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我们去跳舞,怎样?”
“哦,”他有点惊慌失措:“跳舞?我──”“不会?”她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唔,不会跳,是吗?如果有书房,我们可以关起书房的门,让我来教你跳华尔滋。”
他注视着她,她的话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点怀疑她的神经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两排睫毛和充满野性的大眼睛让他的脉搏加速跳动,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谈话更让他感到刺激和兴奋,一个多么大胆和豪放的女孩子!这种女性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这陌生和好奇的感觉中,他有些为之眩惑了。
深夜,霜霜驾驶着车子向中山北路驰去,她已经半醉,车子在街道上左冲右撞,好几次都差点冲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迹一般,她仍然把车子平安的开回到家门口。走进家门,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哼着歌曲,高跟鞋响亮的冲上台阶。一个疯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态可掬的晓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胀得比酒的颜色还红的脸,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样子!她笑着跨进了客厅里。你的姐姐抢走我的爱人,不要紧,我就在你的身上报复!哈哈哈哈!她在客厅里迈着醉步,笑着。突然间,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
“站着!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只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着说:“你在这冷冰冰的房里做什么?你如何打发你寂寞的时光?嗯?爸爸?你为什么待在房里等着年华老去,等着头发由黑变白?嗯?爸爸?你有钱,你为什么不去买快乐?我告诉你任何一种快乐都可以用钱买到!包括爱情在内!你应该买一个女人,我应该买一个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摇摇头:“你这样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来,我和你谈谈!”
“别!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别和我谈话!我们来跳舞吧!听说你年轻时潇洒风流,现在怎么变得这样老气横秋?”
说着,她拥住何慕天,在屋子里转了起来。何慕天摆脱了她,试着要把她推进一张椅子里,但她仍然独自在屋子里打圈圈,同时,用她特有的相当好的歌喉唱着:“香槟酒气满场飞,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皱着眉叫:“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懂吗?无论如何你应该把高中念毕业……”
“爸爸,别说教!像个老太婆!”霜霜说着,歪歪倒倒的向楼梯上走去:“爸爸,你是个老寂寞,我是个小寂寞,我们应该一起寻欢作乐,像'晨愁'里的父女一样!你不该动不动就想教训人。”她把身子倾在楼梯扶手上说。然后,又继续跨着楼梯,一面乱唱着:“……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还没唱完,魏如峰出现在楼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皱着眉望着霜霜说:“半夜三更你怎么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让人无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视着他的脸,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张着,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样希奇古怪的东西,那样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码五十秒钟,才猛的扬了一下头,如同从个梦中醒来般,忽然爆发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她对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两记耳光,然后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着说:“好呀!你来了!你这个大众情人!交际花、舞女都玩过了,还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还有小小的红云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欢场中的浪子,你有种!从交际花到女学生,你一概包揽……”
“霜霜!”魏如峰喝了一声,用力想把她缠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来,可是霜霜缠得更紧了。魏如峰放弃了和她挣扎,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沉痛的口气说:“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子?喝得这么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着眼睛问。接着,就大笑了起来说:“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兰酒,整整一瓶!吓得那个小傻瓜干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听说过吗?哈哈,那朵小红云也是那样怯兮兮的吗?唔──很公平!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红云陪你,白云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
“霜霜!你在说些什么?”魏如峰皱着眉问,想把她的身子推开。她贴紧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说:“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楼梯去!我告诉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什么时候欺侮了你?”魏如峰问。
“你欺侮我!你从头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着脚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从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我希望你死掉,马上死掉!”叫着叫着,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间,她俯下头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泄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痉挛了一下,却无法把手臂从她的牙齿下抽出来,只好站住不动。何慕天一直站在楼下的大厅里,望着霜霜发愣,这时,他赶了上来,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着说:“霜霜!你发疯了?赶快松口!”
魏如峰靠在楼梯扶手上,对何慕天摇了摇头,一面凝视着霜霜那乌黑的头发。片刻之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摩着霜霜的头,低低的问:“够了没有?”
霜霜松了口,没有立即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魏如峰手臂上的齿痕,破皮处正渗出血来,整个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
她缓缓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视着魏如峰,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泪水逐渐淹没了那对黑眸,纵横的沿着面颊滚落了下来。她扑过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颊贴在魏如峰宽阔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轻抚着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声说:“好些吗?去洗个脸,怎么样?”
