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
这时,围过来一群下班的干部,大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你怎么来上这一套?啊?你这人有神经病吧?”牛主任乜斜着瞥大黑一眼,屁股一欠坐进车里,使劲将车门关上。
伏尔加随之绝尘而去。
大黑绝望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盯着伏尔加远去的还有慈眉善眼的司秘书。当年,她为救助恩公祠的村民,曾向吕叔透露信息,出谋划策。今天,她仍侠肝义胆,将大黑领到一个僻静处,塞给他五元钱后说:“省里的救灾款两月前就批下来了,划在莲花村名下的是十五万,但是被海主任挪用盖小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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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大黑(3)
大黑如雷轰顶。大黑怒不可遏。大黑深恶痛绝。他大骂一番黑心烂肚肠的海主任后,走进邮局,买了信封信纸,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听来的信息变成了鬼画符般的几行字:
凤古(姑)
咱们庄的十五万救济金让姓海的朱人(主任)偷跑盖小羊篓(洋楼)了,
得告这个恼(孬)孙啊,得让他为死的爷们顶名(抵命)啊,大黑的名(命)是不值钱,就是只蚂蚁,也要咬姓海的一最(嘴)!!
大黑决(绝)笔于十二月31(三十一)日
被大黑塞进信封中的,还有龙青坡那张恶作剧的取款白条。
大黑从邮局走出时,漫天飘飞的雪花儿,笼罩了夜幕降临的莲州。他毫无目的地游逛在大街上,听任雪絮一层一层地积压在头上,或融化为水,或凝结成冰。此刻,他身体所承受的饥寒交迫,远不及他内心的饥寒交迫更严酷。如果说牛主任的冷漠使他心灰意冷,那么司秘书提供的这条信息让他彻底绝望。
从告别司秘书之后,大黑的心里就萦绕着当年的阿妈尼。这个朝鲜女人的壮举,作为恩公河流域的佳话,一直盛传不衰。当时大黑的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他跟着莲花村的大人徒步十几里,去恩公祠参加了阿妈尼的揭碑仪式。这个村村长吕叔的老婆,大义凛然,在喧闹的莲花山县城大街上,悬树自尽。她的死使村长吕叔不再死于非命,也使恩公祠的村民不再死于非命。
阿妈尼的死,惨烈,且悲壮。
当时,就令大黑唏嘘不止,感慨万端,又热血沸腾。
这种情绪,延续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成为大黑壮行的动力。他深以为他如阿妈尼那般去了,也一如阿妈尼之死给恩公祠带来转机一样,也会给莲花村带来转机。
于是,大黑坚定地选择了阿妈尼的方式:悬树自尽。
所不同的是,阿妈尼是在莲花山县委院前的大街上,大黑的规格高了一个档次,在距地革委大楼不远的街口。
更不同的是,阿妈尼的壮行,在莲州地区、在莲花山县,曾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而大黑刚刚咽气就被人发现了,尸体很快被转移到民政局管辖的收容科,这个单位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处理倒毙路边的亡者。大黑的尸体经过一番技术处理后,以猝死的名义通知莲花村来认领。
这样,大黑就死得默默无闻,如同一只毙命的蚂蚁。
如果,不是之前有一封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莲花村人就会认为大黑是意外死亡,彼此感叹一下人生无常而已。
也就不会激怒何凤,使她越级上访,来省城呼唤包青天了!
