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剧震,神魂不定,脑中霎时蒸腾出了一片空白,放空了一切,所见所闻,俱已远去,心头滋味纷杂,说不清是喜是惊,是乐是忧,是悲是……怨……
那日日夜夜,魂牵梦绕,她唯一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情感归途;那曾经让她夜夜哭湿枕巾,午夜梦回的救赎;那后来封存在记忆深处不可触及的奢求……
她的……父母……
在和这一切无关的久远的过去里,在远远没有碰触这些悲惨的幸福时光里,在她还怀揣着一颗柔软天真的心的时候,给予她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避风港,生命的归宿之地。
只要还想着他们的温暖,只要还保留着那份记忆,即使不敢再去奢求,即使记忆开始褪色,还会心怀美好,心存善念。再恶毒的谩骂,再冷漠的对待,再孤独的旅途,都还可以勉力维持,因为自己亦不会再报以最初的真心,因为不会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至少,自己已曾经拥有过自懵懂时期就被毫无保留疼爱的过往。
几世颠沛,几世波折,她自认已学会了将自己割离成了两半,一半流连在那个世界的美好里,一半放逐在这个世界的现实里,一半脆弱,一半麻木,让麻木包裹着脆弱,带着面具行走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用笑容装点苍白,用倔强掩饰软弱。
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了,用缺失的一半可以独立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时,他们……却出现了,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个世界,就像一道光,一个奇迹,像是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里神仙给予的馈赠,虽然有些迟,还是依旧让她心跳失序,充满了喜悦和委屈,脑海中黑白的画面渐渐晕染上了色彩,鲜活分明,恍若昨日。
施定闲浑浑噩噩地爬上了崎岖的石阶,循着熟悉的气息,三步并作两步,偶尔一个踉跄,也不打紧,伸手扶住凹凸不平的石墙,继续前进,就好像小时候跑几百米,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最后几步却还能够一鼓作气,只因前方就是终点。
快要到了,还有一点点,施定闲脑中反反复复回响着这样的提示,脚步不停,一个跨步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简朴的小小院落,篱笆还在修整,围着灰瓦白墙的几间平房,正中一间里面有着昏黄的灯光,几道剪影映照在窗纸上。
施定闲迟疑了,理智告诉她,不要再前进,不要去理会,情感却在蠢蠢欲动,她忍不住去期待,去奢望,重温美好……
站立了良久,山林枝叶簌簌作响,周围寂静无声,屋内一片光暖,屋外孑然一身,不久之前数个日夜的噩梦忽然涌入脑海,被取代的怨愤,被无视的伤痛,被否定的悲惨,施定闲倒退半步,眼前的温馨小屋像是洪水猛兽,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自己了一样,施定闲吞咽了一下,亟亟回转过身。
“诶?这不是,欧阳大夫吗?”推门出来收拾修整篱笆工具的家主王安邦惊见转身的施定闲,惊喜地叫住了他,还朝着屋里喊,“容仪,快看看谁来了?”一边随手把工具丢进柴木堆,搓了搓手,走上前微微弯腰颔首,“欧阳大夫,原来您也是来白帝城啊,早说啊,咱们顺路也方便啊。”一边还热情地将施定闲往屋里迎。
走进了客厅,和卧房似是只有一帘之隔,陈旧的石板铺地,墙壁上有些崩裂的痕迹,正中挂着一幅简单的字画,普通的杨木桌椅依次排开,正厅旁边就是饭桌和四个个三脚凳,王安邦把施定闲一路迎上客厅唯一一把扶手交椅,还喊着,“容仪,快把我那个,那个铁观音泡上。”王氏在内间应道。
“王,王兄,切莫如此,在下只是路过。”施定闲没有坐下,转到了下首,挑了一张椅子。
“这算什么,我家囡儿还亏得是欧阳大夫您才算是大好了呢。”王氏掀帘而出,温言软语,一边端着茶杯,放到施定闲旁边的桌子上,冲上滚烫的开水,小小的茶叶在杯子里翻腾打旋。
之前还不觉得,方才自打见到了王安邦,她就不由自主放出了魂力探知,一而再,再而三,确认无误,看着王安邦脸上憨厚老实的笑容,她就觉得亲切,看着王氏的干脆利落,她就会想起那个时候妈妈总会打趣爸爸的木讷老实。
“欧阳大夫?”眼见着施定闲怔忪地盯着王氏在客厅打整,然后进了里屋,王安邦有点奇怪,倒也没有乱想,只是礼貌性地提醒了一声。
“啊!”施定闲猛然回神,看着王安邦垂询的神色,不好意思道,“抱歉,在下一时走神。”
“没事没事,我只是问,大夫您独自一人来白帝城干啥呀?”
