
女子闻声颤栗,待他说完,才瞥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金安上看向狱监,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黑壮男子很肯定地道:“侍中安心,断不会错的。县官的诏令,我等岂敢怠慢!”
金安上稍稍安心,对女子道:“小君大幸。陛下以卫将军功勋重臣,忠正谨厚,特独赦小君。”
女子讶然抬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眼泪却是忍不住地直落,随后竟是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看到尚有稚气的女子如此失态,金安上简直是手足无措。金氏家教甚严,讲究持身自重,他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痛哭中的女人。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个曹史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对张敬道:“小君,金侍史奉诏送君回富平侯第,以小臣愚见,我等还是尽快离开,金侍中好复命,小君的家人也可安心。”
张敬这才止了泪,却依旧哽咽难言,只是点头同意。
将张敬送到富平侯第,金安上又对惊喜交加的富平侯夫人详细地说明了情况,才在张家人的千恩万谢中走出大门。
看到富平侯第外众多打量的眼神,金安上隐隐明白――无论如何,天子仍属意张安世为内朝臣,也毫不掩饰地将此意宣告内外!
金安上不同想到――除了张安世,还有多少霍氏旧人也有此待遇呢?
当他满心疑惑地回到未央宫,却得知天子已驾幸长信宫,一时间,金安上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天子的想法了。
注:小君原是周代对诸侯之妻的称呼,除了作为对妻子的称呼,汉代也称皇后为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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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血色
(修改,非更新。――2oo9521)
(一年了……愿逝安息,生坚强。多难兴邦,天佑中华。)
“县官这是做什么?”
长信宫前殿,上官太后看到两个黄门将堆放着一摞的书简的漆几抬入殿,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席前,不由就是一愣,自然就开口对坐在一旁的刘询问道。
刘询起身走到太后座前,取了一卷简册,双手奉上,请她展阅。
上官太后接过简册,一眼就看到简册上残留的印封,不禁讶然:“这是尚书令封奏的上书!”孝昭皇帝崩后,有一段时间,她临朝称制,对朝廷事务并不是一无所知。
“这是朕能看的吗?”上官太后抬眼看向刘询,没有不悦,只是纯粹的疑惑不解。
刘询点头:“臣此来就是请太后看这道上书的。”
听他这样说,上官太后便半信半疑地展开简册,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这是……”上官太后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令幄帐外侍奉的宫人惊讶不已。
“这是廷尉寺对谋反案的拟刑名册。”刘询轻声回答。
上官太后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抬头看向坐在几侧的皇帝:“县官让朕看这个做什么?”
刘询刚要开口解释,忽然看到幄帐旁的长御,立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上官太后皱了皱眉,摆手示意殿内的侍御退下。
“什么话这么难说?”上官太后对刘询的举动越困惑。
她是知道刘询的,很清楚这位天子素来讲究正大光明的正道帝术,不喜欢隐秘诡道,避人私语不像他平常的行为。
刘询苦笑:“我是想让你看看,名册中没有你想赦免的人。”
上官太后闻言讶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用其义刑义杀,勿庸以次汝封。”
这是《尚书&p;p;8226;康诰》中的一句,意思是“该用刑的就用刑,该杀的就杀掉,不要照你的意思来行事。”
昭帝崩后,皇太后临朝称制,霍光认为皇太后应知晓经术,便将精于此道的博士、光禄大夫夏侯胜迁为长信少府,教授太后《尚书》。
上官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刘询一时无言以对,垂下目光,一径沉默。
上官太后看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摊开的那卷名册收起,轻声道:“母亲去了,上官家与霍家便没有关系了……外祖父去了……”她扬了扬卷起的简册,将之与其它简册放到一起,笑得苦涩:“这里面纵然有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也不是亲人了……”
刘询蓦然抬眼,看到她轻笑的神色,但是,那双清明如水的黑眸中却满是落寞,于是,那抹温柔的笑容便透出了一股莫名的悲伤。
刘询不由握紧了双拳,低头叹息的刹那,终于找到合适的话语:“方才,臣已赦了富平侯的女孙敬。”
上官太后一怔,好一会儿才从放回的简册上收回手,淡淡地道:“安抚忠正勋臣,县官理当如此。”
“霍家与群臣联姻甚多……说是党亲连体……一点都不为过。”刘询看着几案上堆积的简册,微微苦笑,慢慢言道,“谋反乃大逆,廷尉是不敢从宽的……”
“县官想施恩?”上官太后开口截了他的话头,“对谋反?”