50.上访者(1)
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昏蒙蒙的雨搅雪,笼罩着偌大的省城。一列由南向北的列车在结着一层冰的月台旁停住了。
何凤就夹杂在这批喊着的、叫着的、骂着的乘客当中。她从破布兜里掏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塑料布,用劲抖了两下,伸展开来顶在头上。她又弯腰系了系鞋带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解放鞋。这是沾了恩公河发洪水的光——莲花村灾民人均一份的救灾品,也是她此生穿的第一双不是自己做的鞋。
何凤紧捂住斜挎在身上的布兜,紧着步子随着人流朝前拥。虽说她没来过省城,可对这样的阵势并不陌生。1938年黄河大决口逃水时,也是这样的场景,每到一站,人们挤上拥下,叫着骂着,打着斗着,乱得像没王蜂,不过那时挎篮子要饭的多,拖打狗棍的多,穿开花鞋(破烂鞋)的多,衣服破烂得像鸡叨狗撕的多……这就是火车站留给她的强烈印象。
眼看着天转冷了,严冬已到。那些嗷嗷叫的孩娃,坐月子的婆娘,气喘咳嗽的老人,继续呆在茅草庵里是要出问题的。再苦再难也要盖起几间房屋,让老弱病残先住进去,躲过严寒的冬季。年轻人就先撑着,朝前能挪几步是几步。正因为如此,她这次来没有打算住店,也没有打算买饭。反正谁也不认识谁,饿了就走哪儿要哪儿,困了就找个避风的墙旮旯打会儿盹,受罪受惯了,就是这命了,她认了。为了先盖几间临时房,村民们正在家没明没夜地脱坯烧砖。那是什么活儿呀?是被称为见阎王的苦重活儿呀!掏这样的大劲还填不饱肚子哩,自己凭啥讲舒坦?别说村里没钱,就大伙凑起的那几个小钱,连买这几间临时房的木料还不够呢。
何凤紧跟着人流,在窄长的地道里朝前拥。悬在棚顶的日光灯,默默地投下昏黄的光,映照着她周围那一件件黑、灰、蓝、绿的服装。何凤仍保持着习惯的走路姿势,昂首挺胸,双目平视,虽然小碎步跨度不大,但很实在很有力。莲花村是穷,自己是穷,但人穷心不穷,生平没干过亏心事,没在背地里坑害过人,就凭这些,谁能把我怎么样?到天边也一样不怯不颤!人跟人看着都是披着一张皮,可就是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披着人皮的狼少吗?说人话不做人事的少吗……那个刚重新上任的莲州地革委的海主任就不是啥好鸟。听说他住的院子设两道岗,安着两扇大铁门,院里有花有草有树有水,如同一座神仙洞啊。可他还不知足,还想望着住小洋楼哩。要是在好年月,你是老革命,打江山时流过血,背着脑袋拼过命,你享受点儿也说得过去。可现在是啥情况?恩公河发洪水,灾民饥寒交迫啊!你住神仙洞,我睡茅草庵,你享用鸡鸭鱼肉,我吃糠菜团子,你已经过到天上了,我们还挣扎在地下,这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差多远?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起码是扛着共产党的招牌,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党把莲州交给你,是叫你造福这方水土,为莲州的老百姓谋取幸福哩,你这地革委主任就这么个当法?
何凤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道的出站口。谢天谢地,站口没有把门的。
何凤是憋着一口恶气来省城上访的。其实在派大黑上访之前,她心里也犯过嘀咕。同样是遭受恩公河的洪灾,河对岸十几个受灾的村庄,都得到了上级的巨额赈济,崭新的砖瓦排房都盖起来了。虽说这些村庄不属于莲州,但同在蓝天下,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啊!共产党对老百姓不会有远近之分,更不会偏谁向谁。可莲花村遭受亘古罕见的洪灾,除了收到几包空投的救援物资外,怎么就得不到地方政府的赈济呢?
