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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阅读

作品:母亲|作者:春梦男|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12 05:27:52|下载:母亲TXT下载
  种使人不能透气的湿闷的霉菌,在母亲心里繁殖起来

  到了审判的这天,母亲把这种压得她的背和头颈都直不起来的阴暗的重荷,也全部搬进了法院。

  在街上,工人区里的熟人们碰上了都和她招呼,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在沉郁而灰暗的人群中穿过去。

  在法院的走道里,在大厅里,她也遇见了几个被告的亲属,他们正在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什么。母亲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同时她也不大了解这些话的意思。大家都被同样的悲伤的情绪笼罩着,——这种情绪自然而然地传给了母亲,使得她更加难过。

  “会在块儿吧!”丁佐夫对母亲说着,在长凳上把身子挪了挪。

  母亲没说什么,顺从地坐下了。她整了整衣服,朝四周看了看。

  在她眼前连绵不断地浮动着红绿带子和斑点,闪耀着根根黄|色的细线

  “都是你的儿子把我的葛利沙害了!”坐在母亲旁边的个女人低声责怪。

  “不要说了,娜塔利亚!”西佐夫不高兴地制止她。

  母亲看了看那个女人,——那是萨莫依洛娃,再过去坐着她的丈夫,是个五官端正的秃顶的男人,他蓄着很长的褐色浓须,他的脸却很瘦削。此刻,他正眯着双眼望着前面的动静,胡子也跟着颤动不已。

  晦暗恍惚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子洒进来,均匀地布满了整个法庭,雪花在玻璃上滑过。在两扇窗子中间,悬挂着巨幅的装有金光灿烂的镜框的沙皇肖像。沉重的大红色窗帷打着整齐的褶,遮拦住镜框的两角。

  肖像前面,摆着张铺着绿毡的长桌,桌子的长度几乎和法庭的宽度相等。右面靠墙的铁栏里面,摆着两条木头长凳。左边摆着两排深红色的手圈椅。

  穿站绿领子的衣服胸前和腹部钉着金钮的职员们,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在浑浊的空气里,胆怯地飘着些低语谈论声,还有药房里的复杂的气味。

  这切——颜色光线声音和气味,——压迫着母亲的眼睛,随着呼吸起闯进了她的胸间,在空虚的心房里填满了阴郁的恐怖,好像塞满了各种颜色的淤泥。

  忽然有人高声说话了,这使母亲着实吃了惊,大家都站起身来,她也就抓住西佐夫的手站了起来。

  大厅左角的扇很高的门开了,从里面蹒跚地走出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儿。灰色的小脸,稀疏而颤动着的白发,光滑的上唇凹在嘴里面,高高的颧骨和下巴架在制服那很高的衣领上,好像衣领里面根本就没有脖子。个脸长得像磁器的面色红润的圆脸青年,在后面扶着他的手臂。在他们后面,还有三个穿绣金制服的人和三个文官,都在慢慢走着。

  他们这些人在桌子旁边摸索了很久,才在手圈椅上坐了下来。坐定之后,有个敞着制服脸刮得很干净样子懒洋洋的文官,费力地翕动着嘴唇,低声地对小老头儿说着什么。小老头儿动不动地听他说着,身体坐得又挺又直。

  母亲在他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没有什么光彩的斑点。

  个秃顶的高个子站在桌子尽头的书案旁边,不停地咳嗽着翻看文件。

  小老头将身体向前晃了晃,开口说话了。第个字说得很清楚,可是以后的字却好像是在他的两片薄薄的灰色的嘴唇上向四面爬了开去。

  “宣告,开庭。带人”

  “看!”西佐夫低声说,他悄悄地推了下母亲,站了起来。

  那扇铁栏后面墙上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个肩上背着不带鞘的马刀的兵士。

  兵士之后,走出了巴威尔安德烈菲佳·马琴古塞夫兄弟萨莫依洛夫蒲金索莫夫,还有五个母亲叫不出名字的青年。

  巴威尔面带亲切的微笑,安德烈也是微笑着跟人点头打着招呼。在紧张的不自然的沉默里,由于他们带来了生机勃勃的笑容和亲切自信的举止,所以好像使法庭里变得明亮了些,也舒服了些。制服上光华照人的金色也暗淡了些,看上去比较柔和了。这种变化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的。