“寻访旧友。”施定闲想了下,欧阳少恭的打算约等于此吧,又下意识扯了下嘴角,没想到自己倒是把,他们,碰上了。
“哦,不知道大夫是要找谁啊,别看我们才来,其实我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上上下下熟得不得了!”王安邦坐在旁边热情道。
“这,在下所寻之人,亦非本地人士,毋需劳烦王兄挂心了。”施定闲暗叹,以前也是,爸爸各种老好人,有时候反而好心办坏事。
“你呀,就别咋咋呼呼瞎操心了,人家欧阳大夫肯定有自己的打算。”王氏抱着女儿出来,顺便数落了安邦同志。
“没什么,爸……王兄也是关心我。”施定闲不留神一时口误了一半。
“就是嘛,大老爷们儿说事呢,妇道人家少管。”王安邦忙着回嘴。
“哼,我少管,少管你连饭都吃不上。”王氏不甘示弱。
施定闲莞尔,果然是爸爸妈妈,对话相处的方式还是没有变。
“诶,让您瞧笑话了不是,真是不好意思,”王氏看到施定闲嘴角带笑,赶紧息战,引见自己的女儿,“这是囡儿,这几天好了不少,多亏了您啊。”看见怀里的孩子正在酣睡,王氏宠溺地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孩子少了病痛折磨,睡踏实了,这会儿还在睡。”
看着王氏客套的道歉,转眼看到舒舒服服躺在母亲怀里的女孩,恍惚想到小时候走不动路了,就赖在妈妈怀里不肯下去。
“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嘛,快把娴儿叫醒!”王安邦埋怨妻女不懂礼数。
“无妨。”施定闲淡去了嘴边的笑意,礼貌地点点头,“久病初愈,就是该多休息。”
“就是嘛,你看人欧阳大夫也是这么说的。”王氏瞪了王安邦一眼,抱着女儿进了里间。
片刻复又出来,三人闲聊了一些家常杂事,施定闲正是好奇原本路上王姓人家还有七八人,怎么到了此地就只有他们三人了,原来他们自打王老太爷去世后两兄弟就分了家,现在就是分道扬镳而已,至于为何举家搬迁,他们只是含糊其辞,王安邦倒是往里屋瞧了一眼,王氏赶紧拐了他一肘子,斜蔑了他一眼,生硬地转了话题,施定闲不便多问,也就顺着话题接下。
至此三人不着边际地闲聊,聊坊间趣事,聊民间传闻,聊家族杂事,聊旅途见闻,不再触及各自的私事。
想要说的话,想要表达的感情,沸腾在心的纷纷扰扰,通通咽下了肚,不再多问,不再多说。施定闲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即使灵魂相同,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物是人非,他们全无记忆,自己于他们就是一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者,恩人,仅此而已,再多不能了……
她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过去一家人的亲密无间和如今的陌路人的社交辞令格格不入,施定闲有些疲倦,正想着要不要找借口离开。
“诶,你听,囡儿在哭!”王氏本来兴致勃勃地高声畅谈,陡然戛然而止,推了王安邦一把,然后歉然一笑,“欧阳大夫,囡儿哭了,我得去哄哄,您和安邦慢聊。”说着急忙离座,进了里间,细细的哭声果然微弱的传来。
施定闲正端起茶,掀起盖碗,轻轻缀了一口,闻言,摇头示意无碍。
母亲对孩子特有的敏锐感应。
小的时候卧病在床,妈妈不分昼夜守在病床前,稍有不适,她都可以感知到,如今看来真的是,很神奇的本能。