现在的问题何凤基本上搞清楚了,最起码也有个###不离十了。省里对莲花村的灾情是了如指掌的。省里并没有不拿莲花村的人当人,也没有另眼看待莲花村人,省里如关心恩公河对岸的灾民一样关心莲花村人,省里批给莲花村的赈灾款并不少,只是让那个变了质变了味的地革委海主任给挪用了。不过,这事儿眼下只是听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50.上访者(2)
大黑出事后,她一直在镇、县、地区之间疲于奔命。她报告莲花村的灾情,她申请赈济,她哭诉,她乞求。而她得到的答复,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雷同:领导很重视,正在抓紧研究,积极筹措,一旦资金有了着落,立即下拨;之前嘛,还希望你能领导灾民,自力更生,千方百计生产自救,不要两眼只盯着国家,不能等、靠、要。
与大黑出事之前不同的是,各级救灾办公室都挂起了牌子,也都有人值班,态度也都很不错,笑脸接送,进门让坐椅子,还会倒一杯热水招待。
何凤明白,这一切是大黑拿命换来的。
但她与大黑奔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并没有因大黑的自殉发生丝毫的改变。都说,现在没钱,暂时还没钱,正在积极筹措,将来会有的。地区救灾办公室的一位小伙子,还调侃了一句苏联电影里的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何凤在奔走地区救灾办的时候,还暗自完成了一项重要的调查,就是亲睹了那位地革委海主任的“神仙洞”。
那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宅院。水是微波荡漾的人工渠,清澈见底,有游鱼或遨游渠底,或斗趣水面;山是人造的假山,虽然是严冬季节,仍然密布浓荫,矮的是冬青,高的是翠柏,有喜鹊在其间欢声笑语,更增添了这里的安谧和幽静。宅院的四周竖着高高的围墙,整齐划一的玻璃片被水泥凝固在墙头,与大门口的持枪卫士,结构成“壁垒森严”与“神圣不可侵犯”。
她绕高墙转了一圈,寻觅不到逾越之处。被卫士喝退后,她并未走远,透过铁门的空格,她看到一男子在假山脚下操练太极,莫非他就是那位海主任?因距离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隐约可见花白的头发,还有毛衣遮蔽不住的隆起腹部。他的一招一式都做得用心用力,特别是“白鹤亮翅”,亮得超然尘外,飘飘欲仙。之后,他走到一张青石桌旁,落座于藤椅中,随手捧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悠然掀开盖子,怡然轻品轻呷。
如果说对此情此景,她已忿忿不平,那么朝下目睹的一切,就令她忍无可忍了。
两辆大卡车满载着建筑材料通过了大铁门,她害怕打草惊蛇,不敢直接拦截这两辆卸载出来的卡车。她暗暗记下车号,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打听到司机的住址。又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感动了司机,问出了海主任确实在建小洋楼的实情。
何凤来省城上访的目的,就是要把海主任盖小洋楼的事儿问个明白。她不相信上级会不管灾民的死活,在这当口儿上还给海主任批款盖小洋楼。共产党领导老百姓翻身求解放,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洪水无情党有情啊,前一阵子,飞机投馍、投救济物品,不都是铁证吗?
共产党决不会在灾民没地方藏身时,还给姓海的批款盖小洋楼。
对此,何凤深信不疑。
果然不出何凤所料。信访处一位和蔼的老同志听了她的申诉后,立即进行了电话询问。针对这次洪水灾害,省革委组成了专门办事机构。经查证,省救灾办公室批给莲花村的十五万元救灾款,在两个月前的10月20号已经下拨到了莲州地区救灾办。
何凤从这位老同志的口里得知:信访处无权追回这批款项,对莲州、对姓海的行为也无能为力。依照信访处的办事程序,一番公文旅行之后,最终问题的解决还得由莲州地区出面。也就是说,如果姓海的还在地革委主任的位上,何凤的“状子”还得落在姓海的手上。姓海的会自纠自错吗?这样的结果非但解决不了莲花村的问题,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看到这位老同志无奈的神情,何凤说:“公文旅行就公文旅行吧,旅行总比不旅行强。”说完,她再三表示感谢后就告辞离开了。
其实,何凤心里早有主张。
如果姓海的确实占用救灾款盖小洋楼的话,藏在她破布挎兜里的破铜锣就会派上用场,她会跪到省革委的大门口去敲去吆喝,把灾民的苦处都喊出来。古戏上有人为喊冤去擂惊堂鼓,今天她要舍命去敲破铜锣!她坚信天下注定还是好人多,省里恁多高级别的大干部,会没有一个“包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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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上访者(3)
雨搅雪下半月。灰蒙蒙的天阴得更重了,冷飕飕的风撕揪着何凤的耳朵,她觉得如猫咬般生疼生疼。生疼过后就变得木木的,整个头似乎已冻成了冰坨。
何凤摸进一家小学校,对几位老师讲了莲花村的受灾情况和上访经过。老师们无不义愤填膺。他们按何凤的要求,分别写了两块硬纸牌。
第一块是:
尊敬的领导:请快给俺们灾民做主吧!
第二块是:
莲州地革委海主任挪用救灾款盖小洋楼,莲花村百姓无房过冬愁上愁!!!