  这种洋溢在法庭里的勇敢的自信和生动的活力触动了母亲的心,使它觉醒过来。在这之前,坐在母亲身后的凳子上的人们直都精神沮丧地在那等待着,此刻,他们也发出了嗡嗡的不很响的应和声。

  “看!点都没有害怕!”母亲听见了西佐夫低低的夸奖。

  她右边,萨莫依洛夫的母亲却忽然地啜泣起来。

  “肃静些!”个严厉的声音警告大家。

  “预先宣告”又是那个小老头儿在说。

  巴威尔和安德烈并排就座,马琴萨莫依洛夫古塞夫兄弟也和他们起,在第排凳子上坐下。

  安德烈已经把胡子剃了。但他的唇须却留得很长,直挂下来,使圆圆的头像猫儿的脑袋下。他的脸上添了新东西,——嘴角的皱纹里添了嘲笑的狠毒的神情,眼睛里含着仇恨的火焰。

  马琴的上唇上有了两条黑纹,脸胖了些。萨莫依洛夫还是像以前样,满头卷发。伊凡·古塞夫仍旧那样咧着嘴笑呵呵的。

  “唉,菲奇卡,菲奇卡!”西佐夫低声叫着并埋下了头。

  母亲听着小老头那不很清楚的问话——他问话的时候也不看着被告,他的头动不动地在领口上面,——又听着儿子的镇静而简单的回答。她觉得,首席法官和他的全部同僚都不可能是凶恶残忍的坏人。

  母亲面仔细端详着这些法官的脸,企图能预测些什么,面静静地细听着在她心里萌发着的新希望。

  那个面孔像磁人似的男子,毫无表情地读着卷宗。他的平板单调的声音使法庭里充满了枯燥的气氛。浸沉在这种枯燥的气氛里的人们,个个都好像麻木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儿。

  四个律师低声地,但却很有精神地和被告谈话。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有力而迅捷,好似四个巨大的黑鸟。

  在小老头儿的边,坐着个胖得眼睛眯成条小缝的法官。他的肥胖的身子塞满了整个椅子。另外边,坐着个驼背的法官,苍白的脸上蓄着红口胡。他疲倦地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思索。

  检察官的脸上也露出了疲劳无聊的神气。法官的后面,坐着肥胖的样子倒很威风的市长,他在沉吟般地摸着他的胖腮和口鼻。贵族代表的脸红扑扑的,头发斑白,留着大胡子,长着双善良的大眼睛。

  乡长穿着无袖的外套,挺着大肚子。他的这个偌大的肚子显然使他觉得很窘,他直在设法用外套的前襟把肚子遮住,可是,前襟总是又滑下来。

  “这儿并没有罪人和法官,”巴威尔坚定的声音响彻大厅,“这里只有俘虏和战胜者”

  法庭里静悄悄的,几秒钟之内,母亲的耳朵里只有笔尖写在纸上的又细又快的擦响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首席法官也像要静听什么似的等待着。他的同僚动了下,于是他说:

  “嗳,安德烈·那零德卡!您承认”

  只见安德烈稳稳地站起身来,笔直地立在那里,捋着胡子,皱着眉头,望着首席法官,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在哪点我可以承认自己有罪呢?”霍霍尔耸耸肩膀,声音悦耳动听,就像平时样不慌不忙字句。“我没有杀人,又没有偷盗,我只是不赞成这种使人们不得不互相掠夺互相杀戮的社会制度”

  “简单点回答。”小老头费力地说。这次声音比较清楚。

  母亲觉得她身后凳子上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了,大家在轻轻地交谈着,挪动着,仿佛是要摆脱那个像磁人的人的灰色的言语所织成的蛛网。

  “你听见了他们怎么说吗?”西佐夫悄声问。

  “菲奥多尔·马琴,您回答”

  “我不愿意说!”菲佳跳起来,明明白白地回答着。他的脸亢奋而发红,眼睛中放着光,不知为什么,他把双手藏在背后。

  西佐夫轻轻地说了声“啊呀”,吓得母亲立即就睁大了眼。

  “我拒绝辩护!我什么都愿意讲!我认为你们不是合法的裁判人!你们是谁?人民将裁判我们的权力交给你们了吗?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承认你们!”

