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母亲便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只见他口须抖动着,眼眼里闪耀着她所熟悉的那种狡猾的猫儿般的亲切的神情。他伸出长手,重重地摸了摸头发,尔后叹了口气。
“当真?”他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律师,而不是法官呢”
“我请你说事情的实际情景!”首席法官冷冷地发令说。
“实际情景?嗯,也好!我就勉强假定你们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独立的人”
“法庭的定义用不着您来分析!”
“用不着?哦,也好,可是我呢,还得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没有自己人和别人之分的,你们上自由的人们。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两面。方控告说:他抢了我的东西,蛮不讲理地打了我!另外方回答说:因为我有武器,所以我有抢夺和打人的权利”
“关于本案您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小老头按捺不住了,提高了嗓门问道。这时,他的手在发抖。
母亲看见他发怒了,便觉得很不高兴。但是安德烈的态度却使她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和儿子的话不能融合在起,——她所期望和喜欢的是严肃的辩论。
霍霍尔默默地望了望小老头儿,然后用手搓了搓头,严肃而认真地说:
“关于本案的?我为什么要和您谈到本案呢?你们需要知道的,刚才我们的同志已经讲过了,其余的问题,等时候到了,别人自然会告诉您的”
小老头腾地站了起来:
“我禁止您发言!葛里哥里·萨莫依洛夫!”
霍霍尔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并排的萨莫依洛夫甩了下卷发,勇敢地站起来说:
“方才检察官说我们同志是野蛮人,是文化的敌人”
“只允许讲跟您案子有关的话!”
“这当然是有关系的!”没有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没有关系的。我请您不要插嘴了。我要问您,你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们来这儿不是来和您辩论的!快点说案子的事!”小老头龇牙咧嘴地说。
安德烈的态度很明显地对法官们起了影响。他的话好像擦掉了他们身上的层东西,使他们灰色的脸露出了斑点,眼睛燃着冷酷的绿色的火花。巴威尔的话虽然使他们激怒,但是这些话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由自主的尊敬,克制了他门的愤怒。霍霍尔的话揭破了这种克制力,很容易地使这层表面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他们各个都装出怪脸,互相耳语,他们的动作快得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
“你们培养暗探,你们使妇女堕落变坏,你们使老百姓陷于偷窃和杀人的境况之中,你们用伏特加来麻醉他们,国际间的战争,公开的谎言,荒滛和野蛮,——这就是你们的文化!是的,我们是这种文化的敌人!”
“我请求您!”小老头抖动着下巴喊了声。
然而,满脸通红眼睛闪亮的萨莫依洛夫也大声喊道:
“但是,我们尊敬和重视另外种文化,这种文化的创造者被你们长期禁闭在监狱里,让你们逼得发疯”
“我禁止你发言!菲奥多尔·马琴!”
个子小巧的马琴站了起来,就好像突然钻出了把锥子。
他用断续不畅的话说:
“我我可以发誓!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发青,脸上只显那两只眼睛了,他伸手喊道:
“我可以发誓!不论你们把我流放到哪里,我定要逃走!
再回来,永远地终生地干这个工作。我可以发誓!“
西佐夫响亮地咳嗽了声,身体随着摇动起来。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兴奋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哗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而且十分惊奇地在打量被告他们,目光露出了凶狠和无奈,有气地扫着所有的听众。
法官们的身体也零乱地摇摆着。
小老头细声叫道:
“古塞夫·伊凡!”
“不愿意说话!”
“华西里·古塞夫!”
“不愿意说话!”
“蒲金·菲奥多尔!”
个苍白清瘦的青年沉重地站起来,摇着头,慢慢地说:
“你们应该觉得惭愧!我是个感觉迟钝的人,可是连我都懂得正义!”他将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好像瞩望着远方似的,半闭着眼睛,突然不响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在椅子里往后仰,激怒地惊异地问道。
“算了吧”
蒲金皱着眉头坐了下来。在他这意思含糊的话语里,带着种重要的,种令人难受的谴责的天真的口吻。
这种情形大家都感到了,连法官们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会不会出句比这句话更清楚的回声呢。坐在凳子上的听众也都呆不住了,只有幽幽的哭泣声,在空气中波动着。
后来,检察官耸了耸肩膀,冷笑了下。贵族代表很响地咳嗽了声。
耳语声又渐渐起来了,兴奋而活跃地在法庭里回绕。
母亲把头靠近西佐夫,问道:
“现在法官要讲话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么都没有了?”