皇太后似笑非笑的神色语气让刘询一时无言以对――如果谋反都能得到赦免,那么,天子还谈何威严,大汉律令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看着刘询懊恼皱眉的模样,上官太后忍不住摇头苦笑,伸手推开木几,从独榻上起身:“县官跟我去一个地方,可好?”虽是问句,但是,说话的同时,上官太后已经往殿外走去,刘询很是不解,却仍然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同往殿外走去。
长信宫的侍御与刘询的随从都在殿外,见两位至尊出殿,连忙行礼,却见两人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径自前行。
皇太后的长御与皇帝的中常侍怔忡地对视一眼,随即回神,立刻招呼大家跟上两人,又命人准备宫内代步的乘辇。
上官太后与刘询走得并不快,侍奉的诸人很快赶了上来。见到乘辇,上官太后并没有坚持,坐上乘辇,吩咐宫人去西阙。
长乐西阙在长乐宫西门外,紧靠直通安门的城门街,但是,上官太后并未打算出宫,而让宫人在宫墙下落辇,也不要侍御跟随,只让刘询跟她登上宫墙。
宫墙上旗帜飘扬,向东望去,未央东阙与武库尽收眼底,但是,上官太后并不是想让刘询看那些。示意当值的卫士退到稍远处后,她走到女墙边,伸手指向高阙下的被两条浅沟隔开成三条大道的城门街。
“县官……”上官太后刚开口,便瞥见刘询刹那间苍白的脸色,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刘询的脸色依旧苍白,下唇却已被咬得隐隐渗出血丝。
上官太后苦笑,知道不必再多说了,于是默然转身,往宫墙的阶梯走去。
“陛下……”刘询的声音忽然响起,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令上官太后瞬间有些失神,却依旧停止站定。
“大司马大将军已薨!”刘询以一种复杂的沉稳语气缓缓宣告,“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坚定的、勿庸置疑的宣告散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令上官太后骤然转身,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刘询不是没有看到皇太后眼中复杂而绝望的神色,但是,他依旧没有改变心意:“陛下,过去的一切只属于过去!”
上官太后收拾起心中破碎的祈望,漠然转身,慢慢步下那一层层石阶。
刘询没有跟着她一起走下去,而是慢慢走到那低矮的宫垣边,低头望向那条与城内其它七条大街没有任何不同的城门街,
刘询知道,这条街对自己是不同的……
就在这三条道路上,就在这座长乐西阙下,他的祖父以匆忙拼凑的乌合之众与丞相所将的大军合战五日,死伤数万,鲜血流入那两条并不深的沟渠,染红了……
“陛下!”嘈杂的惊呼声陡然响起,伴着一些宫人压抑不住的恐惧尖叫。
刘询大惊失色,转身直冲向阶梯,见随从的宫人、宦围在阶梯底层,他的心不由一沉,三步并两步的冲下台阶,顾不得说话,伸手就推开宫人
一见是皇帝,所有人连忙退开,刘询一眼便看到被两名长御抱着的皇太后与石阶上触目惊心的点点殷红,一口气堵在胸口,令他几近窒息。
看着天子铁青的脸色,两名长御嚅嚅地解释:“陛下踏空了……滚了下来……”
“召太医!”刘询终于吼出声音,“你们是不是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无碍……”上官太后苦笑着制止天子狂怒的吼声,“县官……”她想抬手让刘询靠近,却因此引起一阵剧痛,令她满头冷汗,连呻吟都不出。
“陛下想说什么?”刘询惶恐地跽坐在她身侧,“臣听着!”
