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道:“我也传讯给夜叉了,她的冥军两年来日夜苦练,等的就是今天”大家都只是淡淡说来,即无激奋,也无快意,仿佛未来地惊天风波。也只不过是个简单而枯燥的本份工作。不约而同,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远处教主的居所。那个不管伤得多重,依然努力在笑,依然努力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只希望所有人都不要争斗,不要有死伤的天真家伙,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吧那样努力地想要保护背叛他出卖他的人,却又歇尽全力地教导他们。帮助他们,唯恐他们被狄九所杀所伤,整天做着矛盾的事,抱着可笑的念头,不知为什么,大家此刻都觉得笑不出来。这刻。大家望着同个方向,想着类似地念头,却谁也不肯说出来。怔怔立了半日,萧伤才乱咳声:“不知道他和那个叛徒是不是正聊得开心快活”莫离也应和道:“其实狄也不算叛徒,他只是没尽到影卫的本份,而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算他现在回来了,也许让他和教主相处阵,心里内疚难受,他就不想走了。咱们又凭空得个高手。”碧落点点头:“如此,倒是桩好事。”只有瑶光直望着远方。眼神始终收不回来,声音听来。也似有些遥远:“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教主以前说的那些话是对的,我们称狄做叛徒是过了,要说他失职,也有可能过了。”“你说什么”萧伤愕然“说明白点”瑶光目光遥远而迷茫:“狄为什么定要寸步不离,生世跟在教主身边,为什么定要做个本份的影卫为什么定要眼中心中,只有教主。而忘记自己,他为什么不能走自己地路。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还有”她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了“狄九也样,他凭什么定要为神教尽忠尽心尽力,他为什么就不能”碧落厉喝声:“瑶光”这声喝,竟是以内力发出的狮子吼,瑶光震得震,目光散而复聚,渐渐凝定,神色却仍略有怔仲。莫离面沉似水,声音极之沉重:“瑶光,你几乎入魔障了。”萧伤也铁青了脸:“瑶光,我们之中,你对教主最是关切,但关其身怜其心都可以,却万万不可从其道。圣人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当圣人也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对教主我不是不佩服的,但要让我学他,我宁可去死。他也许是好人,但好人不代表可以活得很好。瑶光,我们是坏人,也许坏得不是那么彻底,但骨子里毕竟还是恶人。千千万万,不要太过羡慕好人,不要去深思好人的许多道理和原则,坏人旦想要变成好人,甚至变成圣人,那肯定死无葬身之地。”莫离字顿地道:“我们待教主好,即是因为有些情义,也是因为,他在这个位子上,对我教的现状更好。我们接受教主地很多想法,让神教这些年来,有了许多变化,不是因为我们受他的善良感召,而是因为这些变化对我教更有利。他说地话常常很有道理,我们都会认真听,但听和全盘接受是两回事,我们可以选择对我们有益的去遵从,却不可失却了我们地立身之本。”碧落只淡淡说了句话:“修罗是魔教。”修罗教是魔教,天下人都这么认为,而他们,从来没有哪个认为有必要反驳。瑶光默默无语,良久,才点了点头。他们的立身之本是修罗之教,修罗之规。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是以强凌弱,以权势定生死的。为什么,凭什么从来不需要去考虑。道理,人情,本来就不是他们所要遵循的。凭什么别人要效忠,因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凭什么别人要为神教,为上位诸王和教主奉献切因为他们足够强,因为他们是修罗魔头。这切,原来从来没有变过。所以,叛徒定要被惩罚,该做的事情定要做。所有的犹疑和软弱,必须手挥开,所有的后果,都只能咬牙承受。修罗乃魔教,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天下人以为变了,连她也差点以为变了,只是再次遥望那个方向,遥想那个人。即使是个懒散如猪地家伙,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还是人人看得到地吧。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多年岁月流逝,这么多番心力用尽,其实,他什么也不曾改变。
第百零九章 言之诺
