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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阅读

作品:几度夕阳红|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2 13:36:05|下载:几度夕阳红TXT下载
  头伸进了厨房里,先来了个深呼吸,闭着眼睛说:“唔,真香!”

  然后,他将藏在身后的手一扬,嚷着说:“妈,你看!”

  梦竹抬起头来,发现晓白手里高举着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剑兰和大理菊,全是名贵花房中所卖的那种花。她惊异的说:“哪里来的?”

  “买的!”晓白笑嘻嘻的说:“我也要为招待我这位未来姐夫贡献一点东西呀!”

  “你哪儿来的钱?”

  “我那些兄弟们给我的,我对他们说,我需要一点钱用,他们就这个五毛,那个一块的凑给我!”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钱用呢?”梦竹不解的问。

  “我们是生死弟兄呀!”晓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在乎区区的几毛钱?”

  听起来满有道理的,可是,梦竹觉得总有点儿不对头。但她没有时间来追问这件事,汤锅开了,热气正从锅盖里冒了出来,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须赶着去弄小。她只对晓白说了声:“去把壁橱里那个花瓶找出来,插起来吧!”

  晓白跑到房里去取来花瓶,挤进厨房来装水,站在水龙头边,碍手碍脚的,却又不急着出去。反而伸过头来,笑嘻嘻的对梦竹说:“妈,那个魏如峰长得很漂亮,有点像电影明星亚兰德伦。”

  “哦?”梦竹停了切菜,看了晓白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

  “你见过?”

  “嗯,见过好几次,他有辆'司各脱',真棒!将来我有钱,也买他一辆,带着女朋友兜风,才过瘾哩!”

  “你知道的事好象不少嘛,”梦竹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一件事,”晓白神神秘秘的说。

  “什么事?”

  “那就是:姐姐爱那个姓魏的爱惨了!”

  “爱惨了?”梦竹摇摇头,孩子们的形容词用得真怪,“爱”字还有用“惨”字来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当然,姐姐自己告诉我的,她说认识了那个姓魏的,她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可爱!”

  “哦!”梦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这句话使她的情绪荡漾了一下。晓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网了!她目光朦胧的看着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晓彤这样的年纪吧,可能比晓彤还要大一点。嘉陵江畔,沙坪坝,小茶馆,南北温泉……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倜傥不群……“妈,”晓白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将来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这样招待?”

  “当然,”梦竹的菜刀恢复了工作,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

  “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梦竹这句话原是顺口说出来的,但晓白却一下子红了脸,拿着花瓶,他往房里跑去,一面拋下一句话来:“哈!八字还没一撇呢!”

  梦竹看看那个窜走的影子,怔了怔,接着就微微的笑了起来,还是没长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听到女朋友就脸红了。

  跟着时代的进步,孩子们仿佛都越来越早熟了。

  晓白跑进了那间“临时客厅”,忙着把花剪枝插瓶,从没有艺朮的修养,他剪了个七零八落,乱七八糟。明远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的摇摇头,叹口气说:“太上皇来了大概也不会这样紧张!”

  然后,他接过晓白的剪刀来,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里。

  晓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场电影,已经四点半了。从电影院出来,魏如峰在存车处取出了摩托车,扶着车子,他咳了一声,把脸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再整整领带,拉拉衣服,板着一张脸说:“晓彤,你看我能够通过吗?”

  晓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说:“马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经了一些,像是去参见皇帝。”

  “老实说吧,”魏如峰皱皱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实在比参见皇帝还紧张哩!”

  晓彤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说:“快点吧!”

  车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驾着车,一面提心吊胆的问:“喂,晓彤,你那个爸爸很严厉的吗?”

  “有一点儿。”

  “怎么个严厉法?”