上官太后让长御退后,示意刘询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口中的那些……过去却是我的一生……”
――如果征和二年的长安没有染上那层血色,今天,他仍可能是天子,她却绝对不会是长信宫的主人……
――当那抹不详的血色缓缓弥散时,他来到人世,然而,作为太子元孙的喜乐却不及百日……
――当那层杀戮的血色宠罩长安时,她尚未出生……若早自己的命线已莫名地浸没在那些充斥不甘与怨尢的血水中,她宁可……
――她宁可从未出生!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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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征和二年夏天,随着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的死亡,由丞相之子牵连出的大逆无道案终于落下帷幕。
皇后无恙……太子无恙……
苍老的天子不耐暑热,北幸甘泉。与以往一样,长安的一应事务都交予太子与皇后处置。
依山作宫、缘山劈道的甘泉宫位于景致雄伟壮丽的甘泉山上,经过元狩二年与元封二年的两次修扩,共有宫十二、台十一,规模宏大,几可与千门万户的建章宫相比,而作为郊见泰畴之地,这座原为避暑修建的秦离宫远比天子游幸起居的建章宫更多了几分恢弘庄严的气势。
钩弋夫人明白,位于黄帝祀天旧墟的甘泉宫对于迷信鬼神天意的天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因此,当得知自己母子没有如往常一样被安置在山下云阳宫,而是随驾登山,居于林光宫时,她无法不暗自窃喜。
――以往,这是皇后与太子独享的待遇。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事情――丞相公孙贺父子与两公主行巫蛊祝诅一案终是动摇了皇帝对皇太子的信任……
随侍的宫人、宦更是按捺不住,在车中便低声向她道贺。
紧紧搂住四岁的儿子,直到儿子用稚嫩的声音表示不满:“阿母,疼!”她才松开手臂,轻轻摩挲儿子的头顶:“弗陵……”
――这个儿子是她的未来……是她的一切!
林光宫位于甘泉宫的东侧,是秦二世胡亥所建,因为每日都享山林曙光,故名林光。自高祖开始,天子幸甘泉,郊雍祭天,皆居林光宫,因此,林光宫虽是秦时旧宫,但是,其内外陈设装饰皆不逊于未央、建章。
天子没有更明确的诏命,随侍官吏纵然有心讨好钩弋母子也不敢当真将他们安排到以往皇后与皇太子的居处,而是选了离天子寝殿稍远的一处宫苑。
钩弋夫人没有计较这些,但是,几天后,当年幼的皇子稚声稚气地对天子撒娇抱怨――每日要走好长的路才能见到父亲后,他们母子被留在了天子的寝殿。
钩弋夫人的窃喜没有能维持到第二天,当天夜里,天子突高热,呓语尖叫不断,并数次惊厥昏迷,随行太医针石药剂尽用,好容易才在四更时让天子退了吓人的高热,渐渐安寝。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负责当夜宿卫的金日?恭敬地建议她与皇子到偏殿休息。
“侍中好意,妾敬领,然未能确定陛下安危,妾与皇子如何能安心休息。”她希望天子醒来时,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们母子。
金日?没有再坚持,退到殿门处,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
她没有往殿门那里看一眼,但是,她很清楚,宿卫事宜不会由一人负责,而在这种情况下,仍能不进殿的只有一个人――侍中霍光!
――因为殿内有后宫贵人,中臣必须避嫌。
东方破晓时,天子醒了一会儿,她抱着满面泪痕的弗陵上前强笑言道:“陛下吓坏弗陵了。”
天子十分虚弱,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听到她的话仍旧伸手拍了拍刘弗陵的肩:“吓坏了?男儿岂能如此胆怯?”
弗陵瘪了嘴,刚想开口,却被金日?恭敬的声音打断:“陛下,是否召皇太子或其它贵人前来?”
天子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茫然,眨了眨眼,似乎才明白他的意思,却是疲惫地摆手:“不用了,朕也没什么事!太子来了,百官也要跟着来。朕来甘泉就是想要清静!”
“……诺!”金日?从不会在天子面前坚持己见,稍稍迟疑了一会儿,终是答应了。
“长安来问安的使就由你们打。”天子十分倦怠地吩咐。
这一次,金日?没有出声,片刻之后,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却只见霍光上前行礼,毕恭毕敬地询问:“主上,若是皇太子遣使问政事疑难……”
“太子自平决。”天子闭上眼,不等他说完便给了答案,“据儿做了三十二年的太子,又不是第一次全权处置国政,能有什么真正的疑难?君多虑了!”
“……诺……”霍光无法辩驳,只能应诺。
一番对话皆是应有之意,其中的意味却异常复杂,钩弋夫人还在思忖皇帝的心意,却猛地听到天子吩咐:“你与弗陵也守了一夜了,回去休息吧!”
她不由一惊,刚想婉拒却听天子淡淡地道:“弗陵都累得睡着了!”