“你只吃这么多”狄有些惊异地望着傅汉卿,感觉好象只随便吃了两三口,这就算顿饭了。傅汉卿只得干笑两声罢了。这样担忧的,震惊的表情,以及因此而来的愤怒和郁闷,他已见过太多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己这么操心。可惜就算他的精神再强大,也无法控制日渐软弱的身体,就算他自己想多吃几口,下场肯定是肠胃不适,生生吐出来,让别人更担心。他现在只能后悔自己考虑不周,不该拉狄同自己块吃饭,见了他的饭量,很少有人还能继续保持好胃口的。果然,狄望着桌的好菜,实在找不出什么食欲来,怔怔坐了半日,才轻轻叹道:“我不该走的。”傅汉卿只是笑,眼神甚至有些轻松释然:“我却觉得,幸好你走了。”狄初闻怔,随即了然。以狄九的心性,即有心对傅汉卿下手,自己这个影卫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当年若是不走,他必会出手来把自己除掉。对傅汉卿来说,自己离去,避免了伤害,当然是值得他为之庆幸的。只是他望着傅汉卿,淡淡笑笑。阿汉,其实,他已经出手了,只是你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你过得好不好,你地”傅汉卿难得有些好奇,甚至有些兴奋地问“她好不好”飞逸出去的思绪立时被收拢,狄淡淡笑道:“我过得很好,她也很好,我们与世隔绝地过自在日子,我不愿让修罗教的人看到她,也不想她介入这些事。所以没带她来。”傅汉卿点头:“不带她来是对的,否则没准瑶光他们就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你打算在这住几天”他笑望着他,眼神明朗“不要让她等太久。”狄忍了又忍,终究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沉声道:“你打算永远这么高高兴兴,见人就笑地过下去吗”傅汉卿愣住。傻了半天,才问:“这个,有什么不好吗”“没什么不好。”狄苦笑“可是,阿汉,为什么你定要做正确的事,定要做对别人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宁可你象以前样,只要自己吃得香,睡得好,管他天塌地陷,管他世界变成什么样我这样的影卫是要毁容也好。要留下来世不得自由也罢,都是别人的选择。你不管不理不干涉”傅汉卿怔怔坐着,怔怔地低声说:“如果当年不是你点醒我。我直不知道,自己那么自私,那么无情,对身外地切,那样不放在心上。”“你只是自私,又没有害人,有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你都变成圣人了。遭遇了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笑得看起来好象是很快活”狄声音里竟隐隐有了怒气“我来见你之前。瑶光就告诉过我你这两年是怎么过的,你天天高高兴兴。乐乐呵呵,你点也不懒,主动操心帮务,参加议事会都再不用别人来催来叫,除了身体不好,无法四下奔走之外,狄九以前做的事,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你这样子,想要证明什么,你打算辈子就这么过当个勤快的,认真的,好说话地,永远高兴的教主”傅汉卿被他骂得目瞪口呆,自他受伤之后,大家都待他极好,平时连重话也极少说他句,此刻被人这么训斥,简直连脑袋都转不过来了。他愣愣坐在原处,下也动弹不得,过了很久很久,脸上的笑容才点点消褪怠尽,眼中的光华,才丝丝黯淡下去。他低了头,很久很久,才轻轻道:“我必须好好活着,我必须很开心,很高兴,我必须努力去把狄九扔下的事做好,我必须让我自己觉得,他不在,我也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他走了,我也可以应付得下来”他直没有抬头,声音愈发低沉:“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恨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手指。直直,以为握紧了手,再不放开,天长日久,再冷的手,也会被温暖,原来,长时间握着冰凉的手,更大的可能,是让自己也感到寒冷。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会恨的。从来不知道,几世历尽,原以为,最负面地情绪也不过是厌恶。几世迷惘,原以为,爱的论题是最难地,原来,恨或不恨才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心绪在这刻,几乎是迷茫地。小容怎么可以做到,每世被辜负,被背叛,被伤害,然而无怨无恨。小容怎么可以做到,以轻松从容的态度去面对切,接受切。即使只是假装很高兴,假装不在意,他怎么可以假装地那么成功,成功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装。是太冷了吧,穿了那么厚的貂裘,依然想要发抖。是太累了吧所以疲惫得只想闭了眼,梦不起。他只是只是不想去恨他仇恨,是多么陌生,多么可怕,多么奇怪的情绪。因为太陌生,因为从未经历过,所以,才会惶恐,才会畏惧,才不敢放纵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心头暴发,他只是,不想恨他,所以,努力要让自己活得好。只是原来,这样好好活着,是件这么累,这么累的事。狄静静望着他,看他慢慢地蜷起身,看他慢慢地开始颤抖。每次,他都是这样,挖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营造个假象来面对全世界。每次,都是自己阴差阳错硬生生把他拖出来,每回都在事后心中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他迟疑了下,轻轻伸手,按在傅汉卿地肩上,本意只是想给他点支持和安抚。然而,在下刻,傅汉卿的整个身体重量就向后靠来,仿佛再也支持不住这个身子,只能依靠他手上地力量,才能勉强坐好。无论破败的是身还是心,他都已撑了两年多了。仿佛所有的伤痛,所有的软弱,所有的不方便都不存在,栽倒了,爬起来,傻笑两声,疲惫了,头痛了,气喘了,睡觉,歇口气,休息下,切照常,继续乐呵呵面对。如果他不来,这个人也许可以直撑下去,如果他不说破,这个人也许可以直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高兴不快活。