“唔”
母亲有点不相信他的话。
萨莫依洛娃在凳子上焦虑不安地移动着。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亲,又悄声对她的丈夫说: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行?”
“你看吧——行的!”
“那么葛利沙怎么样呢?”
“不要烦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并且粉碎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眨着发花的眼睛,仿佛是在他们面前燃烧着样光辉灿烂的轮廓不分明的意义不明确的但是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他们不了解突然在面前展开的伟大的事情,便急忙将自己的新的感情花费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毫不胆怯地高声发问:
“请问,为什么不让他讲呢?检察官怎么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呢?”
站在凳子旁边的法庭职员向人们挥着手,低声说:
“安静些!安静些”
萨莫依洛夫向后靠着身子,在妻子背后嗡嗡地说着,不断地冒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我们姑且就算他们是错了。可是你得让人家解释解释呀!他们反对的到底是什么?我特别愿意知道!我也有我的兴趣”
“安静些!”法庭职员威吓地指着他,高声责令。
西佐夫阴郁地点着头。
母亲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话,他们的态度渐渐地兴奋起来,他们的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发抖,嘴里引起了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的筋肉和四肢。这样的身体在他们心思引起了乞丐所怀有的那种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执拗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好像是在可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因此,这些青年在这些老法官们的心里引起了衰弱的野兽所有的复仇的苦闷的愤怒,因为这只野兽看着新鲜的食物,可是已经没有气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使自己饱食顿,眼看着充饥的源泉渐渐地离开自己,于是就病态地咕噜着,发出了悲鸣和哀号
母亲越是仔细地望着这些法官,这种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格外地鲜明起来。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遮掩这些曾经可以大嚼的饥饿者的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她作为个女人,作为个母亲,儿子的肉体向对她总要比那些叫作精神的东西更宝贵。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爬行摸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擦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十分可怕,——这种目光好像在寻找可能燃起和温暖这些垂死的人们的硬化的血管和疲惫的肌肉里的血液。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的生命的嫉妒的刺激,已经稍稍有了生气,虽然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判审定罪,并且要使这些年轻的生命离开他们。
在母亲看来,巴威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非常不快的触摸,所以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确确实实,巴威尔直用他那稍稍有些疲倦的眼睛镇静而温柔地望着母亲。时不时地微笑着朝母亲点头。
“快要自由了!”他的微笑似乎是在这样温柔地抚慰着她的心。
忽然,法官们起站了起来。
母亲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他们要走了!”西佐夫说。
“去商量判决?”母亲问。
“是啊”
她的紧张忽然松驰了,身体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疲劳,眉头抖动起来,额上渗出冷汗。痛苦的失望和屈辱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又很快地变成了对地审判和法官们的轻蔑。
她觉得眉毛疼痛起来,便用手重重地擦了下额角,然后回头看了看,——被告的亲人们都接近铁栅栏,法庭里充满了嗡嗡的谈话声。
于是,她也走到巴威尔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刻,她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欢喜,心情极为矛盾,竟不知怎么是好,这样便哭了出来。
巴威尔温柔地安慰着母亲。
霍霍尔边给母亲说笑话,边自己笑个不停。
这会儿,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但是,这种哭泣与其说是因为悲伤,倒不如说是由于习惯。她们并没有受到那种突然的打击使人失去知觉的悲伤,这种悲伤也没有出人意料地突然降临到她们头上。她们所怀有的,是非和自己的孩子分别不可的那种悲伤的意识。但是,就连这种意识也已经在这天的事件所形成的印象里淹没了,溶解了。
当父亲的怀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望着自己的孩子。在这种感情里面,对于年轻人的怀疑以及平素对孩子们的优越感,和另外种近似对孩子们尊敬的感情,异样地混在起。执拗地萦绕在心头的关于今后如何生活的忧虑,也因为被年轻人激起的好奇而淡漠下去,——因为这些年轻人勇敢无畏地讲到另外种美好的生活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因为不善于表达而被抑制着,话虽然不多,可是说的大都是关于衬衫衣服和保重身体之类的简单的事情。
蒲金的哥哥挥着手,劝弟弟说:
“要紧的只是正义!别的都不妨的!”