霜霜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
魏如峰牵住她的手,不费劲的把她带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他把她的头揿在水龙头下冲,然后用块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头发。托起她的下巴,他审视她。接着就叹了口气,柔声的说:“霜霜,清醒一些没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魏如峰,半天才点了点头。
“那么,去洗一个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来伺候你。”
他为她打开浴盆的水龙头,就走了出去,到楼下唤起了睡眼朦胧的阿金。然后,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两人默然对立了片刻,魏如峰说:“姨夫,我想,我应该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烟,深思的注视着魏如峰,带着一丝祈盼的神色说:“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杨小姐吗?”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说:“姨夫,她们两个是没有办法比较的,是完全两种不同的典型。事实上,论相貌,可能霜霜还比晓彤漂亮,但是这种感情上的事几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长叹了一声说:“这种事……只是缘份罢了。”
“姨夫,”魏如峰说:“我刚刚的话没有说完,我说,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辞掉泰安的职位。”
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锐利的盯着魏如峰看,问:“为什么?”
“我对商业没什么兴趣,而目前的情况,我住在这里也有点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学去做个教员,或者到报馆去做个编译一类的工作。说实话,我现在总自觉是在倚赖着你,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
何慕天抽着烟,然后,他把一只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紧压了一下说:“如峰,你是不是因为我上次说的那些话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里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从不认为能继承泰安的人选除了你之外还会有别人。我也不赞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带到台湾来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等于是我的儿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当儿子吧!当然,如果你要结婚,我愿意送一幢小洋房给你做结婚礼物,在你婚前,别再说搬出去的话。至于辞职一节,我想你是说着玩的。”
说完,他就转身向楼上走去。又回头指指如峰的手臂说:“你最好去上点药,我希望霜霜已经发泄尽了她对你的恨和爱。”
站在楼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见见你的女友。”“喔,”魏如峰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来,然后,”他笑了笑:“我也要闯一个大关。”
“怎么?”
“她家里要见我。”
“紧张吗?”
“非常紧张。”
“她父亲做什么的?”
“在xx机关做事,家里环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点点头,上了楼梯,在浴室门口,他碰到刚刚浴罢的霜霜,满头湿漉漉的头发,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披着件浅蓝色的睡袍,看来十分凄苦无告。
“霜霜,”他站住,为她系好睡衣领口的带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来的时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记,你是洒脱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击,应该只会使你长成,而不会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轻声的,幽幽的说:“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我每一个明天都一样,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会快乐。”说完,她摇摇头,头发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转过身子,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儿,望着霜霜的房门,一种痛苦和酸涩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凄楚的压迫着他。他茫然的四顾了一下,似乎想找寻什么足以支撑他的东西,最后,他深深的抽了口气,喃喃的说:“如果她有一个母亲就好了!”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他脚步不稳的回到了房间里。
这个星期天的节目是紧凑而丰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晓彤的计划,是:上午九点钟,晓彤到何家,见见何慕天,也参观参观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还有与曾有一面之缘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则留在何家午餐。午饭后,一起去看场电影,逛逛大街,然后去晓彤家里,在晓彤家晚餐。对晓彤而言,这简直是个大日子!早晨睁开眼睛来,耀眼的阳光似乎是最好的预兆。翻身下床,为了穿什么衣服大费周章,穿制服,太不象样!除了制服,竟无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气还很热,那唯一的一件白纱衣服又派了用场,穿上它,再披一件妈妈的白毛衣,揽镜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洁温婉,像魏如峰常说的,是颗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亲关怀的凝视下,在晓白抿着嘴角的笑容里,还有父亲蹙着眉装作不关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外,先来一个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给她画的那张简图,破例的叫了一辆三轮车,到了中山北路。
车子停在何家门口,晓彤跳下车来,付了车钱,瞻望着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乱和紧张,站在这两扇阖得严严的大门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寒伧!伫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门铃,大门豁然而开,从里面疾驶出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差点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边,车子的驾驶座上,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侧头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着那飞驰而去的汽车开得没有影子了,才掉转头来。回过头,她发现大门仍然开着,一个黝黑得像铁塔似的彪形大汉正倚在门上注视着自己,她嗫嚅着,还没开口,那大汉已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我是老刘,魏少爷交代过你会来。你是杨小姐吧!”