那刻,狄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狄九,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所伤害的是什么,他所毁灭的是什么“你以后,还会不会原谅他”“原谅”傅汉卿几乎是有些惊异了,抬起头时,甚至还勉强笑了下“为什么要原谅,他其实也没欠我什么我近年来,把他当年留下的事接手了小半,才知道有多繁重多辛苦,他替我顶了**年了,就算是别有用心,做得也足够了,我得了那么多好处也是不能否认的。那些年,他待我,本是很好的,我们在起,有过很多快乐的”他觉得他可以涛涛不绝,说很多很多话,然后,狄用那样深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傅汉卿那本来理直气壮的声音就渐渐得小了,直到再也说不下去。然后,他重新低下头,过了会才道:“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不去恨他,但是原谅那是不存在的东西。”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原谅,这个词,太轻飘飘,太浑不着力了。狄九那样的人,做出的事,不会回头。不会后悔,不会稀罕任何人地原谅。而他自己,从来都是死心眼的。爱也罢,断也罢,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他能做的切努力,只是不去恨他。也许相逢之时。可以微笑,困厄之时,可以相救,但是原谅不,这个词他听到了会微笑,而狄九可能只会报之冷笑吧心口忽然间火热的痛楚。让他感到阵迷茫,那个不识痛,不识情,只是浑浑噩噩,惟求觉好眠的阿汉,到哪里去了。耳旁传来狄的声叹息:“我可以做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再次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有力气重新笑笑:“留下来。陪我几天,这些年。你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经历,见过什么好山好水好故事。然后就回去。和你地妻子快活地生活。知道你们活得很好,知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有人可以摆脱这些杀戮的命运,过快活的日子,我会很高兴的。”狄静静看了他会,然后轻笑:“你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对我说告诉过你多少遍,别老是想当圣人替别人想得太多。你简直都不象你。你觉得我是外人,不堪托负。还是不愿连累又或是你觉得我太弱小,随时都会有危险,你不敢让我冒险别忘了,我陪了你六年,那六年里,你帮了狄九多少,也指点过我多少,现在的我,无论身处怎样地险境,只要心自保,天下还真找不出几个能杀我的人。”傅汉卿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神却越发黯淡了:“我想,修罗教对付狄九的行动,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想”狄狐疑。“我虽然是教主,也确实没被架空,但所有的杀伐之事,我基本上都少过问,这件事,他们要背着我做,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们几个的武功缺陷大多都被我补足,修罗教的许多漏洞和纷乱也被弥补平定,以他们的性子,不可能直按捺下去的。”傅汉卿的声音落寞,眼神黯然。他知道切,却无法阻止。他明白切,却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他不能说不要报仇,事关原则,没有人会服气,也没有道理。他也不能为了继续拖延,而故意不指出瑶光萧伤等人武功中地错漏,或是故意让教务混乱,这种事,他做不出来。然而,就这么无力地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所爱过的人,和那些待他极好地人,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种感觉真是出奇地悲凉。狄轻声问:“你想怎么做”傅汉卿摇头:“我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做我没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让瑶光他们复仇。真打起来,狄九的实力应该还是会吃亏地,可是,他又是那样骄傲偏激的性子,要他退避,他也未必肯,更何况,我也没有机会去劝他”话仍未说完,他却又沉默下去了。即使有机会相见,即使有机会相劝,那人,何尝会听。狄点点头:“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留两天就走。”话说得极轻淡随意,其中的深意与份量,傅汉卿自然也是听得出来的。狄同瑶光萧伤等人的立场不同,他对修罗教没有感情,甚至有可能还有恨意,丝毫不会觉得背叛修罗教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他最多只是觉得狄九背叛傅汉卿,有些可恨。但做为对他们之间的事,了解最多,甚至有可能比当事人更多的人,他也能猜出,这场背叛之后,狄九所失去的,可能远比得到地多。在这种心境下,他对狄九的仇恨,也就不是那么深了。所以,傅汉卿那番真心之言,全教上下,也只敢说给他个人听。也只有他,听完了之后才会淡淡然点头,淡淡然承诺。傅汉卿听他答得这么爽快,反而有些愣:“这几年他地行踪向很隐密,风信子都很难查得出来,你未必找得到他”狄微笑:“阿汉,我自有我的本事,你放心就是。”