何凤千恩万谢地辞别老师,就带着纸牌朝省革委方向去了。此时此刻,她周身血脉贲张,一腔“舍得一身剐,也要将姓海的拉下马”的壮志豪情。既然你姓海的狼心狗肺,不把灾民当人,不顾灾民死活,还能给你留什么面子?你不仁莫怪俺不义。俺一个老太婆怕什么,得罪了你姓海的,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俺何凤为乡亲们死,就是毛主席说的“死得其所,死得重于泰山”。
途经繁华的百货商场时,何凤将一块纸牌吊在胸前,另一块搭在背后。她一边走,一边敲开了铜锣。好奇的行人蜂拥而至,将她团团围住。一如草台戏班子的开场锣,她一阵猛敲之后,吆喝起了莲花村的灾情与姓海的胡作非为。
她嗓音洪亮,字正腔圆。
她声情并茂,当说则说,当泣则泣,当哭则哭。
她强烈地感染了围观的群众,引来一道道同情、怜悯、关注、气愤的目光。
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还有人高声喝道:
“这样的干部真是没有一点儿良心了!”
“他还哪像共产党的干部?简直是败类!”
“到省革委告他,告倒他!”
……
富有同情心的群众开始捐款了。
一位衣着朴素的工人掏出一张五元票子塞到了何凤的手里,诚挚地说:“大嫂,我老家也受了灾。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别嫌少,一点儿心意吧。”
一位老大娘从提篮里抓出几个鸡蛋,执拗地装到何凤的破布兜子里说:“麻烦你带回去,让村里坐月子的娘儿们吃,好下奶。”
……
顷刻,一张张面值不等的纸币、一把把钢镚儿,还有馒头、油条、面包……装满了何凤的破布兜。何凤感动得泣不成声,她跪地道谢:“好人哪,恩人哪!我代表莲花村的老少爷们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群众的同情和捐助激励着何凤,与姓海的斗到底的决心更大了。她走走停停,敲一阵锣,吆喝一阵,再接着走。她的举止行为如强极磁铁,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眼球。他们或驻足观看,或忿忿不平,或交头接耳,或议论纷纷,或慷慨解囊。
围观者中有人振臂一呼:“同志们,理不公气死旁人。我们跟着这位大嫂到省革委走一趟如何?也算是帮帮人场,给灾区的乡亲们尽点儿心意,做点儿贡献!”
群起响应。
何凤在前边鸣锣开道。
后边跟着密麻人群汇成的长蛇阵。
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黄昏时分,何凤引领的长蛇阵,拥堵了省革委大门。
持枪门岗任何凤怎样央求,也不肯放她进去,只是婉言地向她解释,让她去信访处反映问题,有组织有系统地解决。
有热情的支持者给何凤出主意道:“大嫂,这年头曲径通幽,你干脆拦车。出入这省革委的小车,里边坐的都不是一般人物。级别在姓海的之上的不少,能管得住姓海的也不少,若遇到一个包青天,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何凤心头为之一亮,觉得有道理。
于是,何凤冲着省革委大门正中,双膝跪地。
50.上访者(4)
两块纸牌,上下呼应,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支持的群众在何凤身后的数米处,围成一个大大扇面,自然形成两条单行道,使出入省革委的小车不得不依次缓行。
一辆北京吉普停住了,一位两鬓斑白的干部跳下车,询问了几句,皱皱眉,摇摇头,上车走了。
一辆华沙停住了,车窗里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他用两只金鱼眼扫了扫何凤,叹口气,缩回车窗缓驶而去。
一辆闪光的红旗驶过来,停住了,下来一位保养得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他颇有风度地走到何凤的跟前,没等何凤张嘴就耍起了官腔:“老太太,有问题去信访处嘛!在这里拦车影响太坏,也解决不了问题。快去吧快去吧!”