  他坐了下去,把他那通红的脸躲在了安德烈的背后。

  那个胖法官把头偏向首席法官,跟他耳语阵。

  脸色苍白的法官抬起眼皮,斜着眼睛望了被告眼,接着伸出手来用铅笔在面前的纸上随便写了几句。

  乡长摇着头,小心换了两只脚的的位置,又把肚子放在膝上,用两手遮着。

  小老头儿脑袋动不动,将身子转向红胡子的法官,对他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红胡子的法官安静地低着头听着。

  贵族代表和检察官小声说话,市长仍摸着腮听他俩说呢。

  这时,大厅中重又响起了首席法官的没有生气和感情的声音。

  “回得多干脆!直截了当——比谁说得都好!”西佐夫激动而惊奇地在母亲耳边夸奖着马琴。

  母亲困惑地微笑着。

  她起初觉得这切都是枯燥而不必要的前提,接着就要发生件冷酷无情顿时会将大家压倒的可怕的事情。但是巴威尔和安德烈的沉着镇静的言语是这样的大胆而坚定,好像他们这是在工人区的小屋里,则不是在法庭上说话。菲佳的激烈的态度使她的精神振作起来稍后,法庭里渐渐产生了种大胆的空气,母亲听到坐在后排的人都在马蚤动之后,她就更加欣然了,因为她明白和她有同样感觉的不单单是她个人。

  “您的意思怎么?”小老头儿说。

  秃头的检察官站起身来,手按在书案上,开始分列项地说起来。

  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但是,同时有种冷冷的恼人的东西,——模糊地感到有种对她含有敌意的东西——刺激着母亲的心,使她惊恐不安。

  这种感觉并不威吓人,也不叫嚣,可是却在无形地不可捉摸地扩大。它懒懒地迟慢地在法官们周围摆动,好像用不能透过的云罩着他们,使切外界东西不能通过而到达他们那儿。

  她对法官们看着,对于她来说,他们是不可思议的。跟她的预料相反,他们并没有对巴威尔菲佳发怒,也没有用言语侮辱他们。但是,她觉得法官们所问的切,对他们都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仿佛都很不乐意问话,又很吃力地听着回答,好像切已经预先知道了,所以点也没有兴趣。

  站在他们面前的个宪兵突然大声喊:

  “据说,巴威尔·符拉索夫是祸首”

  “那么那霍德卡呢?”胖法官懒洋洋地小声说。

  “也是样”

  个律师站起来说:

  “我可以说话吗?”

  小老头儿不知是在对谁发问:

  “您没有意见吗?”

  母亲觉得,好像所有的法官都是不健康的人。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都露出病态的疲劳。这种病态的疲劳和讨厌的灰色的倦怠,都毫无掩盖地流露在他们的脸上。显然,他们感到这切——制服法庭宪兵律师以及坐在手圈椅上问话和听取回答的责任,——都是不舒服的。

  母亲认得的那个黄脸军官站在他们面前,他态度傲慢,故意拖长了声音大声讲着巴威尔和安德烈的事情。

  母亲听着,不由地暗暗骂着:

  “你这个坏东西!你知道的并不多!”

  此时此刻,母亲望着铁栏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为他们害怕了,也不怜悯他们了——对他们不应该怜悯;他们在母亲心里唤起的只是惊奇和使她感到温暖的爱。

  惊奇是平静的,爱是光明的,令人欢欣。

  他们年轻结实,坐在靠墙的边,对于证人和法官的单调的谈话以及律师与检查官的争辩,几乎不再插嘴。偶尔,他们中间有人发出轻蔑的微笑,并又和同志们谈几句,于是同志们的脸上也掠过轻蔑的微笑。