晓彤连连点头,也对老刘微笑。老刘叫来了阿金,让她带晓彤进去。
阿金领着晓彤穿过花坛和喷水池,走进客厅。晓彤四面环顾,那么大的院子,那么讲究的客厅!站在客厅中,她竟微微有种失措的感觉。这一间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积还大,沙发是紫红色的,窗帘是同色的绒布,小茶几上铺着织锦桌布,放着一个大的花瓶台灯。另外有一张较大的长桌子,放着一盆白玫瑰,花香弥漫全室……她正浏览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魏如峰带着一脸兴奋的笑,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嗨,晓彤!真守时!”他叫着说。
“是不是太早了?”晓彤问:“或者你们还没起来。”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紧了晓彤那张清新秀丽的脸庞,用双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经等了你十二小时。”
“十二小时?胡说?”
“怎么胡说?从昨天晚上九点钟就等起了。”
晓彤闪了一下,躲开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头,警告的说:“别闹,当心给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么关系?”魏如峰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来的。昨天晚上来了个客人,和姨夫谈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听说过,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对了,你知道他?看,墙上那张寒雁图就是他画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来不知和姨夫谈些什么?据说半夜两点钟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会睡到现在。你可别以为我们都是爱睡懒觉的。”
“好了,”晓彤笑了起来:“我也没有说什么,看你解释上这一大堆。”
“只因为──”魏如峰托起她的脸来,凝视着她的眸子说:“太希望能给你一个好印象!”说着,他放开她,转开身子说:“你想喝点什么?天气还是这么热,我去帮你调一杯柠檬汁,怎样?我自己调的比较好,阿金每次都调得太甜,你坐坐,我马上来!”转过身子,他走进餐厅里。
天气确实很热,台湾季节之分最不明朗,天气变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晓彤脱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去看王孝城所画的那张寒雁图。这是一张大画,整个画面是两只雁,和几匹随风倾倒的芦苇。一只雁蹲伏在芦苇中,另一只作振翅起飞的样子,画得非常劲健有力。正欣赏着,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魏如峰来了,就依然仰视着画说:“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里才造成低潮气氛,他鼓励爸爸画画──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爸爸画工笔人物,最长于仕女。但是,他总是画不好,每次画坏了,就和妈妈发脾气。妈妈呢,也总是忍耐着……”晓彤停住了,因为身后的人一直没有说话,而诧异的转过身子来,等她一转过身子,才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身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魏如峰,而是个中年男人,颀长的身子,温雅的面貌,皮肤比一般男人白晰,就显得眼睛特别的深而黑,有两道不淡不浓,却极英挺的眉毛。一眼看过去,这人混合着儒雅和威严的双重气质,还略带着几分忧郁。他似乎正专心的注视着她,当她一回头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闪,脸色立即显得十分苍白。她为自己那一大段自说自话而感到尴尬,嗫嚅着说:“我──我以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说,声调中带着些难以抑制的颤栗:“你──你就是──杨──杨──晓彤?”
“是的,何伯伯。”晓彤恭敬的说,点了点头,同时对何慕天展开一个温柔而宁静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姣好的脸,那微笑让他震动,并且绞紧了他的五脏,使他浑身都疼痛而抽搐起来。怎样的一张脸!似曾相识的脸庞,似曾相识的神韵,似曾相识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银白色的软纱之中,看来是那样的纯净、雅洁、和灿烂!银白色的衣服!他找寻什么似的从那有着小花边的衣领,看到那宽宽的下摆。一阵眩晕感对他袭击了过来,摸索到沙发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晓彤似乎有些惊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视着他,关心的问:“您不舒服吗?何伯伯?”
“哦,没──没有什么,”何慕天挣扎着说,指指前面的沙发:“坐下来,晓──晓彤。”
晓彤顺从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着何慕天。何慕天闭了闭眼睛,用颤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烟,竭力的想放松自己过份紧张的情绪。晓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如峰的小爱人竟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是吗?昨夜,王孝城把晓彤的底细揭露时曾震惊的说:“你居然不知道梦竹当年为什么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会让梦竹离开他去嫁给明远!年轻时,是多么的糊涂和容易冲动,他竟让梦竹走掉!让她去嫁给明远!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杨明远和梦竹的女儿!不错,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块豆腐干,碰来碰去还是原班人马!魏如峰谁都不爱,偏偏爱上晓彤!魏如峰,他欣赏的男孩子,他曾想将霜霜嫁给他,他看不上霜霜,却看上了晓彤!世界上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多么纷杂和零乱!
