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不知方向,本能地又把那酒壶举起来想喝,倒了半日,才醒悟过来,已经没有酒了。在前生那些快活畅意的岁月里,在切美好的回忆中,每幕都有那个人,他的笑颜,他的傲骨,他与他,起饮酒谈笑。最后那夜并肩月下,那人笑着讨酒喝,而他板着脸拒绝,却在最后刻许诺,待你归来。与君共醉。只是,再也没有共醉地时光了。他是那样爱酒的人,最后的夜,自己还是不曾让他饮酒。在前生,他曾笑着答他:“如果你死了,我会代你饮尽天下美酒,我会代你看尽世间美景”他答应过他,要代替着他。把两个人的精彩活出来,把两个人的生命在个人身上延续下来。可是,终究还是失言了。劲节,劲节,今日的我,已无力饮尽天下美酒。已无能去看天下美景,九泉之下,你当如何骂我失言背信。可你,却是到死,还要守住曾说过的每句话。你说,“我活着,你活着,我死了,你还活着。”所以我直直,活到如今。也会直直,活下去。我自己可以失言背信,却绝不会让你说出的话。做不到。劲节,那个夜晚,你告诉我,此生,遇见我是你最大地幸运不,你说错了。卢东篱识得风劲节,是他这生至大的幸运,仗着风劲节。他可以飞黄腾达,他可以履险如夷。他可以转危为安,他可以死里逃生。可是风劲节遇上卢东篱,却是他这生至大的不幸,没有卢东篱,天下还有谁能束缚那个天不能拘,地不能束,自由不羁,傲骨如斯的男子,又能有哪道圣旨,可以迫得这样的人束手就死风劲节啊风劲节,你世聪明,为什么在卢东篱身上,却蠢笨至此他抬起头,仰面向天,惨然而笑,因为喉咙不能发声,便连这样至惨至悲的笑,也都是无声地。这天中午,个满身臭气肮脏的叫花子,从集市上的戏台边被人呵斥着赶走,他路行出闹市,行到新建成不久的卢公庙前,终于支持不住,晕倒于地。卢公庙原是本地百姓因深幕卢东篱保国护民之恩义,所以在朝廷的号召下,由民间筹钱,官府协助,自发建造的庙宇。因着朝廷正极力宣扬卢风二人的事迹,所以这庙建得倒也不小,前后数进,堂皇庄严。两个庙祝见有人晕在庙前,虽然嫌恶他的脏臭,但想着卢公生前仁护万民,死后总不好再伤他的仁德,便只得捏着鼻子,把这人生生给拖了进去。
第八十九章妻儿
是新修成的庙宇,还没有请到得道高僧来主持管理,公推德高望众的两位长者主持,又选些单身男子,或独身老人做庙祝,以便洒扫整理。这时两个庙祝,拖了卢东篱进去,其他人闻其臭而避之不迭,连声道:“快点洗刷干净了再随便安置个地方。”这两个也不肯好生替人洗涮,直接把人往庙里的井边推,从井里摇了水上来,就往人身上冲。好在现在天气还算暖和,这样冲,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连冲了好几桶水,卢东篱身上倒真是干净了许多,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人也被冷水刺激得略有些清醒。他还有些迷茫恍惚,已被人左右,架起来便进了个房间。才关门,这二人就劈手过来撕衣服。他的衣服又脏又旧又破又臭还湿透了,当然不能穿在身上,甚至连保留的价值也没有,让人三下两下,就撕了开去。这衣裳撕开,就露出他三年来,因为长期食不裹腹而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子,而在这瘦得出奇的身体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当年沙场争战的刀伤,有剑伤,有野兽的爪牙所造成的伤口,有被人踢打踹骂的旧伤,有山间行走,无意中的挂伤,但更多的却是他自己因为不堪心头苦痛,而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两个庙祝看他身伤痕,脸上不免多了些恻隐之意。动作也不再那么粗暴。其中人拿来套粗布衣服,低声问他:“你还能自己穿吗”卢东篱沉默着接过来,虽然眼睛看得不是很清,但可以见到大至样子,用手来摸索衣服的正反上下,给自己艰难得穿上。看出他的眼睛不太好,这两个年青的庙祝,就更加同情了。人又问:“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弄点”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声大叫:“所有人都出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那声音因为过于激动,都抖得不成样子了。两人不敢耽误,立刻抛下卢东篱,快步出去。却见外头院子里,整座庙十六人全到齐了。站在中间的长者,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刚接到太守大人派人传的话,卢夫人要来参拜,你们快快去准备。”