弟弟回答:
“好好的,当心我那只椋鸟”
“保管不会出毛病!”
西佐夫抓住外甥的手慢慢地说:
“菲奥多尔,你就这样去了吗?”
菲佳弯下身子,狡猾地微笑着,对他耳语了几句。
卫兵也被逗得笑了出来,可是马上又板起面孔,咳嗽了声。
母亲也和别人样,跟巴威尔说的,也尽是些关于衣服和健康的话。可是,她心里却有几十个问题,关于莎夏,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统地拥挤在那儿说不出来。可是,在这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欢喜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望,还在慢慢地展开着。对于恐怖的事情的期待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战栗,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她深切地感到,在她心里诞生了种伟大而光明的喜悦,可是她并不太了解它,甚至觉得有些困惑。
这时,母亲看见霍霍尔在和大家谈话,懂得他比巴威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于是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霍霍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究竟是谁对谁错?”母亲犹犹豫豫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安德烈喊着。“您以为这儿是追求真理维护真理的地方吗?哈哈”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说:
“起初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
大家很快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只手撑在桌上,只手拿了卷宗正好遮了脸,开始用黄蜂似的微弱的嗡嗡声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西佐夫留神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静,连点声响都没有。
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
只见他矮小干瘪,却站得笔直,好像是被位眼睛看不见的人拉着根手杖。
法官们也都站着。乡长——仰起了脑袋望着天花板,市长——将手交叉在胸前,贵族代表——抚摸着胡子,面带病容的法官他的胖同僚和检察官都望着被告那边。
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淡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个小子在爬。“充军!”西佐夫轻松以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不要紧的,老太太!这是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也早知道了。”母亲疲倦地回答他,声音不高。
“总算定下来了!现在算是真的了!要不然,谁知道他们会怎样?”
被判决的人们快要被带下去了。
西佐夫转过脸来望着他们,高声喊:
“再见了,菲奥多尔!还有诸位!上帝保佑你们!”
母亲默默无语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她心里特别想哭,可又不好意思哭出来。
27
母亲走出了法院。
当她看见时候已经很晚,街上点了路灯,星星布满天空时,竟觉得有点惊奇:时间过得真快呀。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群伙的,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了踏雪的声音,和年轻人的呼叫声混杂在起;个戴灰色风帽的男子凑到西佐夫跟前,紧紧地盯着他,急火火地问道:
“判决怎样?”
“充军!”
“大家都样?”
“样。”
“谢谢!”
那人走了。
“你看见了吗!”西佐夫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急急地叫呼着别人。
母亲和西佐夫站下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了话,讲些什么等等。在所有的问话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烈的好奇唤起了她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诸位!这就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有个不很响亮的声音喊道,于是大家先后迅速地安静下来了。
“请您允许我握您的手!”
只见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母亲的手。同时有个声音兴奋地说:
“您的儿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勇敢的榜样”
“俄罗斯工人万岁!”又发出了声响亮的呼喊。
这种呼喊声急剧地扩大着,此起彼伏地纷纷爆发起来。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西佐夫的周围,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但是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远不能盖过呼喊者。
西佐夫不住地笑着,仿佛自己得到了某种胜利。
母亲觉得,这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种幸福和喜悦的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喊不出来;她的双腿疲倦得发抖;可是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切,好像湖水的平面般反映出切的印象
在母亲身旁,有人清朗而兴奋地说:
“诸位同志!直在大嚼俄罗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贪得无厌的嘴巴吞下了”
“尼洛夫娜,我们走吧!”西佐夫提议。
这个时候,莎夏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挽住母亲的胳臂,很快地把她拖到街对面,匆匆地说:
“走吧,——这儿或许会挨打。要不然就会被抓去。充军?