“晓彤那个女孩子,气质和长相都极像她的母亲,只是,仿佛比当年的梦竹更沉静一些!”
这是昨晚王孝城嘴中所描述的晓彤。可是,给他的印象远没有晓彤自己给他的来得鲜明深刻!她岂止是像梦竹,她那股宁静的味道简直就是当年的梦竹!只有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和梦竹不同,这对眼睛里盛着许多他熟悉的东西:梦、憧憬、幻想和热情!面对着这张依稀相识的脸,他感到全心灵的震荡和激动。
魏如峰端着两杯柠檬汁走了过来,一眼看到晓彤和何慕天默然对坐,不禁愣了一下。接着高兴的嚷着说:“姨夫,我来介绍一下吧──”“不用了,”何慕天对魏如峰摆了摆手,眼睛仍然停驻在晓彤的脸上:“我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是吗?”魏如峰愉快的问,把两杯柠檬汁分别放在何慕天和晓彤的面前:“你们谈了些什么?”
晓彤抬起眼睛来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为什么要这样古怪的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晓彤身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何慕天,后者脸上那种专注和类似严肃的表情使他诧异,有什么事让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说:“姨夫,晓彤让你吃惊了?”
何慕天从遥远的思想里返回现实,抽了一口烟,他让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惘然的一笑说:“确实有些吃惊,她像颗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飞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错,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晓彤的脸红了,羞涩和喜悦在她的眸子里盈盈流动,那焕发着光彩的小脸明丽动人。何慕天无法把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紧紧的望着她,他问:“你在念书?”“唔,x女中高三。”晓彤说。
“明年暑假毕业?”
晓彤点点头。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难而艰涩的问:“喜欢你吗?”
“噢,”晓彤微笑了:“爸爸总是要比妈妈严肃一些的,是不是?妈妈脾气好,爸爸比较急躁一些。不过,爸爸也不常骂我们,他说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对晓白很关心──晓白是我弟弟。”
“哦,是吗?”何慕天非常注意的听她说,接着又以一种迫切而过份关怀的语气说:“你妈妈──你妈妈──我是说,你们生活得很好吗?很──愉快吗?”
“哦。”晓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动的望着何慕天:“我们家一直很苦,可是妈妈很会算,有时候我们全家都睡了,妈妈还在灯下算帐。爸爸的薪水不多,晓白的学费很贵,不过,妈妈总是使我们维持下去,从不肯借债。只是,最近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爸爸想画画开画展,他已经有十几年没画过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来,询问的看着何慕天,后者立即点了点头,她又接下去说:“他建议爸爸画画开画展,结果,花了很多钱去买颜料、纸、和画笔,弄得我们只好天天吃素,家长也搅得乌烟瘴气──”她的眼睛变得晦暗了,眉头轻轻的锁拢。“爸爸总是画不好画,每次画不好,就拿妈妈出气,好象他画不好画全是妈妈的责任似的。妈妈也就委委屈屈的受着,当着爸爸的面前不说话,背着爸爸就淌眼泪……”她猛的住了口,怎么回事?自己竟把这些家务事噜噜苏苏的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诉说?多傻多无聊!她胀红了脸,吶吶的说:“我……我……我说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倾听着,眼睛渴切而热烈的盯着晓彤的脸,听到晓彤有停止述说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说:“说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诧异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喜欢晓彤了。本来嘛,晓彤生来就具有使人不能不爱的气质,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会喜欢她的。看到他们谈得那么投机,他感到说不出来的愉快和欣喜。
“说──什么呢?”晓彤微笑的问。
“你妈妈──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说。
“爸爸是国立艺专毕业的,据说,没毕业前就和妈妈结了婚。”晓彤又继续说下去。“婚后没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晓白,胜利后我们就跟着艺专复员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说是杭州艺专毕业的。接着共产党又打来了,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和晓白逃难,受了很多苦才到台湾。那时我才三四岁,晓白两岁,家里很穷,爸爸就到机关去当临时雇员,然后升到正式职员,一晃十几年,爸爸一直没有调动,他总说他学非所用,当小职员委屈了他。妈妈就很难过,常常说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说爸爸应该成个大画家,所以,近来爸爸画画,妈妈也很鼓励他。但是,他没画成过一张画,他说笔生锈了。爸爸是画工笔人物的,常常画美人,但是,也常常给美人洗脸──哦,”她笑了,凝视着何慕天。
“说下去!”何慕天催促着,吐出一口烟雾。
“给美人洗脸,这句话是晓白发明的,晓白经常发明许多希奇古怪的话。是这样的,爸爸每次画美人脸画好了总不满意,不是说韵味不好,就是说神态不对。于是,他就要把画好的美人脸洗掉重画,这样,一个美人脸洗上三四次,白脸都变成了黑脸,一张画纸也就报销,连同美人一起进了字纸篓。碰到这种时候,晓白就带着他的武侠小说溜出大门,我也得赶快钻进我的房间!只有妈妈无处可逃,陪着笑脸听爸爸发脾气。所以在我们家里,美人进字纸篓的时刻,就是最可悲的时刻。”何慕天深深的凝视着晓彤的脸,在晓彤的述说里,明远的家庭,梦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画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绞紧,被压榨,被碾碎。痛楚、酸涩,和歉疚的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的四肢发冷,额上沁出冷汗,香烟在指缝中颤抖。连吸了好几口烟,他才能稳定自己的声调,问:“那么,在你家里,是你爸爸操纵着全家的喜乐?”