“哪个卢夫人”“还有哪个卢夫人”老人跌足骂道“当然是当朝品诰命夫人,咱们卢公的遗孀卢夫人了。”“卢夫人不是在京城吗”“卢夫人贤德良善,不肯食朝廷供养,请了旨要携子返乡,闭门课子读书。皇上屡次挽留无效,便派了当朝礼部侍朗苏凌苏大人,又紧急调了应天府知府卢东觉卢大人,护送卢夫人。再传旨路地方官,迎送小心,不得怠慢。卢夫人听说我们这里新建了座卢公庙,所以定要来参拜。”“这这这,这可真是天大的荣幸。”“当然是荣幸,大家快去,里里外外给出打扫三遍,要是让我看到丝灰尘,饶不了你你。”“对了,快去把附近十里之内,所有寺庙,道观,庵堂,最会做素斋的人请过来。咱们定要好好招待卢夫人”“这个,你就去”那老人正在分派任务,眼神忽无意中瞄到人,愣了愣:“这人是谁”大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前方,有个衣衫不整,发须皆湿的男人,怔怔站在那里,因为长满胡子而仅可看到的半个脸孔,片苍白木然,可是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那救他进来的两人忙道:“是个饿晕在外头的叫花子,我们看着可怜,就弄进来了。”“胡闹,眼看着卢夫人就要来了,岂能让无干的人胡闯,卢夫人身份何等高贵,男女有别,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到时候也要回避的,怎么能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快,先把人锁到柴房,等卢夫人走了再说。”老人不悦地吩咐。二人应了声,走过来就想拉卢东篱。谁知本来很是温顺的卢东篱竟是怎么也拉不动。其他人见着这样子,就又过去要帮助。眼看着拉扯的力量大了,卢东篱便挣扎起来。他这里挣扎反抗,人家有的是人,便又呼啦啦冲过来好几个。论起来,卢东篱的武功是风劲节亲自教的,在战场上,碰上十几个悍兵,也是不在话下的,可是,三年来,这身体几乎让他自己给拖垮了,再加上饿了三天,哪里还有力气挣动,更何况,就算这时候心智已经有些迷乱了,他仍是记着提醒自己不可伤人,诸般顾忌之下,他的挣扎反抗越来越无力,而扑过来的人则越来越多,后来足有,生生把他按得动弹不得。因大家看他不听话,恐他闹出事来,索性拿了绳子把他绑住。大家也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便又拿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往柴房里扔,把门锁,众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开始那两个庙祝动了好心肠,原是想给他点吃的的,可现在,人人都忙着迎接诰命夫人的大事,人人又都恼这个疯叫花子惹事,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个可怜人饿得厉害。本来就很新的卢公庙,很快又被打扫新,在众人忐忑等待个多时辰之后,诰命夫人回乡的车驾,终于停在了卢公庙外。出乎大家的意料,他们并没有看到华丽的仪仗,前呼后拥的队伍。只有左右两匹马护佑着辆看来平平无奇的马车,唯有远远缀在后面的十骑快马,二十余个男女从人的存在,才让人意识到,马车里的人,身份不同寻常,而护在车旁的两个男子,也都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二人翻身下马,掀开车帘,个不施脂粉的素衣女子,手拉着个六七岁的稚龄男孩下了马车。苏婉贞在庙内几名长者的迎接护拥之下,进了庙去。抬头处,香烟深处,有人轻甲披袍,不怒自威。身边的孩儿轻声问:“娘,这就是爹吗他为什么不动”苏婉贞柔声道:“这不是爹,这只是爹的像,爹爹是好人,人们为他雕了很多象。”孩子似懂非懂得点头,认真地观察烟雾中的神像,这就是爹爹的样子吗而苏婉贞则只是凝视望着上方神像,其实这雕像,并不象呢。东篱是个儒雅君子,哪里会有这么威风肃穆的神情。不过,不象也并没有什么关系,百姓自发建庙,也是片诚意。图的不过是个念想,不必苛求太多。以东篱那样的性情,纵死九泉,也当化清风细雨,润泽苍生,岂肯困于这泥胎木塑之中,更何况更何况东篱根本没有死她的目光徐徐下移,看向卢东篱神像旁,那轻裘缓带的白袍将军。做为祭祀卢东篱的庙宇,自然少不了他的亲兵爱将的塑像,而这其中,风劲节更是没有人会忽略淡忘的人物。没有人知道,苏婉贞执意前来拜祭,为的不是卢东篱,而是风劲节。她徐徐拈香,恭敬而肃穆地奉于灵前。