  晓彤噗哧一笑,说:“他会盘问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过酒家舞厅,一律列入不纯正派,他还会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谈吐风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说了一个字的谎,他马上就看出来了……”

  “喔,晓彤,你也学会吓唬人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魏如峰吸了口气说:“说实话,晓彤,我这人是什么都不怕的,见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读书的时候,什么演讲比赛啦,学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为我不紧张,到泰安之后,公司里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定不下心来,好象有一个预感……”

  话没说完,车子险险的撞上一辆三轮车,魏如峰紧急煞车,才没有撞上,那车夫还拋下一声咒诅,自顾自的走了。晓彤惊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说:“喂,好好的骑吧,别说话了,等下撞上了汽车才冤呢。那么,你的鬼预感大概真的应验了,我不相信你的预感,告诉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预感,觉得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你。”

  “那么,为你的预感祝福!”魏如峰嚷着说。

  车子到了巷口,他们停止了谈话。转进巷子,在晓彤家门口停下车来,还没有熄掉马达,大门就开了。晓白含笑站在门里,说:“我一听到摩托车声,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走进大门,明远已站在玄关等候他们,他终于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服裤,不过有点绷手绷脚的显得不大自在。晓彤讷讷的站着,微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为魏如峰引见。还是晓白说了一声:“爸,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机弯了弯腰,喊了一声“老伯”。明远点了点头,冷眼看着魏如峰,他原以为晓彤的男朋友,一定是个和晓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见之下,文质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象大不相同。就这样一眼,他已经断定这孩子的分数比晓彤高,不禁对晓彤择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请进来坐吧!”明远说,领先走进了“客厅”。

  魏如峰和晓彤跟了进去,望着室内的布置,晓彤觉得心里一阵温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动的伸展着枝子,窗明几净的小屋给人一份说不出来的温馨之感。虽然没有办法和何家的豪华相比,却另有一种宁静雅致。晓白在晓彤进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悄悄说:“那一瓶花是我'捐献'的,漂亮不?”

  “谢谢你。”晓彤喜意盎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别谢我,我这是投资。”

  “怎么?”

  “将来我会叫我的姐夫加倍偿还我!”

  “呸!去你的!”晓彤胀红了脸说,走进了屋里。

  梦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浅蓝色的旗袍,头发很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这打扮使她看起来很老气,但也很清爽和高贵。魏如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晓彤轻声的作了一番介绍:“这是我的妈妈,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声“伯母”。梦竹打量着他,颀长的个子,浓眉下一对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阔,不过,“味道”颇佳,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准女婿”。坐了下来,她微笑的问:“魏先生府上是──”“云南。”

  “哦,”梦竹说:“云南什么地方?”

  “昆明。”

  “噢,”梦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动:“你在昆明住过吗?”

  “我十岁离开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夫到台湾来。”

  “哦,那么,你也跑过不少地方了?”明远插进来问。

  “是的,”魏如峰回忆的说:“抗战胜利之前都在昆明,胜利后,因为我姨夫到上海经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夫虽走入商业界,却是个非常潇洒的人,那两年,我经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还记得吗?”梦竹问:“我们也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极了,三潭映月的回廊,苏堤的垂柳,灵隐寺的暮鼓晨钟,还有那些满湖的小船。我记得我最喜欢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庙里的点点灯光,和听那些木鱼钟磬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宁静,好悠然。”

  “那时候你已经能够体会那么多了?”梦竹问。

  “我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谈话似乎一开始就很顺利,绕着这个西湖的题目,谈料源源涌出,晓彤和晓白这两个台湾长大的孩子,反而没有插嘴的余地了。六点钟左右,饭摆了出来,晓彤帮着母亲端碗摆筷子,添饭添菜的,忙得不亦乐乎。魏如峰谈锋一顺,也就拋开了那份拘谨和紧张,恢复了原有的洒脱自然。这天,梦竹并没有准备酒,因为她觉得招待小辈,酒是不太必须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兴,梦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赏,连原来感到的他的缺点,也都被他的优点所掩盖了。明远虽然谈得不多,但显然也很愉快。晓彤看到大家都那么融洽,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晓白背着人,不断对晓彤做鬼脸,更弄得晓彤时时刻刻都要调开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绽放出来的微笑。

  吃过了饭,晓彤帮梦竹把碗筷撤回厨房里,梦竹望着晓彤,对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晓彤想问什么,但一看到梦竹的笑脸,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梦竹把晓彤拉到身边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的说:“晓彤,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妈妈?你以为妈妈一定会反对你的朋友吗?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晓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创造你的未来吧,说实话,我喜欢这孩子!”

  晓彤红着脸钻出厨房,回到“客厅”里去了。剩下梦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怀荡漾得很厉害,她是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是女儿在恋爱还是她又恋爱了?