何凤付之冷笑,并反唇相讥道:“你这大领导,难道不清楚信访处有多大道行?有多少能耐?等信访处的公文旅行结束了,俺们莲花村的百姓也就饿死冻死个差不多了。俺这也是被逼无奈啊!你这大领导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你一家老小吃完上顿没下顿,大冷天还呆在八面透风四面跑气的烂草庵子里,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会如何?你会比我还发疯!”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揶揄的笑声。
这位干部气得脸色灰白,尴尬地瞥了瞥四周,小声嘟囔着上车跑了。
此刻,正值下班时间,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出入省革委大门的小轿车也多了。有的停下来露露头,随即驶去;有的放慢车速,撩开窗帘,扫一眼何凤举着的挂着的两块牌子之后,缓缓驶过;也有的连车速也不减,疾行而去。
何凤站起身,打算死死地拦住一辆。
这时,一辆黑色的小上海急驶过来,靠近时才放慢了车速。
何凤高举着牌子迎了上去。
“小上海”往右猛地一拐,“哧”一下离去。一双惊骇的眼睛,从米黄的窗帘缝中透出,紧盯着何凤与那两块纸牌子。车子驶过很远,已经看不到何凤的身影了,这双回顾的眼睛仍惊骇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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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失踪
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夜来临了,雨搅雪无声地给柏油路面增加着冰层的厚度。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粼粼的寒光。
距省革委不远的一条马路上,靠墙搭着两排各式各样简陋的棚子。有的蒙着塑料布,有的搭着油毛毡、破席片。里边蜷缩着一个个上访者。
何凤前来投宿,同为蒙受冤屈的沦落人;大家友好地接纳了她。
雪雨敲打着棚顶,“砰砰”乱响。
何凤没有一丝睡意,想着白天的劳顿,想着乡亲们的期盼,想着好心人的支持,想着事情还没有着落,心里便七上八下;如同堵着一团乱麻。
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躬身钻进庵棚,彬彬有礼地问:“哪位大嫂是从莲花山县莲花村来的?”
何凤站起身:“我是。”
此干部面呈喜色地问:“您是何凤同志?”
何凤点点头。
此干部说:“大嫂,我叫张浩,是省救灾办公室的。您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很及时,很好。我们认真研究后,报请有关领导批示,领导很重视,责成有关部门立即解决。我们已经和莲州地革委联系过了,他们已经承认了错误,并开始着手解决莲花村的问题。为了使问题得到尽快解决,他们希望您马上回去。现在就有向南的车,我们派车把您送到车站,车票已经买好了。您明天凌晨下车后,莲花山县委有专车接站,送您回莲花村。”
张浩的一脸热情与真诚,给这窄小的庵棚带来了希望和生机。一位老大娘乐滋滋地对何凤说:“大妹子,天喜地喜呀!你的破铜锣算是没白敲,这不是遇上包青天了吗!”
何凤眼里噙着泪花,会心地笑了。
张浩领何凤钻出庵棚,走到路边的一辆“小上海”跟前,随手拉开车门,扶何凤上车,一路绿灯直达火车站。
张浩特意为何凤买了一大包食品,什么饼干啊水果糖啊鸡蛋糕啊猪肉罐头啊……不一而足。
张浩还一直把何凤送到车上,安顿好座位,并千叮咛万嘱托,让她注意安全、保重身体。直到开车的铃声响了两遍,他才不得不下车。
张浩的举止行为,使何凤眼睛发热心里发暖。
她满心喜悦地坐在风驰电掣的列车上,恨不得变成一只苍鹰,拍翅飞到莲花村,尽快与乡亲们见面,报告喜讯,诉说衷肠。
凌晨,何凤乘坐的列车驶进了莲州站。她刚下车,迎候在站台上的两位青年
就快步迎了过来。其中一位笑容可掬地说:“大娘,我们是莲花山县委的,领导派我们来接你,车在外边停着呢!”