那人不避嫌疑,送过她许多钗环首饰的朋友,那个走遍天下,却永远有纸书信遥寄的朋友,那个沙场征战,永远护在夫君身前的朋友,那个为她治病出力,为她安全操心,曾经笑着在面前许诺“只要有风劲节,就定有卢东篱,若要伤卢东篱,除非风劲节身死气绝,才有可能踏着他的尸体走过去。”的朋友。他说过的话,句句都做到了。即使他身死气绝,也依旧尽力保住了卢东篱。那日,万里边关之外赶到京城,偷偷见到她的少年亲兵,跪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夫人,卢帅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死的是个替身啊。我亲自把卢帅送出来的,卢帅答应过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卢帅没有来见你,可是,你要相信我,他真的还活着。”她相信,绝对地相信。因为,她相信那个只有面之缘,却对她许下诺言的朋友。而且,那叫小刀的亲兵虽不明白,她却可以明白,明白卢东篱为何不来相见。风劲节,风劲节,此生何幸,得友如此。风劲节,风劲节,伤君弃君负君,卢东篱可以为你句话,忍辱芶存于世,又有何颜面去全家团圆,自得安乐。再加上他身负重罪,忍死逃生,更不愿再连累朋友的旧日部属了。而她,只能安静地等待着,期盼着,她的丈夫,可以心结尽解,有归来的日。日日夜夜地期盼,时时刻刻地等待,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苦苦煎熬,唯的指望,不过是将来还有夫妻团圆之时。在时机来临时,按照风劲节的安排去呼冤,为丈夫平反,却没有料到,转眼之间,苏卢二家,齐受荣宠,而民间军中,亡夫之声誉威望,竟然如日中天。天子道道厚恩殊遇的旨意降下来,她却知道,重见丈夫的希望,越来越遥远无望了。她虽不擅官场权谋,帝王心术,到底也是个饱读诗书史册的聪慧女子,也知道卢东篱这样的声望,得到的封赏哀荣,绝非人臣之所当得。这切属于个死人,是殊荣,是佳话,可万死者复活,则当朝圣主,满殿文武,甚至苏卢两家的所有人,都会处境尴尬,进退两难。卢东篱唯能做的,只能是继续隐姓埋无声息地活下去。而她现在做为卢东篱的遗孀,享尽殊荣。受尽瞩目,更没有可能避过所有人的眼睛,自去与他团圆。此刻,她安安静静地焚香合掌,然后诚心诚意的跪拜下去,恭敬地叩首三回,心头默默祷告:“风将军,你若有灵,请保佑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我情愿他另有妻儿,我情愿他另置家室。只要他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他已付出太多,为了天下百姓,他已失去太多,于其重新找回身份,受尽束缚,我宁可他再也不用替谁出力,被谁出卖,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人牵挂劳心。为了他,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保守在心里,就算亲如父母独子,也绝不透露。为了还他的自由,我愿替他去做这笼之中鸟。从此成为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节牌坊,切荣宠厚恩的保障。国家已定,边关已靖。家人前程俱有所托,他可以放心,他可以不必牵挂,不必忧怀。风将军,我请求你,让你的朋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第九十章败露
声地在苏婉贞脸上滑落,耳旁传来爱子惊异的叫声:“你怎么哭了”她慌忙拭泪,柔声道:“傻孩子,娘不过是想你爹”话说到半,不知从何处传来阵嘈杂之声,令得她语声顿,略有讶异地抬头。身后个锦袍发福的中年男子,脸色沉,喝道:“怎么回事,诰命夫人来参拜,还有什么人敢喧哗。”主持的老人哪里见过这等官威,立时吓得脸色发白,答不出话来。苏婉贞忙转头轻道:“大哥,你莫要吓着老人家。”也就是这两句对话的功夫,后堂急急转出人,慌慌张张施礼:“夫人恕罪,这是我们收留的个疯叫花在里头闹事,我们正在教训呢。”岂止是苏凌,就连卢东觉也有些不悦了:“明知夫人要来,怎么还弄些闲杂人进来。“这人更是惊慌愧乱:“我们也是看那疯叫花饿得晕了,时动了恻隐之心,哪里知道这人竟是个不知事的浑人。明明都锁到柴房里去了,不知怎么还是挣了出来,不过夫人放心,我们断不会让他冲撞夫人的。”苏凌冷冷哼声:“婉贞,这里太杂太乱了,你先离开,我留下好好处置这帮不知轻重的家伙。”苏婉贞只注意凝听那外头传来的动静。倒是没在意兄长说些什么。隔着道墙,隐约听到打打骂骂地声音,想是那人吃的苦头不小。