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他怎样讲?可是我知道他要讲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特别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莎夏兴奋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镇定了母亲的不安,使她的气力又恢复过来。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莎夏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怀地低声问。
莎夏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
“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立刻就走。其实我不也是在等待判决吗?大概,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候,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西佐夫的声音:
“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西佐夫问候他。他知道的。
菲奥多尔·马琴的舅舅“
莎夏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并和颜悦色对说:
“我也认识菲佳!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父名呢?”
莎夏看了他眼,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父亲。”
“已经过世了”
“不,还活着!”姑娘有点激动了,她的声音里含着种固执而坚决的口气,脸上也露出同样坚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现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议长,他是剥削农民的。”
“原来是这样!”西佐夫抑郁地说,然后沉默了会儿,与她并排走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那么,尼洛夫娜,再见了!我要住左拐了。再见,小姐,你把父亲骂得太厉害了!当然,这和我不相干。”
“假使您的儿子是个坏蛋,是个对社会有害是个您所憎恶的人,您也会这样说的吧!”莎夏的放说得很热烈。
“哦,——我定会说!”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
“可见,对于您,正义比儿子更宝贵;对于我,正义比父亲更宝贵”
西佐夫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说:
“您的口才可真棒!哦,要是您能长久坚持下去,老年人也会让您说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点好,吗?再见了,尼洛夫娜!要是碰到巴威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许甚至可怕,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了举帽子,庄重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大概是个好人!”莎夏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称赞道。
在母亲看来,今年莎夏的脸比平时更和善更温柔。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从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边重新提起莎夏去找巴威的事。
姑娘沉思地耸起两道浓眉,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似的望着远方,在她的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安静的冥想。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管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定比这里差。巴沙可以找到工作,他的手是很干的”
莎夏用探究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
“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反而要拖累他。
况且,他不会同意的“
莎夏点了点头。
“他不会同意的。”
“而且,我还有工作!”母亲略带自豪地说。
“对呀!”莎夏沉思地说。“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下,简单地低声说:
“他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他当然要逃走的。”
“那么您怎么办呢?假如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时候再说吧。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非常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定能够克制自己。
我决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莎夏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于是,心中忽然很可怜莎夏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说:
“亲爱的,那对您定是很苦的!”
莎夏把整个身子都紧挨在母亲身上,温柔地笑了笑。
尼古拉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疲倦,面脱着外套,面匆匆坟产:
“喂,莎馨卡,您趁早走吧!今天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隐蔽,大概快要抓我了。我已经有了预感。估计在什么地方可能已经出了事儿了。正好我这儿有巴威尔的演说稿,现在决定把它印出来。您拿到柳德密拉那里,请他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巴威尔讲得真棒!尼洛夫娜!要当心暗探,莎夏”
他边说着,边把冻僵了手搓来搓去,然后走到桌子旁边,麻利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搁在边,他的神色是焦虑而急迫的。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大堆,——该死的东西!尼洛夫娜,您看,您最好也不要在这儿过夜,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乏味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您还得到处去分发巴威尔的讲演稿呢。
“
“可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有点不在乎。
尼古拉把手挥动着,很有把握地说:
“我有特别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柳德密拉吗?
避开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的演说记录的这件工作,使母亲非常高兴,她回答道:
“既然这样,——我就走吧。”
突然,她自己觉得也很意外地而且十分自信地小声说:
“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尼古拉并不看着她,叫了起来。“可是要请您告诉我,我的箱子和衬衫放在哪里了?您的手厉害得很,把所有的东西都抓了过去,我连自己的财产,都完全失去自由处理的可能。”
莎夏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仔细地将余烬和灰搅在起。
“莎夏,你走吧!”尼古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要加小心啊”
“您估计会很久吗?”莎夏问。
“谁知道他们!定有了我的什么材料了。尼洛夫娜,您跟她起走吧。因为盯在两个人后面要困难些,好吗?”