  安德烈和巴威尔差不多直在悄悄地和个律师谈话,——这个律师,母亲曾在前天见过他,是在尼古拉家。最活泼好动的马琴细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萨莫依洛夫常常对伊凡·古塞夫说些什么。

  母亲看见,每次伊凡都是在尽力忍着笑,悄悄地用臂肘在同志的身上戳,他脸涨得通红,鼓起了腮,低下了头。已经有两次,他几乎都要噗哧声笑出来,过后他又鼓着腮坐了几分钟,竭力想装得严肃些。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虽然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可是青春的活力毫不费力就把这些努力给打倒了。

  西佐夫轻轻地推了下母亲的臂肘,母亲便回过头来,只见西佐夫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同时又有几分担心的表情。

  他轻声说:

  “嗳,你看他们多么坚强啊!这些小伙子,态度多神气!

  对不对?“

  法庭上,证人们用种没有高低缓急的调子急匆匆地陈述着,法官们冷淡地言不由衷地说着。那个胖法官用肿胀的手捂住嘴巴打着哈欠。红胡的法官胸色更加苍白,时不时地,他举起手来,用指头使劲地按着太阳|岤,哀愁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划下,又重新去跟贵族代表谈话。贵族代表抚着他那灰色的长胡子,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很得意地点头微笑着。市长跷着腿坐着,用指头在膝上敲着,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指头的动作。只有乡长仍旧将肚子放在双膝之上,小心地用手捧着肚子,低头坐在那儿,大概只有他个人老老实实地细心听着这种单调的嗡嗡声。还有那个小老头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好像没有风的时候的风标样丝毫不动地坐着。

  这种状态维持了许久,令人麻痹的无聊重新让人迷惑起来,甚至无法排解。

  “我宣布”小老头儿说着,面站了起来,可下面的话就被他薄薄的嘴唇给压住了。

  于是,响音叹息声低低的惊呼声咳嗽块和脚步声混合起来,充满了整个法庭。被告们被带了下去,他们出去的时候,满脸含笑地对自己的亲戚和朋友点头告别。

  伊凡·古塞夫低声对什么人喊道:

  “不要怕!叶戈尔!”

  母亲和西佐夫同走出大庭来到走道里面。

  “要不要到酒铺里去喝杯茶?”老人关切地,沉思似地问她。“还有个半钟头的时间呢!”

  “我不想去了。”

  “那么,我也不去了。你看,孩子们真是了不起,对吧?他们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其余的切,都算不了什么!你看菲佳,啊?”

  萨莫依洛夫的父亲手里拿着帽子走到他们前面。他满脸带着阴郁的微笑说:

  “我的葛里哥里不也是吗?他拒绝了辩护人,什么话都不愿意说。这种办法是他第个想出来的,彼拉盖雅,你的孩子造成请律师,可是我的孩子却说不要!于是四个人全都拒绝了”

  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她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边用头巾的角揩着鼻子。

  萨莫依洛夫抚摸着胡子,低头头说: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心想啊,这些鬼东西,他们这切的打算都是枉然的,白白的使自己受罪。可是,我忽然开始明白,他们的话或许是对的吧?他们的伙伴在工厂里不断地增加起来,他们虽然常常被抓去,可是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我还想,力量也许真的在他们那边?”

  “斯吉潘·彼得洛夫,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不容易懂得的!”西佐夫说。

  “不错,是很难懂!”萨莫依洛夫表示同意。

  他的妻子用鼻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

  “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身体倒很棒”

  在她那憔悴的宽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她对母亲说:“尼洛夫娜,我刚才说全怪你的儿子不好,请你不要生气。老实说,究竟该怪谁不好,鬼才知道!刚才宪兵和暗探说,我家的葛里哥里也有份的——畜生!”