她低头,看到儿子果然伏在床边睡着了。
钩弋夫人暗恼不已,刚想以不惊醒孩子为由留下,就听天子轻声吩咐她:“让保母小心,不要弄醒他。”
“……诺……”她无奈地伏身应诺。
回到居处,看着沉沉熟睡的儿子,钩弋夫人心中的怒火却愈炙烈,几乎想将他拖起暴打一通,但是,她知道,她绝对不能这么做,眼见按捺不下怒火,她愤恨地转身,疾步离开居所。
“谁都不必跟着!”她低声斥退随侍的宫人,打算找个地方好好泄一下满腔怒火。
因为是在甘泉山主峰的顶上,甘泉、林光两宫并无宫城,出了居处便是葱郁繁茂的山林。
钩弋夫人没有寻摩野踪芳径的心情,随手折了一根不知是什么树的枝条,一缕一缕地扯去外面的树皮,随后又去扯里面的枝干。
“夫人长乐……”
“短乐都快没了,还长乐!”
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钩弋夫人吓了一跳,本就未消的心火立时更盛,自然是没好气地甩了一句话回去。
苏文没料到钩弋夫人心情如此不好,愣了半天,才小心地陪着笑凑过去:“何人惹恼夫人了?夫人告诉臣,臣定为夫人出气。”
钩弋夫人冷笑一声,手一扬,柔韧的枝条狠狠抽到苏文的手臂上。
“你不过是宦官,还是有罪在身,侥幸活命的宦官!能惹恼我这个婕妤却让我只能生闷的人,你倒是有办法对付?”钩弋夫人的父亲因罪受刑后,曾任中黄门,她对这些宦官再了解不过了。
苏文按着被打中的地方,只觉得疼得厉害,却依旧陪着笑道:“夫人教训得极是,臣自是没有办法,不过,臣知道有人有办法。”
钩弋夫人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哼一声:“你们以为公孙贺一家死了、诸邑公主死了,下一个就一定轮到皇后跟太子,是不是?”
苏文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轻声道:“宫中谁也不会有这种想法,但是,外臣就不一定了……”
二十九岁方得长子,狂喜之下,天子立即命枚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祝》,拳拳之心殷切可鉴。
对长子刘据,皇帝真正是爱若珍宝、宠溺有加,恨不得把天底下的一切都给他。未满百日便封其母卫子夫为皇后,七岁正式册封为皇太子,稍长,择师选傅,立博望苑,皇帝对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
宫中无人不知,当今天子不似太宗孝文皇帝那样克己禁欲,前后也宠爱过不少人,后宫中,有些女子所受的宠爱也不亚于当年的皇后,但是,再如何爱屋及乌,延及其子,天子心中的继承人仍旧只有长子,其余皇子再受宠,也是六七岁便按制封王就国。
――以往,王夫人与齐怀王不例外,李夫人与昌邑王不例外,如今,钩弋夫人与刘弗陵又可会例外?
钩弋夫人此时的怒火并不全是因为儿子不合时宜的熟睡,更重要的是,她忽然觉,天子根本没有对太子产生任何不信任,或说那些怀疑根本无法动用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她与儿子该怎么办?
苏文说得含糊,并未指明“外臣”,但是,钩弋夫人知道,能有这种想法的外臣只会是昌邑王刘?的舅舅――2师将军李广利。
诸皇子外家中,能有资格与皇太子身后的卫家一较高下的只有李家!
“你是说……”钩弋夫人微微眯眼,有些心动了。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苏文依旧谦卑地低着头,但是,唇角却已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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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今天子十六即位,至今已经五十年了,也许是继承了祖母的长寿,虽然身体始终不算强健,前后也大病过数次,但是,每一次都是有惊无险,因此,尽管得知了天子病重的消息,但是,无论是公卿百官,还是内朝近臣,都没有对天子的安危有更多的担忧。
上官桀也不例外。他是侍中,但是,刚迁为太仆的他并不需要宿卫,因此,他只知道天子的病情已经好转,对前一夜的凶险状况并不清楚。
上官桀不便在天子正寝多待,加上刚掌太仆寺便随驾幸甘泉,各项事务繁杂,得知天子用药后已入睡,无法谒见,他向给事宿卫的霍光询问了天子的状况后便离开了皇帝的正寝。
百官邸居皆在山下的云阳城,若非有前代修筑的直道可容马车通行,光是每日上下山,对随驾的官吏便是一桩大麻烦。
登上二千石官吏方能乘坐的朱轮?车,吩咐御车起行,上官桀有些意兴阑珊地打量两旁的山林。
他也不是第一次随驾来甘泉,甘泉宫内外的景色便是再动人,也着实有些腻了。
――也不知今上为何如此钟爱甘泉宫?
