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溪水寒冷刺骨,不一会儿白盈然的手就冻到通红。看着筐里的饭盆渐渐堆成小山,白盈然的心情便如溪水潺潺般欢畅。
才忙完手里的活儿,就听前面哐当一声锣响,日场戏开演了。
戏台前的观众席上黑压压地坐满了吃了午饭赶来看戏的村民,有些隔壁村的村民老远赶来,来不及吃饭,便包了两个馒头坐在木凳上边吃边看。
白盈然忙钻进后台,见周梅已画好了妆,正抬起一条腿靠在搭起的木楼梯上压着。
日场戏《穆桂英挂帅》,周梅演杨宗保。
穆桂英和杨宗保的那点事,看戏的人都知道。家国大义中透着些小儿女的情怀,还有热热闹闹的武戏。这样的戏适合放在日场演,锣鼓一响起来,村民们个个看得兴起。
“扬鞭策马上山岗——”周梅在后台的一记亮嗓立刻引来观众的一片叫好鼓掌。“奉父帅严命索军粮。”周梅持枪上台,高踢腿亮相,花枪耍得人眼花缭乱。
白盈然在台侧看着台上英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听着台下阵阵如潮的掌声,不由得会心一笑,她的那个周梅姐,真的又回来了。
“见女寇八宝金冠抖雉翎,连环锁甲护心镜。胯/下胭脂桃花马,拿枪攒弓两颊飞红云。”英俊傲气的杨宗保初见穆桂英便是这般印象。穆桂英是一眼就看中了年轻帅气的忠良将门之子,一个欲索取军粮,一个想委身忠良,锣鼓响起来,少年男女枪底下说话。
台下的观众聚精会神地看,热热闹闹鼓掌,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孩子的哭闹,但立时被台上的锣鼓声淹没下去。
锣鼓声中,白盈然望着满台翻飞的衣襟和来去自如的花枪,思绪也随之翻飞舞动起来。
一年前,她离开s市,来到那个江南的水乡小城,来到了周梅的剧团。周梅彼时已能下床慢慢行走,虽不能登台演出,但她闲不住,天天去剧团上班。每天坐在空荡荡的剧团小剧场里,看着台上其他演员练习功法,也觉比闷在家里好。
白盈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着实让她吃了一惊。白盈然对她说想来剧团工作,不要编制也不要薪水,能和大家吃住在一起就行。
周梅想了想,同意下来。剧团有自己的食堂和宿舍,白盈然的吃住不成问题。只是周梅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白盈然放着好好的大城市不待,非要跑到她这个小剧团里来。
至此,白盈然一头扎进周梅的剧团。
白盈然每天看演员练功排戏,做力所能及的各类打杂,有演出的时候充当场记,空闲的时候便把剧团演过的那些剧目的本子一个个翻出来研究。夜深人静,她就在宿舍里一心一意写她构思好的剧本。
周梅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半年后,开始上台演一些文戏。周梅是个闲不住的人,又过了几个月,她便水袖扇子刀枪剑戟地在台上耍将开来,随着剧团下乡演出了。
白盈然跟在周梅身边,一连数月,已经跑了不少乡村的草台。周梅一如既往,不管是什么样的舞台,演起戏来一招一式绝不含糊。白盈然几次心惊胆战,见周梅演完仍旧像没事人一样,也就慢慢放下心来。
长路奔波,乡演的条件虽然艰苦,但白盈然却觉得自己的心境一点点开朗起来。远离和遗忘不失为疗治伤痛的好方法,那些伤心和苦痛仿佛都因远离尘嚣而被就此隔绝。白盈然每次随剧团下乡,住的是农舍,吃的自然也不精细,但精神却愉悦,心旷神怡处连饭量都增了不少,打给父母的电话里,也有了日渐爽朗的笑声。
白盈然很感激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母亲沈穆姚,她没想到她也会同意自己当时的那个决定。自中秋节回过一次家后,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们了。白盈然想着等这一阵演出结束,自己就回去多陪陪父母,或者把他们接到剧团来住一阵,反正剧团的宿舍里有不少空着的房间。还可以把外婆也接来,天天都有家乡戏看,外婆肯定会高兴。