  很显然的,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她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感情,但是母亲却很理解这种感情,她带着和气的微笑轻轻地说:

  “年轻人的心总是接近人的心理的”

  人们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起,兴奋而又沉思地低声谈论着。差不多没有人单独地站着——每个人的脸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了想要谈话寻问和听人家说话的希望。

  在那两堵墙之间的白色走道里,人们好像被大风吹撼着样前后摇晃着,好像大家都在寻找个可以站稳的地方。

  蒲金的哥哥——个瘦高个儿显得有些憔悴的人,挥动着手,很快地跑来跑去,并对人说:

  “乡长克莱巴诺夫这件事儿做得很不该很不该”

  “别说啦,康士坦丁”他的父亲,个矮小的老头,劝他不要说,面害怕地朝四面张望来张望去。

  “不,我要讲的!我定要讲出来!大家都说,他去年为了要把他的伙计的妻子弄到手,所以就把那个伙计给杀了。现在,他和那个伙计的女人同居了——这算怎么回事呢?况且,他是个有名的贼”

  “算了吧,我的爹,康士坦丁!”

  “对!”萨莫依洛夫说。“对的!审判是不大公平的”

  蒲金听见他的声音,赶快跑到他的前面,大家都跟在后面,他挥着手臂,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说:

  “审判杀人案和盗窃案的时候,审问的是陪审员和老百姓——农民和市民!可是现在来审问反对政府的人,审问的都是政府的官吏——这是什么道理?假如你侮辱我,于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你来审判我,——那末当然,我是罪人,可是最初侮辱我的不是你吗?就是你呀!”

  个白头发钩鼻子胸前挂着奖章的法庭管理员,驱散了群众,用指头认真地指着蒲金吓唬说:

  “喂,不准乱嚷!这儿又不是酒馆!”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可是你听着,——要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我来审判你,那么你会怎么想呢”

  “看我叫人来带你出去!”法庭管理员严厉地说。

  “带到哪里去?为什么?”

  “带你到外面去。省得你瞎嚷嚷”

  蒲金对大家看了遍,声音并不太高地说道:

  “他们顶要紧的是要人不说话”

  “你以为应该怎么样?!”那老头声色俱厉态度粗暴地叫喝着。

  蒲金把双手摊,把声音压低了些,又说话了:

  “还有件事,为什么法庭上除了亲戚之外,不准大家来旁听?假使你审判得很公平,那么你当着大家伙的面来审判啊?怕什么呢?对不?”

  萨莫依洛夫又重复地说着,可是声音已经响了些:

  “审判不公平,这是真的!”

  母亲想要把自己从尼古拉那儿听来的有关审判不公平的话告诉他,可是这个问题她并不是完全理解,而且有些话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

  她边努力地回忆着,边离开人群,走到旁。

  就在这会儿,她发觉有个生着淡色口须的年轻人正在望着她。他把右手放在裤兜里,因此看上去左肩要比右肩低些。

  母亲对这种较为特别的姿态觉得有点熟悉。可是,这当口儿,那人已经转过身去了。再加上母亲急于回想那些关于审判不公平的话,所以很快就把他惯例忘到脑后了。

  但是,过了不多会儿,母亲听见了句不很高的问话:

  “是她?”

  另外个比较响亮的声音高兴地回答:

  “对!”

  母亲回头看了看。

  那个肩膀高低的男子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正在跟旁边个穿短大衣和长靴的黑发黑须的青年说话。

  她的记忆重又那么不安地颤动了下。可是又得不出个明确的回答。在她心里不可抗拒地燃烧着要对这些人们讲述儿子的真理的愿望,她想知道,这些人要说些什么话来反对这种真理,她想从他们的言语里来推测判决的结果。

  “难道这样干也就算是审判了?”她小心而气愤地对西佐夫说。“他们只问是谁干的,可是为什么干,他们却不问。况且他们都是些老人,年轻人应该由年轻人来审判”

  “对对,”西佐夫说,“我们老年人很难懂得这些,很难!”

  他这样说着,边沉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老管理员开了法庭的大门,然后对人群喊:

  “亲戚家人,拿出入场票来!”

  个不欢悦的声音慢腾腾地说:

  “什么入场票,——简直像进马戏院!哼!”