一位青年热情地搀扶着何凤,另一位拎着她的行李包,三人一块走出车站。
出站口的停车场上,果然停着一辆北京吉普。何凤打量了一下这两位身着草绿军装的青年,心里乐滋滋地想:到底是官大压一级,一物降一物啊。省领导一撑腰,姓海的主任就不敢使性了,还是耶稣基督显灵,不让乡亲们再挨饿受冻。自己往省里这一趟没白跑,跑得不冤枉啊!何凤便从破布兜里掏出两个熟鸡蛋,塞给两个小青年一人一个。他们推辞不过,只好接住,但都没吃,彼此相视一笑,装进了兜里。
吉普车开走了。它绕着市区转了一圈,没有驶入去莲花山县的公路,而是拐向了直通偏僻西郊的小道。
奔波了几天的何凤,这会儿感到一阵睡意袭来。她困倦地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酸涩的眼皮抬了几下后,终于沉重地合上了。
淡淡的笑意凝结在她嘴角细密的皱纹里。
她万万没想到,一只无形的黑手正在悄无声息地伸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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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红公鸡绿尾巴(1)
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黑下来的莲花山咽了枣一样的莲花村时,宏脚前的小路如一条银白的蛇在蒲草中时隐时现。蒲草涌动的响声惊飞了几只山老鸹,便有几片黑悠笛声。随之,周围村庄的百姓也赶来助阵,锣鼓喧天,齐声呐喊: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随着雷鸣般的呐喊声,出现了云团般的绿尾巴红公鸡,它们蹦着跳着,飞快地叨啄蚂蚱。老百姓又喊:
52.红公鸡绿尾巴(2)
叨了飞头叨老扁,
叨完蚂蚱开荷花……
蚂蚱云渐弱、渐退、渐远。
随着老百姓的呐喊声,莲花山重现花红草绿,一派光明。一朵祥云拥着含笑招手的荷花天使,在人们仰视的目光里,徐徐离去。
这会儿,莲花村安详地静卧在枝丫弯曲的杂木林里,卧在水样流动的月影里,卧在有偶尔犬吠的静谧里。
村口两间茅屋柴扉紧掩,宏伸手还未触及僵挺在门搭上的“铁将军”,裤脚已被拽紧了。宏沉沉叹道:“兔娃——”兔娃摇着秃细的尾巴,趔趔趄趄地趴在旁边的土堆上了,绵绵地挣着脖颈向着苍茫的夜空企望。
宏这才望见兔娃瘦成了骷髅,浑身的毛杂乱无光,余剩无几,撅在后边的尾巴成了麻秆棍。
宏的心“忽吞”往下一沉。
兔娃是莲的眼珠子。那年兔娃像一团白毛线揣在莲怀里时,莲还疯疯癫癫地迷上了柳笛儿。莲爱吹柳笛儿爱听柳笛儿里淌出来的音流子,爱随着那音儿哼那软溜溜的柳调儿。莲柔若无骨的小手比柳条还柔,自然掐不动柳笛儿。掐柳笛儿得从柳枝泛青到柳絮满天飞,十几天光景,那时的风还割手样的尖利,村口恩公河里储备了一冬的冰凌开始融化。从日头在莲花山顶露脸到日头落在村西大槐树缝隙里,老河柳下时时有三个小影子在动,那是莲、宏还有后来跟莲成了一家的春宝。
相传,荷花天使在恩公河洗浴后都在老河柳下凉快。荷花天使能歌善笛,袅袅笛音引来了蜂群蝶队、鸟语花香。直到今日,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仍能听见荷花天使操弄的悠悠笛声。这里也就成了孩子们嬉戏的地场。春宝老是像猴子样的灵巧,攀援到老河柳的顶梢跟吃一粒糖豆样容易,折来那里最柔软的枝,掐出的柳笛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挖笛眼可大可小,非箫似箫。莲看了就喜欢,就抓了春宝冻成胡萝卜的小手捂到嘴上哈热气,之后便爽爽地跟春宝一块过家家,宏在一边看着眼里热热的。春宝的吹功不行,再好的柳笛他愣是吹不出会拐弯的调儿。宏没有爬高上低的能耐,却能把“红公鸡绿尾巴,蹦高蹦低叨蚂蚱”这祖上传承下来的古曲,吹得有板有眼能靠调挂谱。莲总灵魂出窍地盯着宏憋红的脸和笛管里淌出的哈喇子,心里怦怦的……完了,又屁颠屁颠地跟宏过一回家家。春宝看了,两眼也热热的。
悄悄地谁也记不起啥时不过家家了。三个人却成了几何课本上的等腰三角形:莲是顶角,春宝和宏都是底角等腰。再后来,部队在莲花村招兵,说南边又吃紧了,入伍就得上前线。农村小伙热乎参军。参军能参出多多的好处,入党、转干、吃商品粮,还好找老婆成家。可要是真实打实地开赴战场,热衷的就不恁多了。招兵旗在莲花村打几天了,竟没人照头。莲是团支部书记,抓征兵宣传。莲把春宝和宏召到一堆说:“你们俩谁能应征入伍我就跟谁订婚。”
春宝和宏便一起报了名,一起进了体检站,一起顺顺当当地换上了新军装。
那天夜里,春宝和宏开始谈判。因了夜色的遮掩就没了什么趁趁摸摸,别起劲儿来是刀对刀来钉对钉,蝎子对着毒黄蜂。虽说嗓子眼儿累得像着了火,宏仍杵给春宝一支烟,春宝划着火柴捂住忙先给宏点。宏知道春宝是书篓子,肚里存货多,就抢先说:“我不跟你耍嘴,咱斗架定输赢。”说毕,俩人便交了手,直斗到老河柳梢上挑着一弯清冷的月牙儿,银白的光照着宏乌青烂紫的脸和嘴角的血流子。
春宝说:“还咋着你说!”