  可是,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中,也有一份难言的酸涩和凄凉的情绪,她在恋爱着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过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欢乐。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远畅谈文学,这使她愣了愣,明远素来不长于谈话,可是,看来他们却谈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国之古典文学,谈到西洋的现代文学,接着,他们就辩起论来了,明远认为中国之旧文学,决非西洋的新文学所能比拟,魏如峰却坚持西洋文学有中国文学所没有的长处。这场辩论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因为两人都同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取得协议,宣告辩论结束。梦竹含笑的听着他们的谈话,衷心欣然。等他们谈到一个段落,梦竹就笑着问魏如峰:“你学文学,为什么又在商业界服务呢?”

  “因为我姨夫的关系。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欢过问公司里的事,我毕业之后原说在公司里帮帮忙,谁知一插进手就退不下来了。现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离开,事实上,我一直希望能从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报社做记者或编译。”

  “你住在你姨夫家里吗?”

  “是的。”

  “你姨妈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妈仳离了。”

  “哦?”梦竹有点意外:“那么,你怎么还跟着你姨夫呢?”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亲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亲又是生死之交。据说,我姨夫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夫在重庆读大学,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夫发生了一点桃色纠纷,就和我姨妈闹翻了,我姨妈一气远走,失去了消息。可是,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父亲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书时,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给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里,一直跟着姨夫到台湾。”

  “噢,”梦竹凝视着魏如峰,深思的说:“你说你姨夫在重庆读大学?什么大学?”

  “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

  “中国文学系?”梦竹皱拢了眉头,似乎在寻思着什么,接着,就微微的变了色,艰涩的说:“你说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么?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说话,梦竹却又突然跳了起来说:“噢,谈这些没什么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给你换一杯热的。”她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颤着的,面容青白不定。晓彤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妈,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梦竹力持镇定的说,拿起了那个茶杯,刚刚转身,她就接触到明远锐利的目光,那对平日忧郁深沉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鸷而凶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脸上。这使她浑身一震,脸色就更加苍白了。然后,她听到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像从个遥远的冰窖中传来:“魏先生,你还没有说完,你姨夫的大名是──”“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说,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梦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击,她试着站稳,但两条腿忽然间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定,手里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听到明远冷幽幽的声音在说:“晓彤,你没看到妈妈不舒服了吗?你最好扶她到晓白屋里去坐坐。”

  她心中翻涌着,许许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热如火的巨浪夹攻着她,她呻吟了一声,任由晓彤把她牵进那堆满家具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晓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她说:“妈妈,你怎么了?你一定是在炉子旁边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梦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整理出最后一缕有理智的思想:“晓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妈妈。”

  晓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第五章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事?何慕天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么回事?晓彤匆匆的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白错愕的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

  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晓彤困惑的摇摇头。

  “你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

  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脱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的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的自语:“怎么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著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的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身颤栗的、哭泣的、哀求的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晓彤跑进来了,跪在母亲面前,她用双手抓住母亲的手腕,叫着说:“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妈妈,你怎么了?”

  梦竹放下手来,她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晓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晓彤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的说:“晓彤!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对我发誓,从今起,你永不许理那个姓魏的,你答应我,和他绝交!”

  “妈妈!”晓彤惊慌的大喊,如同被兜头浇来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为什么?妈妈,为什么?”

  “你发誓!晓彤,你立刻对我发誓!”梦竹喊,把晓彤抓得更紧。

  “可是,”晓彤脸色苍白,黑眼珠里盛满了惊恐和哀求:“你说他很好,你说你喜欢他!”

  “现在不同了!”梦竹叫:“你对我发誓!”她猛烈的摇着晓彤。“我不许你理他!永远不许你理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晓彤哭着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许多“为什么”像一个个大浪,排山倒海的对梦竹卷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几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翻搅掀腾呼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地点:重庆几度夕阳红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

  几度夕阳红

  薄暮时分。

  室内静悄悄的。

  杨明远坐在床上,倚着窗子,就着窗口射进来的昏黄的光线,专心一致的补着他那双已经千疮百孔的袜子。整个一间寝室内,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旧的口琴,铁片和螺丝钉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却怎么都拼不拢来,他一面在拼拼凑凑,一面在低低的诅咒。

  暮色在室内加重,光线越来越暗了。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王孝城的咒骂:“他妈的!”