  所有的人现在都感到种说不出的愤怒和焦躁。他们也渐渐地随便起来了,纷纷喧闹,和开门的嚷嚷着。

  25

  西佐夫坐在长凳子上,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母亲忍不住问。

  “嗳,当人民啊是是傻瓜”

  这时,响起阵铃声。

  接着有人很随便地宣布说:

  “审判开始”

  所有的人又都站起来。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次序入席。被告也再次被带上来。

  “坚持住!”西佐夫说。“检察官要说话了。”

  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几乎是在新的可怕的等待中呆住了。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丰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只胳膊撑在桌子之上,先喘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边讲,边在空中不停地挥动着右手。

  最初的几句话母亲听不清。他的声音流畅而不明晰,有时快有时慢,没有规律。他的话单调地联成长条,恰似衣服上的条线迹,会又急急地飞起来,好像砂糖上面的群苍蝇猝然飞起来盘旋不止。可是在他的话里,母亲找不出点可怕的东西和威胁的意味儿。确确实实,他的话语像霜雪样的冷,像灰烬般的苍白无力,句句不断地落下来,仿若干燥的灰尘,使法庭里充满了种令人感到难过和厌烦的东西。

  而这种喋喋不休的缺乏感情的言语,大概对巴威尔和他的同志们点也没有影响,他们都依然那么平静地坐着,照样窃窃耳语,有时还相对微笑,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故意皱着眉头。

  “他说得不对!”西佐夫悄悄地说。

  母亲是说不出这句话的。她听着检查官的话,知道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构成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是让人生气的,他先说完了巴威尔的事,又开始讲菲佳的事,他将菲佳和巴威尔并列,然后又执拗地把蒲金和他们推在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起包装起来缝在个袋里。

  可是,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意,也不能使她感动和害怕。他依旧期盼着可怕的东西,执拗地在言语之外,——在检察官的脸上眼睛里声音里以及他那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的手上,——寻找这种东西。

  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不过,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酷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母亲望着法官们——他们听着这种陈述,也定会感到无聊。因为在他们那些没有生气的黄|色和灰色的脸上,点表情都没有。检察官的陈述,好像是在空气中抛散了种肉眼所看不到的烟雾,这种烟雾不断地扩大着弥漫着,浓烈地集聚在法官们的四周,用冷淡和倦怠的期待的云雾将他们紧紧地包裹住。首席法官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在他眼睛后面的两个灰点有时忽然就消失了,在苍白的脸上融解了。

  母亲看着这种死气沉沉的漠不关心的情形,看着这种并没有恶意的冷淡的场面,心里困惑不解地发问: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渐渐榨出可怕期待,使她的喉咙被种非常强烈的受了屈辱的感觉紧紧扼住。

  不知为什么,检察官的话突然中止了,后来他又很快地短短地补充了几句,并向法官们行了个礼最后搓着双手坐下去了。

  贵族代表转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市长也伸了伸手,乡长望着自己的肚子平淡地微笑着。

  但是,他的话很显然不能使法官们满意,他们连动都没动。

  “辩论,”小老头儿将份卷宗拿到自己面前,说,“辩护人费陀赛耶夫,玛尔柯夫,查加洛夫的辩论”

  那个母亲曾在尼古拉家里见过的律师站了起来。他有张善良的宽脸,小小的眼睛微笑着,闪烁出光华,——好像是从褐色的眉毛下面放出把利剪似的在空中剪着什么。他从容不迫地洪亮而清晰地讲起来。

  然而,母亲有点听不懂他的话。

  西佐夫附在她耳边问:

  “他说的您懂吗?懂?他说的这些人是失掉理智的。这是说的菲奥多尔吗?”

  沉甸甸的失望压住了她,她没有回答。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以为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来峻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巴威尔盘问很久,专心而详细地问到他的内在生活,用锐利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巴威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痛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可是现在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仿佛被告和法官是隔得远不可及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几乎完全是多余的。

  母亲感到了疲乏,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生气地想道:

  “就这样也就算是审判了?”

  “骂得好!”西佐夫赞许似地说。

  这会儿说话的已经是另外个律师了。他身材矮小,面孔尖削而脸色苍白,流露着嘲笑的样子。

  而法官们常常阻止并打断他。

  检察官跳起来,又忆又急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关于记录,他的脸上带着恼怒的神色。

  后来首席法官开始训话,——那个律师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听完了他的训话,接着又继续说下去。

  “有话就统统都说出来吧!”西佐夫说。“统统都说出来吧!”