东篱是何等仁善之人,若他在场,又岂肯叫人为了迎接贵人,而欺凌卑微贫弱之辈。心念动间,便脱口道:“让他们不要打了,我去看看。”话音未落。便见苏凌微微皱眉,卢东觉也略有迟疑之色。庙里的主持长者神色也颇为难。苏婉贞心头暗叹声,刚才时情急,倒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从来男女有别,越是尊贵人家的女子,越是不可以轻易在陌生男子面前出现。所以富贵人家的女眷出行。马车俱是遮得极之严密,又有前后护从拥卫,若是入庙拜观。那除了主持的老出家人,便是庙中年青的弟子们,也必要先驱赶管束起来,断不容冲撞贵女地。以往卢东篱的官职不大,又不爱讲究身份,在这礼法规矩上从不十分拘紧于她的,所以这些规则束缚,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感受。只是如今。她已是寡妇未亡人的身份,又兼是品诰命。更是苏卢两家道德风范的活招牌,荣华富贵地最高保障。这进退出入,自是有重重规矩管束的。听那喧闹之声,里头怕是有不下十个男人,而且那个据说是叫花的人,又有些来历不明且极之卑贱,以她的身份,怎好轻见。见她蹙眉,苏凌笑笑上前步:“我去瞧瞧。”苏婉贞忙道:“不用劳烦大哥了。”自己的这位长兄。好逸恶劳,贪财小性。又有些寡恩薄情。以往与东篱有也过些冲突矛盾的。只是她素来也不是记仇记恨的人,原本又极重感情,还念着扳倒九王脉,为丈夫平反,大哥颇有些功劳。所以虽然兄长如今因着自己颇受皇家看顾照料,而处处着意亲近,她也从不拒绝或疏远。从来人无完人,有很多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便少欢欣。倒不如安然享受眼前的亲情为好。但不记恨兄长是回事,对苏凌的为人处事,她却是直不太认同的,此时哪里敢让大哥进去,怕不将那个可怜地人,打骂番,还顺便张名帖送官府里治罪吗“东觉,你去看看,那人流浪乞讨,想来也是可怜之人,不要太为难他了。”她这般淡淡吩咐了声。论长幼,苏凌为兄长,而卢东觉却是小弟,论官职,苏凌也确实比卢东觉大了好几级。苏婉贞以长嫂身份吩咐小叔子做事,倒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长兄地尊重。倒也不至于让苏凌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卢东觉应得了声,便往里去了。时光荏冉,如今地卢东觉早已不是当年时时跟在长兄身后的小小少年郎。也曾科场取功名,也曾公堂断是非,也曾多年为官屈居县令,也曾兄蒙奇冤,受尽他人冷眼薄待,也曾冤案平反,飞黄腾达,这么多年挫折起伏,少年时的锐气和锋芒,渐渐磨得平滑圆润了。只是他到底是卢东篱教出来的弟子,为人处事,自律自警之处,终是比苏凌胜上许多。等见了那大院中,被干人按着踢打的叫花时,也并不曾有什么鄙夷轻视之心,反而大喝了声:“住手。”虽然他没有穿官服,但那份威仪气度却是瞒不了人的。就算不认识,光猜猜也知道是诰命夫人身边的大人物。这声叫出来,谁敢不听,上十个人立刻收了手分站两旁。奇怪的是,刚才被十人人按着犹自挣扎地疯叫花子,被这喊,立时就不动了,就着被踢打在地的姿式,伏在地上,连头也没抬下。打人地众人,互相看几眼,暗道,这疯子也知道怕官啊。卢东觉只道他挨了打,受了惊,上前几步,柔声道:“你别怕,我让他们不许再打你就是。”却见那个叫花子,只是死死低了头,动也不肯动下,更不曾应声。卢东觉虽没生气,旁人却嫌他不知好歹,重重喝了声:“叫花子,还不谢谢大人。”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被吓着了,身子忽得剧烈得颤抖起来。卢东觉心中生怜,也不嫌他身份低贱卑微,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自袖中取了锭银子,便要递到他手里去:“我瞧你有手有脚,也该有点力气,何必世乞讨,拿着这些银子,做点小生意也好。”他语气自觉温厚,不知为什么,这人却似受了极大惊恐,整个人往后缩去。卢东觉略皱眉,伸手去按他的肩膀,不让他逃开,同时俯身弯腰,意欲拉近距离。四周众人,只见到转瞬之间,那位大人的身子忽得僵,然后晃了晃,便似要跌倒般,声音倏然沙哑:“你”只说得字,便忽得松开手,踉踉跄跄后退三步,脸上神色,竟似见鬼了般,双眼直直地盯着那叫花子。大家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当这疯子刚才又对大人无礼了。众人心头惶恐不安,便有人直冲过来:“你这家伙,怎么连大人也敢冒犯。”眼看着又要伸腿踢人,卢东觉忽得大吼声:“我看哪个敢踢他”这声喝怒极愤极,却把人吓得当时就呆住了。