  杨明远吃了一惊,针刺进了手指里,抬起头来,他没好气的说:“怎么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头也不抬的说,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和王孝城愤怒的喝骂声:“他妈的,有朝一日,我不杀尽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么,你还是趁早改姓吧!”杨明远说,慢吞吞的打了个结,咬断了线头,把袜子送到窗口去,仔细的审视着自己的手工。把补好的袜子从手上抽下来,拿起另一只没有补的套在手上,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洞。“我打赌耗子在我的柜子里做窝了!”

  “喂,小杨,”王孝城叫:“灯点起来,怎么样?”

  “没桐油了。”杨明远静静的说,开始穿针,穿来穿去,线头就是不进针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叹口气说:“画上十张工笔翎毛,也没有补一双袜子的工程大!”

  “你那个还能叫袜子呀?”王孝城说:“叫鱼网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这上面费工夫呢!”

  “你有接济,我呢?”杨明远耸耸肩。

  “接济?谁的接济到了?”门口传来一声兴奋的叫声,接着,一个人影从外面窜了进来,矮矮小小的个子,一对大眼睛,圆圆的脸,一股聪明调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济来了?好呀,拿出来,看话剧去!”

  “你听清楚了没有?”王孝城说:“叽哩呱啦乱嚷,接济来了,周末还会泡在宿舍里呀!”

  “咦,宿舍里的人呢?”小个子张望着问。

  “进城的进城了,没进城的大概都去茶馆了。”杨明远说,终于把线头穿进了针孔里,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线头,他透了口长气:“阿弥陀佛!”

  小个子赶上前来,伸手夺过杨明远手里的破袜子和针线,一面嚷着说:“补这个做什么,话剧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线头又被拉出来了,杨明远跳下地来,气呼呼的说:“小罗,我要揍你!捣什么蛋嘛!以后全穿你的袜子,看吧!”

  “哈哈,我的袜子已经尸骨无存,从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袜子了。”小罗笑嘻嘻的。

  “什么话剧?”王孝城问。

  “江村和舒绣文合演的闺怨,有兴趣没有?”

  “有兴趣又怎样?”王孝城无精打采的说:“没钱!”

  “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小罗说,伸手在长衫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了两张票来,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说:“瞧!这是什么?”

  “唔,”王孝城皱皱眉:“你哪儿弄来的?”

  杨明远拿起票来,仔细的看了看,不感兴趣的放回桌子上,耸耸肩说:“我说呢,他那里来的钱,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罗就是会这一套。赶快把袜子还给我,我就只有这么一百零一双!”

  “我跟你们讲,”小罗拿起票来,仍然兴致盎然的说:“我们混进去,国泰那个收票员,我已经和他混熟了,包管你们没问题。江村和舒绣文的闺怨,他们说江村把白朗宁简直演活了。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说着,他转身就向门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杨明远:“你呢?怎么样?去不去?”“两张票,怎么去三个人?”杨明远问。

  “混进去呀!”小罗叫:“走吧,小杨,别那么婆婆妈妈了。”

  “你有车钱?”杨明远怀疑的望着小罗。

  “哈!”小罗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老天给我们两条腿做什么用的?走呀!”

  “从艺专走到国泰?”杨明远问:“假若混不进去,这两小时的路岂不冤枉?”

  “做事全像你这么瞻前顾后的,人就别活着了!”小罗说,把杨明远的袜子扔在床上:“到底你们去不去?”

  “去!”王孝城说:“反正窝在宿舍里也是无聊,看不成就当是出去散步的,明远,去吧!”

  杨明远看看小罗和王孝城,既然他们都去,一个人留在宿舍里饱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去吧!换了一件长衫,三个人走出宿舍,绕出校门。从艺专到重庆市区,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到盘溪,过河到沙坪坝,再搭车子经小龙坎、化龙桥等地到市区。另一条是走到相国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经上清寺、两路口、观音崖、民生路到市区,前者路远,后者是快捷方式。所以,一般穷学生都采取后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两小时。

  一经上路,小罗的精神就全来了,小罗是个标准的话剧迷,重庆市的话剧,他几乎一个也没错过,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戏。谈起话剧演员来,他更是如数家珍,谁的戏路如何,谁的扮相如何,谁长得顶漂亮,谁的声音最好听,简直就说了个没完。三个人里,杨明远向来是比较沉默的一个,王孝城也不像小罗那样活跃,于是,一路就听小罗一个人高谈阔论。

  走到了民生路,他们选择了从夫子祠到国泰戏院,正走着,小罗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声说:“看到前面那个梳辫子的女孩子没有?”