白盈然将思绪收拢来的时候,台上的杨宗保和穆桂英正喜结良缘。鼓乐声中,满台歌舞,彩带飞扬,“花好月圆共并蒂,红丝缠足结伉俪。良缘喜下妆台镜,穆柯山寨凤来仪。”
村民们最爱看热闹欢快的场面,白盈然觉得自己也沉浸在这样的欢快中不能自拔。周梅下了台,白盈然一边递水递毛巾,一边关切地问:“周梅姐,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放心,我全好了,没事。”周梅喝了一口水,马上又去候场,紧接着又是她上场。只要一演起戏来,她就全身心投入,等会儿还要背大靠,破天门阵,足够累人。
白盈然看着周梅的身影,不觉又心生感慨。
一场大戏终于演完,周梅下台,汗湿重衣。好奇的村民还要陆续涌进后台来看演员,白盈然和剧团的其他工作人员只得堵在门口耐心地将他们一一劝走。几个小时后还有夜场的戏,演员们需要及时卸妆休息。
天色愈发阴沉,风越来越大,寒风从吹起的门帘中直灌进来,整个后台冷得像个冰窟窿。
“周梅,你们快把衣服换下来,出了那么多汗,当心着凉。”团长跑进后台殷殷叮嘱。自从上次周梅受伤,团长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团里的演员。如今只要一有演出,他就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格外关注剧团演员们的身体状况。
这个剧团,更像一个温暖融合的大家庭,让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感觉贴心舒适。
白盈然帮着周梅去卸她身上的大靠,那些行头,她捧在手里只一会儿就觉得沉重,周梅和剧团的演员们是怎么长时间穿着它们翻爬滚打唱做俱佳的?
她们三九天里穿着单衫走台步,三伏天里背着大靠练开打。天天吊嗓、压腿、下腰、练劈叉,这些戏曲演员真是太不容易了。
前几天在另一个村子里演戏,下了大雨。一样简陋的舞台,前台演员在台上演,后台的其他演员拿着长长的扫帚,把彩条布拉成的舞台顶上的积水一点点给顶出去。演着演着,突然就停电了,想法设法这边刚拉上电,那边锣鼓一响又开场了。
她还听团里的演员说起天热的时候去乡演,一开口便是满嘴的小飞虫。可还得继续唱,一点都不能受干扰,那些送进嘴里的小昆虫全当了点心和夜宵。台下候场的时候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上了台痒得不行,可根本就没法挠。还有的演出场所条件异常艰苦,大冬天也只能用冰冷的河水来卸妆。
都是让人想象不到的艰辛。
“周梅姐,唱戏那么苦,你当时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白盈然一边帮周梅卸妆一边轻声问。
周梅停顿了一下手里的活儿,仿佛在凝神思索,腼腆的笑容漾在脸上,“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做农民,想着能唱戏就不用种田。”
“就是这样?”白盈然有些惊讶。
“就是这样,可唱戏一点不比种田轻松。”周梅继续擦着脸上的油彩道,“干上了就放不下了,总觉得舞台有什么魔力,吸引着人再也离不开它。”
白盈然看着周梅卸尽铅华的那张脸,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周梅有些发黑的脸颊。
“是不是越来越黑了?”周梅问。
“没有……还好,和以前差不多。” 白盈然看着周梅脸上那一大块越来越黑的肤色,违心地说。
近来,周梅脸上的油彩中毒症越来越严重,演戏的时候浓墨重彩看不出来,可卸完妆,和舞台上那张精致绝伦的脸就立时有了鲜明的对照。
“没事,我早就释然了。医生说要想不加深,就不能化妆,不能接触油彩。可如果这样,那简直是判了我舞台生命的死刑。为了这舞台,我已经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也不介意再付出自己的容颜。”周梅笑着说。