卢东觉深深吸了口气,望望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直如泥雕木塑般,坐着不动的那人,这才徐徐道:“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们怎能这样欺辱于他呢。先把他好好安顿吧。待我把夫人送往寓所之后,自会派人来把这可怜人接走安置的。众人自是连连点头,迭声地表示对大人仁慈心肠的感激佩服。卢东觉扭头想走,迟疑下,复又走回到那人身旁,点也不顾及身份,毫不在意旁人惊讶的目光,看似只为和那人谈话方便,竟屈膝,以种半跪的姿式蹲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异常轻柔:“你你在这里,是不是,也仰慕卢夫人的风范,想要见见呢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到旁边,可让你在近处偷偷瞧眼,卢夫人还有卢公子”说到后来,不知为什么,声音竟有些哽咽。卢东篱沉默了半晌,然后,徐徐摇头。是他太冲动了吧,只听人说起卢夫人三字,便失了心,也失了神,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挣扎,本能地拼命,本能地想要多靠近哪怕寸的距离。只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连东觉也引了过来,却又是何苦。现在的他,根本连看人的能力都没有。靠得再近,他也看不到妻子伤心的容颜,看不清自己的唯的孩子,已长成什么样子。他能见到的,只是两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罢了。相见不如不见,又何苦必要相见。只是刚才时冲动,已叫东觉窥破了行藏,此时若再勉强近前,万再叫其他人发现,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婉贞也罢。爱子也罢,甚至苏卢两家所有地族人也罢,受他的连累已有许多,好不容易才有安定的日子,何忍再让他们平安宁静的生活受到丝毫威胁。卢东觉见他摇头,也怔怔呆了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了身。其实以卢东篱现在的落魄凄凉,外形变化,就算是熟人也很难认得出来。而且,纵然是再熟再亲近之人,怕也难以想到死人复生的可能,只当是长得象罢了。可卢东觉却不是其他人。卢家东字辈。卢东篱居长,而卢东觉最幼。平日兄弟们读书做人,多是长兄带领管束,卢东觉因着最小,便是最让长兄操心照料的。他的学问知识,为人处事,多是卢东篱言传身教地,后来卢东篱为官四方,也直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呵护。无微不至。对于卢东觉来说,卢东篱实在是亦兄亦父亦师的存在。如此亲近之人。彼此的了解,自是极深的。而且。当日卢东篱身死,卢东觉受牵连罢官,他却连哭都没空哭声,就长途快马,赶到定远关,亲自为卢东篱收敛尸体,操办后事,移棺归故土埋葬。他亲自查看过卢东篱的尸体。虽然。风劲节当年在替身身上是下了大功夫的,但所谓易容术。也并不是神仙术,要瞒瞒普通人是没问题,要想完全瞒过至亲至近之人,却不是那么简单地。卢东觉亲自为卢东篱的遗体擦身换衣,虽然身体上切特征都没有什么问题,可他的确总隐隐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但实在是长相啊,身体特征啊,甚至胎记啊,都绝无半点差错,他也确是没想到死的可能不是卢东篱,只当是长年不见,身体多少有了些变化罢了。然而,此刻在全无心理防备的时候,看出卢东篱的长相特征,心中震荡之间,几乎本能地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兄长,他的老师,他至亲至近之人。可惜多年的人间磨折,仕途历练之下,他已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甚至不敢放声哭,不能纵声唤句兄长。他只得咬了牙,慢慢站起来,他只得深深呼吸,努力平定自己地心绪,硬生生让自己的表情回复镇定,这才回头而去。他走得很慢,却没有回首,所以,看不到那个被人所看不起地流浪疯叫花,十指扣在地上,拼命用力,所以指尖已隐隐有血色婉延于地。苏婉贞在前堂仰首望着高处风劲节的雕像,静静地出神。直等到卢东觉回来,淡淡说句:“不过是个可怜人,我给了他点银子,安抚了下,已然没事了。”苏婉贞也轻轻点点头,这本来就是小事,原不必去多费心地,此时她心境又极之伤怀,自是没有多注意卢东觉的神色。