  “怎么样?”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个少女的背影,两条乌黑的长发辫,扎着黑绸结,亭匀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鲶纱旗袍。

  “中大的学生背地里都叫她作沙坪坝之花,是个寡妇的女儿,她父亲以前也小有名气,是个文学家,可是几年前就去世了。”

  “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说:“现在她们家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家里有几块田,大概就勉强凑和着过日子,她是个女学生,今年暑假才高中毕业,听说中大很多学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学生们一块儿玩。你们要不要认识她?我和她见过两次,可以给你们介绍。”

  “算了吧,”杨明远不感兴趣的说:“认识了干什么?”

  “小杨天生是个煞风景的人!”小罗说:“你不想认识我就给孝城介绍!”说着,他拉着王孝城向前赶了几步,喊了一声:“李小姐!”

  前面的少女回过头来,杨明远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和一对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罗已经热心的嚷了起来:“李小姐,到哪儿去?”

  “想去看国泰的话剧,”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说,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这么晚了,多半没有票了。”

  “没关系,我们也要去看国泰的话剧,正好,我们还多一张票,李小姐就和我们一起去吧!”小罗信口开河的说。

  “那怎么好意思。”少女虽然口里这么说,显然却并不是拒绝,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说明了她还很高兴找到了伴。“本来妈妈要和我一起来看的,临时又不来了,大家都说这个戏好,我真不想错过。”她解释的说。

  王孝城和杨明远交换了一瞥,杨明远还来不及代小罗担心,小罗已在为他介绍了:“李梦竹小姐,这是我的两个同学,艺专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杨明远。”说着,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们都是真正念书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梦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杨明远一眼,那对眼睛沉静而温柔,还带着女性所特有的妩媚。杨明远向来见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脸红,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讷的老毛病就发作了,一句话也不说。还是王孝城说了句:“我们一起走吧。”

  四个人走成了一路,小罗开始在为“闺怨”作广告了,虽然他根本还没看过,却大吹大擂,如同已经看了好几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动人,男主角演得多么逼真,讲得头头是道,甚至于对观众反应,都大加描写:“演到最动人的时候,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观众都含着一眶眼泪,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来。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

  梦竹听得十分动容,忍不住的问:“罗先生,你看了几次?”

  “我?”小罗呆了呆说:“还没有看哩!”

  “那么,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梦竹诧异的问。

  “报上广告里登的呀!”小罗理直气壮的说。

  梦竹笑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也笑了起来。杨明远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声的问:“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还难保呢,他又拉上了这么个女孩子,到底预备怎么办?”

  王孝城摊了摊手说:“我怎么知道?”

  到了国泰戏院门口,闹哄哄的济满了人,卖票处仍然排着队,入口处也早已开始收票,人群在戏院门口挤塞着,其中以学生占绝大多数。小罗让梦竹走在最前面,明远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梦竹顺利通过,明远指了指后面,也进去了。小罗把两张假票往收票员手里一塞,同时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拥挤的当儿钻进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员已经认出票是废票,就嚷了起来,明远听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罗出了毛病,他向来忠厚,不愿顾了自己而丢掉朋友,就拉了梦竹一把,两人又折回到入口处来。收票员看到他们两个,就又叫了起来:“他们四个是一伙的,都没有票!”

  梦竹望了望明远,又看看小罗。小罗满脸尴尬,还在面红耳赤的和收票员瞎吵。由于他们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拥挤咒骂。梦竹立即了解是怎么回事,打开手提包,她正想拿钱补票,一只手横过好几个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员的面前,手中是四张特别座的票,同时,一个男性的,沉稳的声音在说:“这四个人的票在这儿,谁说没有票?”