心念一动,上官桀连连摇头,甩掉脑海中隐隐浮现的危险猜想。
秦直道最适宜马车急行,上官桀还没理顺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马车已在他的邸居前停下,御见主人没有下车的意思,便低声问道:“主君,车驾直行入邸?”
上官桀这才回神,稍一怔忡,立即下车,刚进门就有亲信私属迎上来,低声道:“长公子来了,正在后堂等侯主君。”
上官桀闻言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往后堂走去。
上官桀只有一子上官安,前年加冠,荫补为郎,不久便转入羽林,在羽林骑中,倒也算是如鱼得水。
看到儿子坐在漆几后,漫不经心地简,上官桀无奈地摇头,步入后堂,伸手取了儿子正在百~万\小!说简,板着脸教训道:“这些公文岂是你可以看的?”
上官安倒是无所谓,笑嘻嘻地站起来,给父亲让出正席,自己在几侧坐下,道:“阿翁(注1),我也没想看。”
上官安是独子,上官桀又不是严父,父子间自然是没什么尊卑隔阂。对儿子嘻皮笑脸的模样,上官桀只是白了一眼,便在几后坐下,将简册推到一边,不在意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虽然县官抱恙,羽林无事,但是,你也不能如此随意!”
上官安朝门口看了看,倾身靠近父亲,低声道:“阿翁,早上我们营里几个人约了去山上游猎,我走得偏了,正好碰到一桩事。”
“嗯?”见儿子神色凝重,上官桀不由也正色端坐,认真听儿子说话。
“我看到钩弋夫人与苏文……”上官安将自己的所见详细地告知父亲。
也真是碰巧。羽林掌送从,并不参与宿卫,皇帝到甘泉宫后,他们便闲了下来,虽然是酷暑时节,但是,甘泉山却是凉爽宜人,羽林骑中都是少年意气的官宦子弟,哪里能闲得住?行猎比试作为唯一能做的乐事,自然是人人热衷。于是,今天天没亮,上官安便与几个交好的羽林郎进了林子。
御驾行幸之地,哪里会有什么猛兽,几个人便散开了,各自行动,约定时间、地点,只看收获。
上官安当时正在追一只鹿,最后,熟悉山林的鹿跑没影了,他才现,自己离宫宛太近了,刚想退走,就听见一个女子娇柔清亮的斥喝声。
羽林骑是皇帝的亲信郎卫,上官安对那个声音并不陌生,也因此,他才萌窥探的心思。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意动却得到了这么个让人惊心动魄的消息。
本来,他是想立刻就去找父亲商议的,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安,最后,他还是猎了几只不大不小的野禽去了与同袍约好的地点。结果自然是他的收获最差。他便以此为由,按惯例请几人到山下云阳城中找了洒肆,凑合着他们的猎物,大吃了一通,之后,才“顺道”来了父亲的官邸。
听儿子说完前后经过,上官桀不由赞许地点头:“你做得对,如今赵婕妤在宫中的耳目甚多,小心总是不错的。”钩弋夫人与拳夫人一样,只是人们习惯性的指代,那位出身赵国又姓赵的天子宠姬在后宫的正式号位是仅次于皇后的婕妤,视上卿,比列侯。
“儿倒是没想这些……不过,连皇帝亲信的黄门都跟赵婕妤同路……”上官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直觉自己要若无其事才好。
“你觉得赵婕妤有胜算?”上官桀是少府小吏出身,对儿子的这种想法是一清二楚。
上官安点头:“尧母门不是立在钩弋宫外吗?”
钩弋夫人怀胎十四个月生皇子弗陵,天子认为上古圣君中的尧帝也是十四个月出生的,便将钩弋宫的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上官桀不以为然地一笑:“尧母门?别说小皇子不是帝尧,即便是帝尧重生,你以为今上会交帝位禅让吗?太子却是实实在在从一出生便被今上当成皇太子看待,至今三十年,父子之间从无猜忌!赵婕妤想借李家的势对付太子,倒也算是好计较,只是,她也不想想,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为太子立定的根基岂是李广利那种‘人才’能撼动!”
第二次征宛时,上官桀便在李广利麾下,对这位2师将军的才干是知之甚详!――着实让他不能不看轻这位外戚出身的将军!
上官安不由语塞,心中十分失望。
见儿子面露失望,上官桀倒有些不忍了:“安儿,你觉得这是机会?”