倒是苏凌,平时最能承奉上意,查颜观色,此时见卢东觉看起来虽神色如常,但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且心绪极为激动般。苏凌心中微动,口里却不问,只低声道:“婉贞,天色不早了,本地地方官还准备了迎接你的仪式,不好叫人等得太久。”苏婉贞点点头,也不多说,便携了爱子的手,行了出去。当朝的礼部侍郎和应天知府,左右,护在她的身旁,随行而出。个民间女子,此生能有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荣宠,该是至尊至极了吧。世间女儿,最大地荣耀,除了进宫侍君之外,便是凤冠霞佩,诰命皇封了吧。然而,苏婉贞有最高等级的凤冠霞佩,做为未亡人,却永远不会有佩戴地机会。她是当朝的品诰命,却连坦然行走于阳光下的自由,都已没有了。她步步向庙外行去,外面是礼仪重重,规矩森严而尊荣华贵的世界,外面,是永远永远等待她的囚笼。永远不会有人微笑着,与她共坐月下,看星辰漫天。永远不会有人,摘了清晨含露的鲜花,温柔地簪在她的发间。这茫茫世间,她再也找不到个人,可以同品诗,共作画,偕手赏花,并肩游春,她再不能在温暖烛光下,守候在那操心劳碌的人身旁,她再不能,远隔着万里关山,去牵肠挂肚,亲手制衣。现在的她,是苏卢两家,活生生的贞洁牌坊,会走路的皇封敕命,是两家的荣耀,两家的光辉,两家的资本,两家的保障。所以,她必得安安心心地走到用亲情,用皇恩,用礼法织就的深深牢笼中,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受礼敬和尊崇。她是那高高供起来的牌位,神像,她再不能发自真心地微笑,再没有欢乐的资格。她不能享受阳光,她不能感受春天,她不能再拥有活生生的灵魂。天地苍茫,这个在大赵国最受尊崇的女子,除了手中紧紧抓住的爱子,除了小心呵护的亡夫仅余的血脉,她不再拥有任何东西。
第九十章长大
参拜完毕,动身离去。卢公庙前前后后又是阵忙男人不敢到前头去冲撞了卢夫人车驾,却还是整齐列队,只等着卢夫人上车,放下车帘,他们就立刻赶出去,排出最好的送行队伍,以最谦恭的姿态,表示他们的敬意。里里外外的人们忙碌着,叫喊着,虽然卢夫人不会看他们,也个个把衣冠整了又整,唯恐有失仪之处。大家忙忙碌碌,小声地彼此叮咛着种种礼节规矩,没有人注意刚才还被打得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个疯叫花。卢东篱静静得听着里里外外的片喧然。如今的他,口不能言,目难视物,也就只剩下耳朵,还算能正常听到动静了。这样的热闹荣耀中,他的妻儿,正步步离他远去,咫尺之遥,墙之隔,他叫不出,追不能,认不得。多年离别,多年煎熬,他的妻子,到底憔悴清减了多少。多少年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他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他死死咬住牙关,握紧双拳,却克制不住全身的颤抖由轻微而渐剧烈。四周列队的人已迅速向外奔去,想来婉贞已然出了庙门上了车驾。很快就要离开了吧。去到他再也听不到的地方,去到他再也够不着的方向,去到他连影子都无法模糊看眼地所在。少年时的竹马青梅。总角相交,成亲后的灯前烛下,温存相待,那些守候,那些等待,那永远都在微笑着的容颜。婉贞,婉贞,他的妻子。就这样离他而去。不及见面,不能唤声,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永远离去。这生,他负得最多的人是谁是劲节,还是婉贞那个自嫁给他,就从没有享过日尊荣。却总是在无尽无止等待他的女子,那个纵然他将她抛在脑后,她却只会抱以微笑,永远在后方静静等待的女子。现在,他留给她地只是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和重负,做为卢东篱的妻子,做为已在民间被传成神,说成圣的卢东篱的遗孀,她将背负怎样的重担,她将承受怎样地束缚。可是。他却半点也帮不得,助不了。他若出现。只会让包括婉贞在内的许多人,陷进更加深重且莫测的苦难之中。所以。他只得在这里,咬牙咬到嘴里都是鲜血,把拳头握得骨头都开始咯咯响,苦苦忍耐着,不要动,不要做任何不该做的行动。用理智无数次残忍地提醒自己,这才能勉勉强强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重回柴房去。这次不用别人来锁他。他自己用力关紧大门,把自己锁进了片黑暗中庙里的干人等。