“确实如此,”晓彤点点头:“爸爸高兴,全家都高兴,爸爸一皱眉头,全家都要遭殃。妈妈好象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会说几句。”
何慕天不再说话了,他靠进了椅子里,深深的吸着烟,仿佛他只有吸烟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头锁得很紧,一口口烟雾把他包围着,笼罩着,脸色却出奇的苍白。晓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么回事,她用询问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样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问:“姨夫,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飘浮在另一个世界里。
阿金走了进来,对何慕天说:“老爷,你的早饭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简单的说:“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么了?
何慕天和平常像是变了一个人,关键在什么地方?晓彤吗?他看看晓彤,后者纯净的脸庞上,只有温柔和宁静,应该没有原因让何慕天烦恼呀。或者是为了霜霜,见到晓彤难免想起日趋堕落的霜霜。对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后,他觉得不必让晓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对,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晓彤,要不要到我房里来参观参观?”
“好,”晓彤说着,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来。
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他坐正身子,把烟蒂在烟灰缸中揉灭,用充满感情的口吻说:“过来,晓彤,让我看看你!”
晓彤微带诧异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皱皱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晓彤的名字,但,接着他就释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惊喜。何慕天看着晓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晓彤的双手,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引起他内心一阵剧烈的g情。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逐渐的,他觉得眼眶湿润,喉头哽结。久久,他才放开她的手,转头对魏如峰语重心长的说:“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夫,你放心。”魏如峰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让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颇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动。
“你们去吧,”何慕天说,显得十分疲倦。“如峰,好好的带晓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峰点点头,带着晓彤走上楼梯,已经到了楼梯顶,何慕天突然又叫:“如峰,过来一下。”
魏如峰再跑下楼,何慕天深思的问:“你今天下午要到晓彤家里去吗?”
“是的。”
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的说:“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别提到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记住就好了。”
魏如峰困惑的摇摇头,想到晓彤在楼梯上等他,他没有时间再来追究底细,匆匆的跑上了楼。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房门,乏力的倒在床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额角,自言自语的说:“我必须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从昨晚王孝城来访想起,直到刚刚见到晓彤为止。却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纠缠不清,头里昏昏沉沉,心中迷迷离离。就这样,他一直躺着抽烟,思想。中午,阿金来请他吃饭,他理也没有理。然后,暮色来了,室内荒凉而昏暗,他无力起来开灯,如患重病般瘫软在床上,嘴里喃喃的低语:“天哪,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摇摇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是霜霜!霜霜,他都几乎忘记她了。下了床,他步履蹒跚的走出房门,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和喝得已经大醉的霜霜遇上了,霜霜摇摇摆摆的半吊在楼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来:“哈!家里的一个男人在家,另外一个男人在哪儿?”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的问。
霜霜走了上来,用两只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的望着何慕天,笑着说:“你不喜欢我喝酒?爸爸?你不觉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爱吗?我还没有完全醉,”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头,醉态可掬的说:“最起码这里面还有一部份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叹了口长气,把霜霜的手臂从肩膀上拿下来,想回到房里去。但,霜霜一跳就跳了过来,拦在他面前,嚷着说:“爸爸!别走!”