  法庭里时间出现了活跃的气氛,好像点燃了战斗的兴奋。律师辛辣的言论刺激着法官们的厚脸皮。法官们好像挤得更紧了,他们纷纷鼓着腮帮,预备击退这些尖锐辛辣的言语的进攻。

  但就在这但,巴威尔站了起来,周围突然安静了,大厅里鸦雀无声。

  母亲见儿子,全身紧张地朝前扑着。

  巴威尔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我是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要讲的,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依照我的也拒绝了辩护的同志们的愿望,试着对你们说明些你们所不了解的事情。检察官将我们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行动称做反抗政府的暴动,他始终将我们看作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严正专用明,在我们看来,专政政治不是束缚我们国家的唯的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替人民除去的最初的个锁链”

  在这种坚定果敢的声音之下,大厅里显得更加寂静了。他的声音好像扩大了法庭的四壁,巴威尔好像渐渐地离开了人们,退到了旁,就像浮雕般愈来愈突出了

  法官们笨重地不安地摇动起来。贵族代表在那个面孔懒洋洋的法官耳边说了句话,那个法官点了点头,转过头去跟首席法官说了句话。就在这个时候,好像生病的法官又从另面对他耳语。首席法官坐在椅子上左右摇摆着,又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在巴威尔的流畅广阔的潮水似的话语里下子就淹没了。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这就是说,我们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敌人,私有财产使人们互相倾轧,互相攻击,为着各自的利益造成不可调解的仇恨,为着隐蔽和掩饰这种仇恨而撒谎,用谎言伪善邪恶使人们堕落。我们认为:将人类只看作使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的社会,是违反人道的,这种社会和我们是敌对的,我们对于它的美德虚伪和邪恶,决不妥协。这种社会对待个人的残酷和无耻的态度,我们认为是卑鄙的;对于这种社会的切奴役人类的肉体和精神的方式,对于切为了贪欲而使大众受罪的方法,我们定要和它斗争。

  “我们工人,是用劳动创造切——从巨大的机器以至儿童的玩具——的人。我们是被剥压了为自己的人格做斗争的权利的人们。不论什么人,都可以并且努力要将我们变做工具,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现在,我们要求有自由,使我们将来能够获得全部的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财产制度,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出来——我们决不是暴徒!”

  巴威尔冷笑了声,慢慢地摸了摸头发,双眼里闪烁着火星更加明亮更加生动了。

  “请不要离得太远!”首席法官简明扼要地要求说。他朝巴威尔挺出胸脯,眼睛盯住他。母亲觉得,他的那只浑浊暗淡的左眼眼里好像燃烧着不怀好意的贪婪之光。

  所有的法官都那样盯着她的儿子,好像他们的眼光都要钻透他的脸,钻进他的身体,渴望要吸他的血来滋养他们憔悴的身体。

  然而,巴威尔坚定稳固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高大挺拔健壮魁梧,他朝他们伸出只手,有力地挥动着,声音并不高亢激荡,但却清晰明亮。

  “我们是革命者,在种人只管作威作福,另种人只能辛苦劳动的情况下,我们永远要当革命家。我们反对你们奉命要保护它的利益的社会,我们是你们和你们的社会的不能调和的敌人。在我们没获得胜利以前,我们和你们中间决不可能和解。我们工人是定会胜利的!你们的委托人完全不像他们所预想的那样有力。他们牺牲了几百万被他们奴役者的生命而积蓄的财产,以及政府给他们的压迫我们的权力,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敌意的摩擦,使他们在肉体上和精神上走向毁灭。

  “私有财产需要太多的努力来保护自己,所以实际上,你们,——我们的统治者,是比我们更可怜的奴隶!——你们是在精神上深受奴役,而我们只是在肉体上受奴役。你们不能摆脱在精神上杀害你们的偏见和习惯的压迫,但是我们内心的自由并没有受到点的障碍。你们用来毒害我们的毒药,敌不过你们并不情愿的灌输在我们意识里的解毒药。这种意识不断地生长,不停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烧,甚至将你们中间的切优秀的切精神上健康的人吸引过来。