  收票员愣了一下,收了票,叽咕着说:“有票不早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四个人走了进去,都不由自主的望着那解围的人,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绸长衫,白皙的皮肤,一对黑而深湛的眼睛,看来恂恂儒雅,带着股哲人的味道,正对着他们斯文的微笑着。显然,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那个大学的学生。小罗、明远、和王孝城等无缘无故收了人家四张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着,那群人中跑出来一个胖子,拿着把折扇,满头的汗,一把抓住小罗,大笑着说:“好呀!你又玩老花样了,那有带着女朋友还看霸王戏的!”说着他又和梦竹打招呼:“李小姐,还记得我吧!”

  梦竹微笑着点了个头说:“是吴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罗一看到胖子,就把刚才那一点不自在全一扫而空,又兴高采烈了起来,“什么吴先生,就叫他胖子吴,否则,你叫他他也听不见,还当你叫别人呢!”

  胖子吴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一面把那个穿绸长衫的青年拉到前面来,笑着说:“闹了半天,全是熟人,来来来,大家介绍一下,认识认识!这位是今天请客的主人,何慕天,刚好他家寄了一大笔钱来,他是我们系里最阔的一个,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请全班看话剧,幸好有几个同学没来,要不然呀,你们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报了!”

  何慕天仍然带着他那个斯文的微笑,安闲的望着明远等人,胖子吴又拉了三个人来介绍着说:“这是我们系中三宝,干脆连姓带名都省了,就叫他们大宝二宝三宝就行了,还有个特宝到那儿去了?喂!”他大嚷着喊:“特宝!”

  “少缺德好不好?”三宝之一敲了胖子吴一记,说:“大庭广众,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胖子吴旁若无人的东张西望了一阵,看看无法找到特宝了,就又忙着把何慕天身边的两个女孩子介绍给小罗他们,一个是个瘦高条,黑皮肤,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朴素的阴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一目了然是那种标准的流亡学生,胖子吴介绍出她的名字是“许鹤龄”。另一个则长得小巧玲珑,小圆脸,大眼睛,嘴角边两个深深的小酒涡,忽隐忽现,一股娇滴滴的味道。胖子吴笑着说:“这是我们国文系之花,萧燕,不过,我们都叫她小飞燕。虽然喊她小飞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会飞掉。”

  大家都笑起来了,萧燕瞪了胖子吴一眼,笑着说:“你再不口角积点德,当心嘴巴生疮!”

  “好了,小罗,轮到你来介绍一番了。”胖子吴说。

  于是,小罗也把明远等一行人分别介绍了一遍,然后,大家走进场去找位子坐下。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举,买的全是头三排的票,坐定后,明远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声说:“别扭!让中大的请客!”

  “改天回请他们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说。

  梦竹静静的坐在那儿,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罗,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艺专的学生间,总有些猜忌,友谊是很难建立的。平常,中大总以正式大学自居,对艺专难免轻视。而艺专的学生,又都有两个大特性,一是穷,二是狂。像今天这种情形,艺专能和中大玩到一块儿,倒是不常见。当然,这要归功于何慕天那四张票。想着,她不自主的就扭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个男性的侧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坚定的嘴。

  胖子吴在人群中马蚤动了一会儿,然后一包瓜子从遥远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何慕天抓了一把,递给梦竹,梦竹又抓了一把,传给小罗,小罗把整包往杨明远身上一摔,叫着说:“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谁有五香豆腐干?本人征求!”

  全体中大的学生都哄笑了起来,原来许鹤龄皮肤黑,又平平板板的没有身段,所以男学生们给她取了个缺德的外号,叫“五香豆腐干”。小罗不知原委,听到大家笑,以为嘲笑他穷得没钱买豆腐干,就昂昂头,大模大样的说:“有什么好笑?咱们艺专,男生穷,女生丑,这是人尽皆知的。穷又有什么关系?有朝一日,我有了钱,五香豆腐干算什么?在座的都有份!”

  本来大家已经笑停了,给他这么一说,又都笑了个前俯后仰。许鹤龄气得脸色发白,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坐着,不住的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过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来。

  萧燕看不过去,一心为许鹤龄难堪,就哼了一声,气愤愤的说:“这算什么名堂?见鬼!”

  小罗以为萧燕在骂他,就伸过脖子来说:“你别见怪,我又不是说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发,心想萧燕又不是艺专的,干什么生这个多余的气,就急不择言的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此话一出,中大那?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