上官安讪讪地点头,手指在漆几边缘来回摩挲,将自己那点凌乱的想法告诉父亲:“我是想,太子即位,必然是卫霍两家掌权,而钩弋子却没有任何势力可恃……再说,钩弋子年幼,陛下一旦不讳……”
听着儿子的想法,上官桀不禁意动,皱紧眉头,陷入沉思之中,良久,他还是摇头:“若按孝惠旧制,幼主即位必是母后称制,妇人之见有限,必是外戚权重。再说,虽然燕王、广陵王不得主上之意,诸皇子中尚有昌邑王。”
对此,上官安却是丝毫不担心,微微撇嘴,对父亲道:“诸皇子中,今上最在意的还是太子,只看去年常融进谗言的下场便知,一旦得知太子是被他人所害,天子之怒必是雷霆万钧!赵婕妤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昌邑王不足虑。”
上官桀何等机敏,立时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你是说,这个主意,我们也能用?”
上官安连连点头,振奋了精神对父亲道:“自然!天子震怒之下,赵婕妤能例外?”
上官桀轻轻颌,却仍旧有些犹疑。
见父亲举棋不定,上官安忽然起身走到门口,确认外面无人后,才再次坐到几侧,倾身凑到父亲耳边道:“便是天子怜惜幼子,太子不幸,臣的那位外舅(注2)又岂会放过罪魁祸?”
前年爱子加冠后,上官桀便为其聘了霍光的长女为妻,上官安口中的外舅自然是霍光
――似乎很多人都只看到循规蹈矩的奉车都尉,却忘了,那个人是桀骜随性的冠军侯唯一承认的同父兄弟!
注1:阿翁,是对父亲的称呼。见《史记&p;p;8226;高祖本纪》:
注2:外舅指岳父,《尔雅&p;p;8226;释亲》记“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应该与女子称公婆为舅姑是相对应。
ps: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对本文的章节名,大家觉得如何?喜欢吗?还是更喜欢《权》与《紫》那样比较整齐的章节名?
第十八章 姻亲
因为提前知道了儿子偶然得到的这个消息,听到那个容貌英伟、衣裳特异的江充对半躺在床上的天子进言:“主上暴病必是有人行左道之术。”上官桀微微低头,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只是对同样出身赵国的江充与赵婕妤之间的关系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侍立在帐幔旁的霍光也没有觉得惊讶,依旧默默低头,唇角微扬,忍不住露出无声的冷笑。
――终于迫不及待了……
――也许是被天子这次突然的重病吓到了!
天子重病未愈,自然不耐烦听那些神鬼秘术的长篇大论,只听了几句,但准了江充的奏请,以其为使治巫蛊。
得到诏准的江充立刻退下。上官桀这才上前觐见问安,见皇帝精神不济,便挑了几件有趣的事情说了说,待皇帝展颜,他便也告退了。
待几位被允许觐见的朝臣见过天子离开,霍光才继续自己之前的工作――为天子念长安送来的奏书。
刚念了几份,霍光便听到天子满是倦意的声音:“不必念了,太子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错的!”
“……诺。”见天子的确是没什么精神,倚着凭几,眼睛半闭,霍光也没有坚持,将奏书收起,归放到漆几上,随后抬头看了看天子,眉头也不由皱起。
“有事?”当今天子聪慧敏锐,立时感觉到霍光欲言又止的注目,睁开眼看向这个素来谨慎小心的近臣。
霍光趋前跪下:低头禀报:“主上,太子使请求谒见……”
天子不待他说完便微微摆手:“不必了。就要入秋了,待朕稍安,便回建章宫,让太子不必挂念。”
“诺!”霍光不由惊喜,尽管他不认为那些魑魅魍魉的小伎俩能起什么大作用,但是,少点是非曲折总是不坏的。
听到宦禀报赵婕妤与六皇子请见,霍光低声向皇帝告退,在钩弋夫人与刘弗陵进来前退出寝殿。
将堆放着奏书的漆几交予尚书,霍光便转身离开,打算去见太子派来的使,但是,尚未步出殿庑,就被金日?拦下:“方才黄门苏文已命人遣走太子使。”
霍光闻言皱眉,对金日?轻轻颌,随即疾步离开。待他赶到之前使等候的地方,正与一个宦迎面撞上。
“霍侍中……”那个宦一见霍光,立时变了脸色,竟隐隐有些颤栗。
“苏文派你来遣走太子使的?”霍光也变了颜色,冷冷地质问宦。
宦战战兢兢地点头――对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人来说,苏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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