宏伸胳膊圈了老河柳,脸贴在上面吼道:“莲成你的啦!莲该跟你是一家行了吧!”
第二天宏跟村里的胖妞换了帖子,还说妥一块去城里照合影。春宝送他俩到村口拐回来时,见老河柳下两只公羊在抵架,一只母羊在悠闲安然地啃着草。他和宏遗弃的烟头已被露水浸透。春宝兴致勃勃地看着两只公羊决出了胜负,母羊跟着胜了的公羊到了河堤那边。春宝自然就有了联想,转身见后边站着莲。等腰三角形猛地少了一角,莲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味儿。莲一脸狐疑地问春宝:“你这般兴致勃勃,为何?”春宝笑而不答。
52.红公鸡绿尾巴(3)
后来的花烛洞房里,莲本本分分地尽了妻子的义务后,春宝才带着舒畅后的满足和疲乏,讲了与宏的那场争斗。莲一愣说:“这是真的?都成人羊了。”
莲的话音未落,一曲柳笛水银一般漫进来,是莲最爱哼的曲子。笛音催眠曲似的唤起了春宝的鼾声,却直直地撼着莲的心,她大睁着眼细细地品着里边的凄楚幽怨:
红蚂蚱,绿蚂蚱,
见了公鸡都趴下……
宏与胖妞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娃娃媒”。胖妞比宏小半岁,身架骨比宏还莽壮。胖妞能扛两袋麦子绕打麦场转三圈儿不脸红,宏别着劲才转一圈儿就打腚眼儿里憋出了一橛屎。胖妞十五岁就学着给宏做鞋,照规矩仨月一双都做了一板箱了。胖妞常想看看鞋在宏脚上是啥般模样,就截住宏问:“大小如何?胖瘦如何?合不合脚?”宏却心不在焉地说:“大小都中,胖瘦都中,合脚得很呢。”胖妞说:“那是嫌我做得赖?”宏说:“不赖不赖,可真不赖。”胖妞说:“光说不赖,你咋不穿哩?”宏支吾着夺路就走。瞅着宏的慌张劲儿,胖妞掉泪了。按恩公河流域的婚俗习惯,管这种鞋叫“闺女鞋”,穿鞋如占身,好穿不好脱。留后手的小伙儿视这种鞋为铁夹子,想退亲时将鞋原数退还,省得人家舌头打飘儿说:“给人家闺女鞋都穿烂了还能赖婚?不是只好鸟!”
胖妞追宏,宏追莲,三人酷若走马灯里的剪影。宏伤心,胖妞更伤心。胖妞对细腰丰臀的莲又怨又恨又嫉妒:奶奶那帮子,一样喝恩公河的水,吃莲花山产的粮食,照莲花村头顶的日头,她咋就托生得恁俊气恁灵秀,脸皮嫩白得像鸡蛋的二层皮,说话出气都细腻腻的……老天爷咋会恁偏向她哩!