  “请看,在你们那里,能够在思想上为你们的政权斗争的人,已经没有了;能够为你们防卫历史的正义谴责的论据,已经被你们用完了;在思想领域上你们已经创造不出新的东西:你们在精神上破了产。我们的思想不断地成长,越来越鲜明地燃烧,把握群众,组织他们为自由而斗争。对于工人阶级伟大革命的这种意识,把全世界的工人融合成条心。你们除了残酷和无耻之外,已经毫无方法来阻碍改造生活的这种过程。可是,无耻已被人看破,残酷只能引起人们的反感。

  “今天压迫我们的手,不久就会像同志像朋友般握我们的手。你们的精力,——是增殖金钱的机械力,——把你们联合成互相吞食的团体。我们的精力,——是所有工人要越来越团结起来的这种意识的活的力量。你们所做的切都是罪恶,因为都是为了奴役人类。我们的工作是要把世界从你们用虚伪恶意贪欲所制造出来的威胁人民的鬼怪和怪影下面解放出来。你们使人民和生活隔离了关系,使他们毁灭。可是社会主义却要将被你们破坏的世界结合成个伟大的整体,而且这是定会实现的!”

  巴威尔停了下,接着又重复了遍,声音更有力更坚决:

  “这是定能够实现的!”

  法官们听了纷纷装出脸怪相,互相耳语着,但他们的目光仍旧贪婪地盯在巴威尔的身上。

  母亲觉得,他们是因为羡慕巴威尔的健康巴威尔的青春活力,所以才想用他们歹毒的目光来污损他英俊而结实的身体。

  被告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巴威尔的话,他们的脸色发白,眼睛里发出了愉快的辉,如同灿灿的金芒

  母亲贪婪痴迷地听着儿子的每句话,句句都严整地排列在她的记忆里。满脸都是欣慰与自豪。

  首席法官几次企图阻巴威尔的话,但每次都只解释了几句就被淹没了,有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悲惨的笑容,——巴威尔置他于不顾,又严峻而镇静地继续讲下去,强使法官听完听全面,并且叫法官们的意念随着他的意念,意志服从他的意志。

  可是,首席法官终于还是喊叫起来,向巴威尔伸出了手,仿若威胁。

  这时,巴威尔好像答复他似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说: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的,我被逼在这种你们所谓的‘审判’的喜剧中出场,我几乎是对你们抱着怜悯之情。不论怎样,你们总是人。而我们看到人——即使是对我们的目的抱有敌意的人——这样卑微可耻地为暴力服务,对于自己人格的尊严的意识丧失到如此地步,我们总是觉得非常为你们难受”

  他对法官们连眼也不看,就坐下来了,母亲屏住了呼吸凝视着法官们,等待着。

  安德烈满脸笑容,紧紧地和巴威尔握手。萨莫依洛夫马琴和所有的人都很热烈地崇拜似的看着他。

  巴威尔被同志们的激|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微笑着,眼睛望着母亲那边并向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询问:

  “是这样吗?”

  母亲用喜悦的长叹答复他。周身充满了爱的热潮“好,审判开始了!”西佐夫低声说。“怎么判呢?啊?”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她对于儿子大胆而高超的言认感到很满意,——也许最让她满意的是他终于结束了讲话。在她心里,个疑问开始在悄然颤动

  “喂,你们现在打算怎样?”

  26

  巴威尔刚才的席话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她早已知道并了解这些思想,但是,在这众目睽睽的法庭上,她终归是第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巴威尔的镇静使她惊奇不已。他的话在她心里融成了团星光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东西,这使她坚信他是绝对正确的,他定能够获得胜利。

  这会儿,母亲以为法官们要激烈地和他争辩,主张他们的那种真理,对他给以愤懑的反驳。

  然而,正在这时,安德烈站了起来,把身子自信地晃了晃,皱着眉头对法官们望了眼,开始说话了:

  “诸位律师”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师!”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生气地高声对他更正着,样子颇为蛮横。

  看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