“安邦,快过来一下,”王氏在里屋叫道,“囡儿做噩梦了。”
王安邦有点犹豫。
“无妨。”施定闲垂眸盯着倒映着‘自己’冰冷面容的茶水,语调上扬,“快去看看令嫒,天色已晚,在下亦不便多加叨扰。”
“哎,那,欧阳大夫记得下次等我把家里收拾好了,再来玩啊。”王安邦不再犹豫,急忙跟着进了里屋。
施定闲默默地将茶杯放回,刚续了杯的开水溅了出来,烫了手背而不自知。
起身,拂去袍上的皱褶,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院落,昏黄的灯光,小孩的啼哭,父母焦急的劝慰,都被远远抛诸在脑后。
第23章 对影成三人
来时的激动欢欣被如今沁人心脾的寒凉取代。
施定闲恍恍惚惚,顺着石阶,往山上走去,她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葱郁的草木被漆黑的夜色侵袭覆盖,借着朦胧的月色,堪堪可见反射光亮的石径小路,偶尔被月光照拂的花叶映显着如被洗净铅华的洁净,却也带着清寒之气。
走进山顶的四角亭,凭栏眺望,江流奔腾,波涛翻涌,壁立千仞为两岸夹道。亭柱上的漆有些斑驳了,施定闲无意识地抠弄着凹凸的痕迹,抬头,看向辽远天际,星辰暗淡,乌云掩去皎月的光辉,只剩下墨染一般的浓重。
乌沉沉的夜色映入眼瞳,一片死寂,再难起波澜。
这算什么?乞怜上苍的悲悯,苟活数世的结局?终究是物是人非,孑然一身,当真是天地不仁,我等万物皆为虚妄,从此再无祈望,再无依凭,孤零零地走在人世间,直到命魂消散……
风声寂寂,身上的热气被一点一点剥离,寒气侵袭,施定闲拢了拢胸前衣襟,单手绕上另一只胳膊,攥紧衣袖,看向山下点点灯火,似有喧嚣嘈杂,想起在客栈听到几人谈论过夜市上的火锅摊这时候正是热闹,转身欲下山,脚步一顿,还是朝着上山的方向,走出了四角亭。
长长的绳索笔直地延生至山脚,可惜吊车停在了山下,这会儿也没人操作,施定闲抿唇,双手抱胸,观察了下索道,蹙眉思索片刻,咋了下嘴,纵身一跃,轻松地登上了木棚顶,垫着脚尖,试探地踩上了绳索,脚尖对脚跟,走了几步,随后胆子大了起来,一跃而起。
茫茫夜色里,崇山峻岭间,顺着长长的一线剪影,施定闲逆风前行,张开双臂,衣袂翻飞,袖袍鼓风,如此疯狂的放肆,像是在拿生命开玩笑一样的玩闹,却仅仅是聊以抒发心中膨胀的暴戾感——这淤塞在胸,从压抑中苏醒,灼烧着理智的愤懑不甘,转而和本能的恐惧抗衡,无暇再来侵蚀她的内心。
施定闲瞪大了眼睛,瞅准了时机,脚尖使力,碾着细细的绳索轻巧地旋了半圈,弹跳而起,跃向春草密布的巨石墙头,临到半空,稍有滞力,施定闲略微蜷身放低重心,侧身回旋,擦边而过之时,右手倏尔扒住了墙头,五指扣紧,臂膀发力,翻身倒转顺势站上了墙头,施定闲呼了一口气,借着对面刀剑铺墙上的残砖,来回交错而下,顺当当地安然落地。
施定闲拍拍掌,拂了拂衣袍,自墙角阴影处走出。
面前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样的嘈杂明亮似是驱散了些微黑夜的苦寒。石桌木凳几乎占满街道,座无虚席,大汉们挤在一起喝酒划拳,大口啖肉,还有人嫌离锅太远干脆端着碗站着吃,辣的直吸凉气;也有家人聚会的,老老小小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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