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奶奶皱纹横生的脸孔,艰难的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雷允晴在与韩沐辰、江措小两口吃饭的时候,无意中提起陆家老太太的病情:“外面都在传老太太要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危言耸听。”
韩沐辰闻言放下餐具:“我前天也上医院了,去看的人不少,为了不影响病人,花篮都摆在门口,一走廊上都是,那阵仗。”
韩沐辰这几年与陆子鸣之间都不太快活,但这次是老人家有事,出于礼貌,他还是去看望了,当然也就是走一个形式。每天去看望的人那么多,大部分人也都是这样,安慰安慰家属,扔下“心意”走了。
雷允晴有些黯然:“老太太会福大命大的。”
窗外正是雪后初霁,万物凋零,生命甚是脆弱,想起那个威严慈祥的老人,虽然偶尔顽固,但这么多年,的确是一心一意为陆家。她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老太太长年百岁,能在除夕夜喝到一杯曾祖母酒。
江措也发出一声叹息:“我看,这陆家的事,悬啊……大过年的可别闹出什么乱子。”
说到这,韩沐辰却想起一件事:“子鸣不在的这几天,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可没消停。公司欠了那么多外债,死活不肯申请破产停盘,现在债主都找上门了,不知道他在死撑什么。”
雷允晴冷笑了声。撑什么?等着老太太的遗产救命呗。
“那芸姨母子俩现在不是焦头烂额?还得瞒着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你这消息哪来的,确定吗?”
“听商场上的一个朋友说的,那姓肖的也欠他们公司钱呢。”
江措吐了吐舌:“真不知道这么烂的帐银行怎么贷款给他们的。”
“有后台呗。平常人是不知道姓肖的和陆家有什么关系,但是那些正找不着机会拍陆家马屁的人,还能不查清楚吗?”
江措听了,连连摇头。
*
老太太病重,该去探望的几乎都去了,雷家自然也不可避免。虽然事发当晚雷允晴就陪着陆家人一起去了医院,但秦书兰还是再三交代她带上礼物再去走一趟。
下了车,正在门口琢磨着怎么能不跟陆子鸣打照面,就把心意送到,忽然背后有人叫她,一看,是陆子茵。
“晴姐,你来看奶奶吗?”
这一年来陆子茵成熟了不少,毕业了,没有接受长辈的安排,而是自己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每天朝九晚五,俨然标准的都市白领。
雷允晴见着她,心想正好,打完招呼就把车里带来的鲜花和礼物递到陆子茵手里,说:“这是给奶奶的,你帮我拿上去吧,顺便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复。”
陆子茵把花篮抱在怀里:“晴姐,你不上去了?”
“我还有点事,下次有空了再来看奶奶。”说着就要回身上车去。
陆子茵拉住了她袖子:“晴姐,你是不是还为那天奶奶找你的事生气呢?”
她一顿,只听陆子茵又道:“奶奶是挺过分的,再怎么样也不能单独叫你来逼你答应啊。本来我哥出轨就有错再先了,现在还要你帮他养便宜儿子……唉,本来我哥立场也挺坚定的,哪知道奶奶拿自己的病逼他,他要是不答应奶奶就不肯吃药。”
她说完叹了口气,用略带同情的眼光看着雷允晴:“晴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奶奶也是老糊涂了,你可千万别记恨她。”
雷允晴笑着拂开她的手:“你想太多了,茵茵。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表面答应,心里暗暗记恨。那是他的孩子,他带回家来是理所应当的,况且我们都离婚了,我有什么资格管他呢?”
“啊?”陆子茵张大了嘴,几乎能吞下一只鸡蛋,好半晌才愣愣的问:“晴姐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雷允晴抿唇微笑,但那表情一点也不像逗她。陆子茵也觉得这事实在不适合拿来开玩笑,不由惊恐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哥从来都没提过,我也一点不知道呢?”
“离婚又不是什么喜事,难道还跟结婚时一样广发请柬弄得无人不知啊?”
她的口气轻淡,仿佛已从“离婚女人”的阴影中走出,又像是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别人的事。
陆子茵忽然沉默了,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她身后。
雷允晴以为她还没从惊讶中恢复,不禁失笑,刚一转身,却蓦然撞见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原来停留在嘴角的淡淡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常的神态:“这么巧。”
是很巧。
雷允晴原本以为碰见陆子茵就可以免去和陆子鸣打照面的尴尬,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而且不止陆子鸣,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她不想看见的人,乔佩。
她总算明白刚才陆子茵忽然变了脸色是怎么回事了,也不知他们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这了。怎么陆子鸣现在还多了个偷听的癖好?
正撞在枪口上,她只能不由自主的苦笑,缓缓开口:“我来看看奶奶,怕你们不方便就没上去。”
她指指他和乔佩,还有乔佩手里抱着的孩子。的确是挺不方便的。
她还是改不过口来,一张口就是“奶奶”,陆子鸣脸上的凝重转淡,只嗯了一声。倒是乔佩很主动的与她寒暄道:“没想到还能见到雷小姐,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
这话委实违心。上次在超市明明见过。这么多年,乔佩都叫她“雷小姐”,从不肯叫一声“陆太太”,现在她终于如愿了,雷允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雷小姐”。
雷允晴点点头,说:“是很久不见了。”
乔佩看她一手扶在半开的车门上,于是说:“我跟子鸣正要去看望‘奶奶’,雷小姐还有事要忙吧,那就不耽误你了。”随着刻意咬重的“奶奶”两字,她缓缓展颜。
是在提醒她么?