宏与春宝交手失败后没回家,用恩公河水抹拉一下脸,决绝地去敲胖妞的窗棂。胖妞听出是宏的腔,急忙披了衣裳赤巴脚跑去开门。没等宏说话,胖妞就喜成了泪人,当胸推宏一把,声音从没有过的发细发软:“俺当是你不想要俺了哩,俺当是你不想要俺了哩……”
别看胖妞人高马大,做事可不粗针大码线。她想宏这当兵一走就鸟归蓝天,进笼子不容易不能再叫他飞了,得用根长线把他拉住,飞到云彩眼里早晚还得落回来。跟宏从城里照相回来的路上,她就很坚决地把她那一瓢水泼地上了。宏起初还忽忽悠悠。胖妞边解扣边说:“碍啥哩,都当兵打仗去哩还恁胆小。你一走就得三年,没准还钻枪林弹雨哩。搁嘴边的食不敢吃你傻不傻?再说都扯了结婚证了,国法都认我是你宏的人了,你还怵啥怵?”说着说着,便有一堆白光从胖妞的怀里轰然闪出。宏如遇电击,一下子晕眩了。
事后,宏才清楚感情可不是布袋,装满红薯就装不下萝卜了。这玩意儿像馋肉的胃,再饱也不会减了对肉的想望,还会更强烈更旺盛。宏这种感受是在登车离开时有的。莲领着村里有模有样的姑娘为新兵戴花时,宏就瞅见莲眼里湿润润的亮,若两汪幽深的秋潭。
在后来难挨的时光里,宏常常在这秋潭里恍恍惚惚地游。莲写给春宝的信总是装在印有一只蓝海鸥的白信封里。海鸥不仅给春宝带来了柔情蜜意,也回回载着宏翻飞,载着宏腾云驾雾……
宏这只风筝放出去了却没有飞起来,又一头栽回了原地。因为胖妞的肚子太争气,宏才提前半年复员的。宏入伍的第十个月头上,胖妞生下一对女娃。宏第三年回来探亲时,大妮二妮都会抱腿喊爹了。胖妞说:“我得给你养个带雀雀的。”宏说:“拉倒吧,你是想断我的路哩。”再干事时宏就戴避孕套。
谁知宏前脚到部队后脚就收到了家信,说胖妞又有喜了。原来避孕套是胖妞用锥子扎破的。胖妞没料到这一扎会把宏的入党提干扎跑了。宏在部队早就是“苗子”了,就单等提拔一下了。宏找已穿上“四个兜”的春宝商量对策。春宝点着宏的额头怨道:“宏啊宏,你咋能光图日起来痛快呢?”
52.红公鸡绿尾巴(4)
胖妞掂着一兜鸡蛋去见莲时,莲正半躺在床上看春宝的信:
……
我跟宏不是亲兄弟,但胜过亲兄弟。你是村长又管计划生育,关键时候拉宏一把,不能看着宏往坑里滑。山里娃子扒腾只盛皇粮的饭碗不容易,宏有这个机会不是枪打的准,也不是眼色头活会拽衣裳襟。宏入伍就当了陪护,师长的老爹长年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且不说师长太太和公子小姐们,就连师长本人去医院老远就鼻子拧了劲儿。擦屎刮尿不说,老爷子受不住电风扇,宏就得天天攥着蒲扇扇到午夜过后还丢不下。宏真受不了想撂挑子。我总是劝他说,能忍就忍吧,党票、提干表都在屎盆子里尿罐子里漂着哩,都在扇子把上拴着哩,只有使劲儿端使劲儿扇了。
念完春宝的信,莲哭了。
胖妞也哭了。
胖妞说:“明着是去当兵哩,捧着屎盆子再也放不下了。”
莲说:“宏早晚会熬出头的,咱可不能给他扒豁子呀。”
胖妞问:“听说部队来信调查计划生育的事儿?”
莲点点头说:“你的消息挺灵通。”
胖妞笑笑说:“巴掌大的莲花村,东头放屁西头能听响。”
莲笑道:“主要是你的耳朵长。”
胖妞扭动一下微微鼓起的小腹说:“这事儿你咋盖?”
莲说:“部队要医院的手术证明。”
胖妞隔天就拿来了盖有莲池镇医院红赫赫公章的证明。莲瞅着胖妞不显瘪的肚子说:“还怪有本事哩。”
胖妞吭哧了半天说:“走了表姑姨妹的娘家侄子的后门。”
莲说:“驴尾巴吊棒槌吊得顺溜啊。”
胖妞说:“不膏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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