何慕天站住,霜霜笑着说:“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她打开她的手提包,一阵乱翻,把口红、手绢、指甲刀──等东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何慕天说:“今天早上我在信箱里找到的,一封美丽的信,请你冷静的看,少批评!少发表意见!”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学寄来的,抽出信笺,上面大致是:“敬启者,贵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旷课过多,并在校外酗酒闹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学,并望家长严加督促云云──”何慕天抬起头来,凝视着霜霜,霜霜立即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的说:“我讲过,少批评,少发表意见!如果你多说一句,我就放声大哭!我说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头,仍然注视着霜霜,显然霜霜的威胁并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泪珠摇摇欲坠的在睫毛上颤动,那丰满的嘴唇微张着,似乎随时准备张开来痛哭一场。何慕天咬咬牙,叹口气,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回床上,他用手捧住头,反复的低叫:“天哪,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隔着一扇门,霜霜的歌声又传了过来:“香槟酒气满场飞,舞衣人影共徘徊……”
歌声带着微微的震颤,在暮色里飘摇传送。
晓彤刚刚走出了家门,梦竹就开始忙碌起来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门、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连那破旧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无法修补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条,也没办法让那些露着木头架子的纸门变成新的,考虑再三,依然只有用老办法,把晓彤的房间和梦竹夫妇的房间中的纸门拆除,把破旧的家具堆进了晓白的房间。然后,就该忙着上菜场了。在菜场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钱,买一桌象样的菜,这仿佛是人生最难的一项学问。最后,还是一咬牙,超出了预算好几倍,买了一只鸡,一条活的草鱼,和一些别的菜。回到家里,立即就钻入了厨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为了那位娇客。魏如峰,他将是怎样的一个男孩子?梦竹不止一百次在心里揣测他的样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虽然她对他的认识,只有从晓彤嘴里听来的一些,但是,她已经在以一个丈母娘的心情来爱他了。
明远看到家里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晓白也溜走了。下午明远是第一个回家来的人,走进家门,他被室内焕然一新的布置弄得呆了呆,接着,好久没有闻到的肉香扑鼻而来,他本能的耸了耸鼻子,又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梦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被炉火烤得红红的,眼睛因为兴奋和愉快而闪着光,看起来比往日似乎年轻了十岁。这使明远心头掠过了一阵微妙的不满,不过是招待晓彤的男朋友罢了,又不是梦竹自己在恋爱,何至于紧张兴奋成那个样子!梦竹看到明远,就不安的笑笑,好象有什么事必须抱歉似的,然后在围裙上擦擦手说:“几点了?”
“才四点钟。”
“唔,晓彤说她五点钟左右和魏如峰一起来。”梦竹说,看了看明远。“明远,我看你换一件衬衫吧,我已经给你烫好了,放在晓白的床上。”
“嗯,”明远皱皱眉。
“还有西服裤,也烫好了。”
“梦竹,别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丈夫!”明远不满的说。
“噢!”梦竹抱歉的笑笑:“总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让晓彤没有面子呀,听说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纺织公司的董事长的亲戚,家庭环境很好,别叫人看不起我们!”
“面子?”明远更加不满了。“我们穷,讲什么虚面子呢?打肿脸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对晓彤有真心,决不会因为我们家穷而看不起晓彤,如果他对晓彤没有诚意,我们更不必顾虑什么面子了!”
梦竹知道明远说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个母亲的心,就不会这样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给女儿争点面子就要给女儿争点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她能深深体会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纪。可是,看到明远脸上有不快的样子,她就不敢多说什么,又钻回到厨房里,面对着菜刀砧板,她忽然觉得沉重了起来,她知道明远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明远……她摔摔头,摔掉了一个将要形成的思想,却又无法自释的叹了口长气。
晓白接着就回来了。他的头?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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