恭敬地送走了苏婉贞行人,大家的心境仍然处在兴奋状态中,想到这次居然亲自接待了卢夫人,这简直是可以夸耀生的事。大家交口地称赞起卢夫人来了。“果然是卢元帅的妻子呢,多么朴素啊。”“多么温柔良善啊,有叫花子胡闹,都不生气,真个观世音菩萨降世。”“那位护从的大人为人也很好啊,还给那叫花子银子呢。““什么护从大人,卢夫人叫他东觉呢,分明是应天知府卢大人,卢元帅的族弟啊。”“什么,啊,那,那卢大人可怜那个叫花子,还说晚些时候派人来接他去安置呢。”“那你还待站着做什么,快去把那叫花弄出来,好好打整下,让他吃饱喝足了,别叫卢大人派来地手下,看咱们没有仁厚良善之心。”大家哄哄然应得声,便又赶紧忙去了。刚才被他们拳打脚踢的人,现在立时又得到了极好地招待。这次,卢东篱没有丝抗拒,洗澡,换新衣服,梳头,清理胡子,他都很温顺地任凭这些人摆弄,且极合作地,尽力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他知道,晚上来的定会是卢东觉自己,而他,也实在不忍让这个小弟,看到自己落魄地样子,平白又惹场伤心难过。洗漱完毕之后,他又得了些热腾腾的饭菜,吃过之后,人确实也精神了许多,苍白了很久很久的面容,也渐渐有了些血色。庙里的人为了给卢大人好印象,自是不会再让他住在柴房,而是给了他间单独的清净房间。卢东篱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夜色深深,明月中天,名黑衣深笠的男子,敲开了卢公庙的大门,口称奉卢大人之命前来。本来夜色就浓,烛光飘摇,那人穿黑衣,戴深笠,直低着头,自是没有人看清他的容颜。庙中主持不敢怠慢,亲自迎接他,本想让人唤那叫花来,他却说奉了大人命,要单独问话,主持便差人把他领去了卢东篱房间里。此人关上了房门,又小心地把窗推开条缝,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守在外头偷听,这才回头面对卢东篱,手掀开了斗笠,扑通声跪下去:“大哥。”卢东篱笑笑,伸手去扶他起来。他努力对准焦距,尽量让眼神灵动,不愿让卢东觉看出自己的眼睛有问题。好在卢东觉这时也心绪激动,全然没有注意到卢东篱地眼神有什么不对,此时竟是怎么也不肯起身,就着这跪的姿式,抱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偏他又恐声音大了,惊了外头的人,竟是连哭也不敢放声。卢东篱无力说话,只得轻轻拍着他,以身体的动作来安抚于他。卢东觉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大哥,你还活着,天啊,你还活着。”“我为你收敛尸体的时候,就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原来那是个替身。”“大哥,这是你的手下帮你的吧,他们对你真是有情有义。”“还是你直未雨绸缪,早做了安排”他哭着问个不休,卢东篱伸手摸到他的头,用力抬起来,确认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后,微笑着点点头,再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太过悲伤。卢东觉勉力收了泪,却还是不肯让卢东篱拉他起来,他抬头,怔怔看着他的兄长,张张嘴,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话到嘴边,却是阵心酸,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忽得用力挣,甩开卢东篱的手,重重在地上叩下头去,他叩得那么重,咚得声,吓得卢东篱颤,脸上略略变色,手上加力想要拉他。可是卢东觉却是疯狂地叩头,不肯让他拉住。卢东篱猛力扯,把他半揪起来,左手掌打过去,重重击在卢东觉的脸上。卢东觉这才全身颤,如同脱力般,倒在了卢东篱的怀里。卢东篱轻轻叹息,可惜他现说话,所以没有办法宽慰卢东觉,他想说,我明白,是你的错,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不怪你。然而,他唯能做的,也只是用无力的手,抚着当年幼弟那不断颤抖的肩膀。卢东觉的声音带着哽咽:“大哥,你走吧,你离开赵国吧。”卢东篱不觉有丝毫意外,他几乎是很平和地点了点头,连唇边那淡淡的缕笑意都没有改变。卢东觉低着头,他不敢看兄长的面容,只是伸手到怀里去把东西件件掏出来。关防,路引,身份证明文书,数额足够的叠银票。