雷允晴自嘲的笑了声,正要上车,忽听陆子鸣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既然来了,就一起上去吧。奶奶刚醒过来,也想看看你。”
雷允晴有点苦恼的抓了抓刘海,看着乔佩怀里的孩子。老太太想看的,是重孙子吧。
“算了,我不喜欢打扰别人一家团聚。”
说完,坐进了车里。车尾灯一闪一闪,陆子鸣拉着乔佩让开,看着她将车倒出来,转眼间消失在三人面前。
真是,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雷允晴签了离婚协议书后就搬回了雷家,这阵子她一直不大跟母亲讲话,仿佛是赌气。离婚的事她也没主动跟秦书兰说过,就怕她又拿那些大道理来阻拦她,只是她在家待了这么些天,秦书兰怎么也能看出些眉目。
这几天她也疑惑母亲怎么还不开口问她,母女俩仿佛都沉得住气,谁也不提这事。她没事的时候就上疗养院陪陪父亲,加上过年家家都在忙活,她也没闲下来。
这天,她一回到家,秦书兰却叫住她:“允晴,你过来,陪妈妈说说话。”
她不太情愿的走过去,在沙发里坐下。心里已猜到母亲要说什么。
果然母亲问:“你跟子鸣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奶奶病了,也没看你积极去看病。外头传得乱七八糟的,说子鸣忽然冒出个私生子,为了这孩子要跟你闹离婚。”
雷允晴沉默的坐在沙发里,心想,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总不能瞒着母亲一辈子。
她抬起头来:“妈,传闻都是真的。我跟他已经离婚了。”
“啊?你……”秦书兰像是被吓住了,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雷允晴垂着头,等待暴风雨的降临,可她等待的机关枪似的批斗没有来临,再抬头时,看到的却是母亲眼角的晶莹。
“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才好?离婚这么大的事,外面人居然比妈还先知道……”秦书兰抽泣着摇头,“妈不是要怪你,要是你们过得真不好,妈同意你们离婚。妈就是怕你吃亏,怕你被人欺负……”
雷允晴眼眶发热,但是她没有哭,仍旧低着头。
“其实早在你出事的时候,妈就知道自己错了。也许你怪妈,妈那时候不准你离婚,不是为了谁的面子,妈也是怕你离婚了,将来一个女人日子不好过,还要忍受别人的笑话。妈从来没想过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妈也不用活了。”秦书兰停了停,这些天她也已经心力交瘁,“这次妈站在你这一边。外面传的要是真的,妈替你做主。你告诉妈,陆子鸣是不是欺负你?”
雷允晴把头靠进母亲怀抱,轻轻摇了摇:“妈,我没事,没人欺负我。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秦书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滴泪落在她发顶:“傻孩子,跟妈说这种话呢。待在家也好,我女儿这么优秀,不愁嫁不出去。”
母女俩默默相依,秦书兰回想这几年,不由也悲从心生:“我这三个孩子,虽然邵谦不是亲生的,但我们一向待你们平等。前两年邵谦走了,你出事躺在医院,允泽又跟我置气,一年到头不肯回家,我就想我活这半辈子,真是白活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妈,没这回事。你也是为了我们好,允泽是一时冲动,等过两年他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身边吗?”
“唉,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有些事我处理得不对……”秦书兰悠悠的叹息,鬓间隐约闪着白发的银光。
*
一连几天,天灰蒙蒙的,人的心情也跟着抑郁。
到年二十八这天,太阳还不见影子。大清早,雷允晴就不小心打翻了醋瓶子,然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眼皮狂跳。
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小年夜饭时,噩耗已经传来:陆老太太辞世了!
这一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雷允晴手里的筷子一松,“啪嗒”掉在桌上,整个人呆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无论之前发生过多少不愉快的事,老太太对她的疼爱毕竟不少,从她小时候起,一幕幕,还记忆犹新。这个老人的威严,世故,苦口婆心……也许年轻时她也是绝代风华,叱咤风云,不然不可能以一个女子身份执掌陆家的权力这么多年,她风光过,萧索过,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只留下……
她想起陆家那一堆亟待解决的问题,肖辰峰的烂摊子,乔佩的那个孩子。
吃完饭,雷允晴主动要求刷碗。站在厨房里,对着水池潺潺的流水,窗外起了风,撞击着窗扇,发出“咣咣”的响声,枯树的虬枝在风中乱舞,仿佛神魔的恶爪。
她放下碗,走到窗边,欲拉上百叶帘,眼神无意中扫过门前马路,发现树下竟停着一辆黑色捷豹,车内还开着灯。
尽管有一定距离,但是雷允晴仿佛已从那模糊的影子认出陆子鸣来。
这……这怎么可能?
老太太刚刚去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雷允晴也顾不上洗碗了,赶紧披了件衣服,匆忙的打开铁门。
走出院墙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就算真的是陆子鸣,她又该说些什么呢?这种时候,安慰的话是最无用的,只会让伤心人倍感伤心。何况,她以什么身份来安慰他呢?前妻?朋友?
没等她想完,脚步已不听使唤的走近,隔着一层车前窗的玻璃,他的轮廓在灯下已经清晰。他整个人都伏在方向盘上,犹如在休息,可当她过来时,他像是心灵感应一般,缓缓的抬起头来,瞬间便看到她。
狂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刮在脸上生疼,灯下疏影摇动,他们就这样彼此看着,一动也不动。
他坐在车里,橘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投下明灭的阴影。而她整个人都笼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也许下一秒,就会随风不见。
他终于推开车门,仿佛迫不及待,三两步跨至她面前,将她紧紧抱住。
只怕再迟一秒,她就会不见。
只怕这一切,又都只是自己的幻觉,一场梦境。
“囡囡……”他的整张脸都埋在她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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