“周梅姐……”白盈然有些哽咽,她完全相信周梅的话,她知道周梅对于这方舞台,是连自己的生命都愿意付出的。可是,一个人就那么点青春,舞台上再光鲜亮丽,也终有黯然离开的时候。
“我会一直演,演到我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的那一天。”周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转过身来,她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白盈然道:“盈然,你也要一直写,写到终于成功的那一天。我始终相信‘坚持’这两个字,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 坚持到底的爱(2)
雪是从下午开始下起来的。
这真真正正是白盈然从未见过的风雪交加,只一会儿工夫,用彩条布拉起的舞台顶棚上就有了积雪。天色暗下的时候,更是风狂雪骤,挂在戏台边上写着演出剧目的木牌子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原本还用东西占位生怕没有座位看戏的村民,实在熬不住漫天风雪极度严寒走了大半。到了夜场戏开锣的时候,台下竟然只剩下十几名观众了。
演,还是不演,团长征求大家的意见。
最后,团里的演员一致认为戏比天大,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要坚持演完。
今晚加演《双下山》,六点三十八分,锣鼓声中两个小演员饰演的小和尚和小尼姑欢快地出场了。
难得没有黑压压的观众,白盈然裹了件厚实的羽绒衣,也坐到台下去看戏。头上拉着的彩条布在风雪里晃来晃去,一排排的长凳上只有十几个观众,愈显得冷清空旷。白盈然坐在前排,戴上手套、围巾和帽子,把自己全副武装,可还是冻得直哆嗦。要是坐满了人,大家挤着挨着还能互相挡风取暖,现在空空阔阔,只和独自露天看戏没啥两样,相伴唯有四围山色,一天风雪。白盈然跺了跺脚,寒风裹着大片的雪花吹到她脸上,沾到她的眼睫毛上,融化后在她眼前氤氲成一片水雾。
满目漆黑的夜色中,只有这一处旷地,因着这一方舞台灯火璀璨。
风雪中,两个年轻的演员,演活了一对天真烂漫的孩子。大幕合上又拉开,今晚的正本戏《三看御妹》开始了。
这是一出以唱做见长的地地道道的文戏,虽然没有开打的场面,却很见表演者的功力。周梅饰演自信机敏、沉着大胆、又天生多情的尚书公子封加进,一声“琴书、必贵,快走啊”,手持画扇翩翩而来。
周梅惯演英烈将军少年王侯,武将形象深入人心。难得也将这一位画扇轻扬的文弱公子演绎得潇洒利落、顾盼生姿,眼波流动间一派胆大机智、举重若轻。周梅的封公子,实乃白盈然之大爱。
这出戏一开场就欢快,封公子为了偷看御妹娘娘,硬是扮作了田舍郎张小二躲藏在御妹进香的寺庙里。特别是他偷看不成反被抓现行的那个自报家门,说自己住在“哈带门外哈里糊涂哈带桥旁哈带村”的时候,白盈然更是撑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封公子美貌多情、机智勇敢、自信满满,兼顾还带着一身萌劲儿,难怪勇冠三军的御妹娘娘一见面便中招。
白盈然想其实两人不见得般配,一个是英武的女将,一个是文弱的书生,可御妹就是被封公子那种不怕死的精神给感动了吧。这世上但凡有一个人为了你愿意连命都不要,都会让你肃然起敬,不能等闲视之。
风雪越来越大,白盈然想起剧团大厅里的那张令她动容的照片,如今不就是原景重现一般:风雪中,台上的演员衣衫单薄,水袖翩然若飞。
台下的观众熬不住严寒又走了几个,天寒地冻中,台上依然演绎着生动的故事。
封公子为了再见御妹,假扮九代单传的名医,在御妹她爹面前吹得个天花乱坠,耍了个计谋独自登楼去看御妹,一路使劲儿忽悠。上得宫楼先诊脉,摸了左手摸右手,为了见御妹真容,并让御妹也看到自己,看了脸色还得瞧神色。白盈然简直要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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