他样样拿,样样往桌上摆,声音颤抖地不成样子:“我找借口,临时向本地的官员,要了这些身份文书,有了它们,你可以光明正大穿府过县,不怕盘查,也可以入住客栈,不用再流浪吃苦,这些银子,也足够好好生活,你尽快离开赵国吧”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说话顺畅,可是身体和声音都不住颤抖,脸色又青又白,几不成人色。卢东篱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知他痛苦莫名,心头痛惜,却又实在说不出个字来开解他,只得勉力自己继续微笑,只得努力让卢东觉看到,他其实并不介意。他还能介意什么呢从他发现自己在民间享有无比声誉名望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以原来地身份出现在人前了。更何况,他也并不打算恢复身份。风劲节已经死了,卢东篱又有何颜面,在世人眼中,继续活下去呢。他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虽苦守边关多年,但般的百姓并没有尝过异族烧杀掳掠之苦。因此对于镇关将军的功绩牺牲不可能有太大的了解。如果不是拥有无上权威的人刻意宣扬,他不会在百姓之中,被传作神圣。在这个消息闭塞的世界里,普通老百姓,对国家大局的了解,往只决定于上位者想让你们知道什么。而对于人物地批评赞佩。也总是起决于,至尊的人,想要借宣扬什么人,达到什么目的。象史书上的文圣武圣,历代英灵们,就连帝王都要向他们祭祀行礼。个国家,有这样的英雄,做为所有人的典范是好事,可如果这种人忽然活了过来。只怕皇帝就第个坐不住地了。更何况,他如果活过来。当年就是诈死抗旨,个以忠义闻名天下的英雄。怎能有抗旨之名,而因着家里出了个天下第忠义之人而享尽荣宠的苏卢两家。又会因此受到怎样的冲击呢他活着,他留在赵国,就是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隐患,卢东觉想要让他离开,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卢东觉咬牙等了半日,等不到卢东篱说话,鼓足勇气抬起头,见卢东篱眼神平和。唇边带笑,心中又是酸。他垂首低泣:“大哥”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蒙冤之时,我被无罪夺官,上司厉颜训问,审太守如同问贼。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人蒙冤,举族皆受诛连,家中产业被抄,各房上百口人,流离失所。大哥,你知不知道,太叔公那么大的年纪,不能含笑完寿而逝,却是被虎狼之吏惊吓而亡。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生仰俯无愧,可结果却是家人宗族,多遭流放,七叔家的小堂妹,虽说未必富庶奢豪,也是书香门弟的小姐,却被那押送衙差,卑言污语,屡欲不轨,最后只得投井拒辱。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虽有情义下属,义士知交,他们却也只救得你地妻儿罢了。旁人的性命,他们顾不了,帮不起,可是我们受了多少磨折啊。三堂哥地幼子还那么小,就连着父母关在牢里,成了囚犯,小小的孩儿,受不得牢狱之苦。可怜他甚至还没学会叫声爹娘就这么去了。大哥,你知不知道,你为大赵国,剖心沥血,大赵国给你地却是杀人的屠刀,和无情的诛连,我的母亲,也因此在公堂之上受辱。大哥,这几年,你天涯流浪,吃了多少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亲人们却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又受了多少罪大哥,你教我仁义道德,可是,这个仁义道德的世界,给了我们什么大哥,你教我为国为民,可是,我做了多少年的县令,心意,为民请命,心意,不贪不枉,却处处碰壁,时时受挫,上司动则难,吏考年年平平,到最后,等来的是兄长被杀,举族诛连地下场。大哥,我们是书香世家,我们都读圣人文章,可是,原来舍生取义的下场不是辉煌而是凄惨,原来,守正不移,不得光彩,反成笑话。大哥,我们这么多年,读地,学的,信的,坚持的,是不是,全都是场笑话。大哥,你以前总教我,我们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不是为了想要得到什么,可至少不能是为了失去什么吧大哥,你知道我们盼了多久,才盼来这场平反,这番荣耀。苏卢两家各br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