“我就去!”母亲回答说。“我就去穿衣服”
她仔细地注视着尼古拉,但是,除了发觉有种担心的神气遮住了平时的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他的发现。在她最亲近的这个人身上,她看不出点不必要的慌张的动作,看不出点不安的痕迹。对切的人都是同样的关注,对切的人都是那么和蔼平易;向是那样镇静而孤独的他,在大家看来,仍旧是和以前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在程度上是超过了别人的。
可是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种十分小心的好像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尼古拉。现在,母亲非常可怜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假使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尼古拉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样变得有点可知,——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
尼古拉握着莎夏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笑有点个人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害处的。尼洛夫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自己要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下吧”
瘦高个儿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想永远拥抱着您!”
母亲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发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柳德密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
走到街上的时候,莎夏悄悄对母亲说:
“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去赴死的,大概也像这样有点匆匆忙忙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钦佩他,但是并不喜欢他!当然我非常尊敬他。他这个人有些枯燥,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但是这切还不够有人情味好像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柳德密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莎夏好像不大放心,又执拗地叮嘱了句:
“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飞快地扭过身去,朝回走了。
28
几分钟之后。
母亲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
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慢慢地来回走着,使室内充满了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声音。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垢和悲号声。
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响着:
“人们愚笨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厉害得多。他们只看到眼前的手边的立刻可以拿到的东西。可是,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贵重的有价值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如果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不过,要想达到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烦不可”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好像抱歉般地低声地说:
“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么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个书橱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切都是新的,坚固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好像藏匿着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母亲仔细望了望门——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来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注意她,于是踌躇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母亲觉得,柳德密拉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巴威尔的演说稿交给她。
“就是这样,请您赶快印”
接着,她就开始讲尼古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反映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的热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要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要对他们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柳德密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御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御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焰的反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又恢复了方才那严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样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柳德密拉开始讲巴威尔的演说,起初好像不很起劲,可是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很快地将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伸直了身子,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想。
“您儿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谈,——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悲惨的事。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问您,有了这样的儿子,定很好吧?
“
“是的,很好!”母亲说。
“同时也害怕,是吗?”
母亲镇静地笑着回答说:
“现在已经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个淡淡的影子在她脸上颤动,也许,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来,您睡吧,您忙了天,也够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现在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
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在炉子里添了两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面脱衣服,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烦恼”
天的疲劳使她头昏脑胀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异样地平静。眼前的切好像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头。
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每逢经过很大的马蚤动之后,定会有这样的心情。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但是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强。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里拿了本书躺在沙发上,带着不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望着母亲的脸。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本来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个柔软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气。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暂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欢您的秘。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好像天鹅绒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小心地说。“有时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严重,叫人惊奇,很快地件事接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种大胆兴奋的浪潮又在她胸头涌起,使她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急忙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直向着个目标前进,当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们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简直惨无人道,许多愉快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
“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边说:
“在你觉得: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忧,怜惜每个人的时候,切的事情都挤在心里,自己怎么能站在旁呢哪里还能退到旁呢?”
她衣服只穿了半,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被兴奋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看自己的心,面又害怕会唤醒原有不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尔后,柳德密拉边向门口走,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灿明亮,于是她心里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她想不断地喜悦地讲切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像晚霞样在那里发光的那切,她不由得对某人抱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年年轻人的脸,又好像听见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接着,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温柔的光辉;雷宾以阴郁的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果断的脸在微笑着;尼古拉狼狈地眨着眼睛
突然,这切被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抱着她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话,今天差孩子去打听了打听。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儿。”
“果不其然!”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伤,——对于这种心境和情形,连她自己也觉得颇有点奇怪。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柳德密拉皱着眉头,仿佛早有所料似的说。
“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可是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单用劝告,应该强制他走才行”
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头黑发,面色红扑扑的,有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容易让人亲近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软的动作里,有着无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严厉而苍白的脸显得柔和了些。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圈黑晕。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恰似绷得很紧的弦。
男孩子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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