第百十章 美人苏眉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在总坛,只待了三天。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都可信口道来。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地人。并不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醒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而年长地方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定会留下来了。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看着阳光下安睡地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然而,在三天后的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等到诸王闻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差不出来了。以狄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的情况下,只要他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诸王空高兴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友至此不以为然地微微哂,耳旁适时听到个温柔地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幅极美的画卷。狄九淡淡笑,接过茶,轻轻呷了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候爷本是苏眉地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边说,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小地炸出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地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份密件。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候,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每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杯热茶,驱寒而提神。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眠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每个夜晚,她总是守候在他地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惫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亲奉茶,桌案上的东西,却从不看,从不碰。不是恭敬,无关忠诚,这仅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风尘,飘萍历尽之后地存活之道。苏眉今年二十七,从以色侍人的身份来看,她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也太多太长,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自然也该是极老极老的了。然而,岁月给她眼中添了沧桑,脸上刻下风尘,却又给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难及的风姿和妩媚,那种独有的风华和神韵,使她多年来历尽风烟,却从来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宝,尽管是那可以送可以卖可以交换的珍宝。从书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满江南的名妓,这条路有多长,仿佛是遥遥无尽的距离,又有多近,仿佛夜之间,家亡散而人沦落。家破那年,她才**岁,所以才茫然不知何为生死大节,所以才能入风尘而芶活。因她家学渊源,年**,而知诗书,能文字,粗通音律。于是妈妈请名师教导,细心栽培,并四方传扬,那历代书香,曾出过若干名臣名儒的苏家有女,幼承家学,才慧出众,身在烟柳楼。于是,四方便有些风人马蚤客,自命风雅之士,开始期待她的长成。十四岁的便开始正式接客。因妈妈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极多,高于她。初时真真是卖笑不卖身,只与人诗词唱和,浅坐陪说几句,便算交差尽责了。偏偏越是如此,身价越是拔高,来访之客,越是日夜不绝,文人们无论是否见过,总爱为她做几首诗,赞她才,品她貌,于是,不知不觉便名满江南,人称名妓。只可惜,那样被世间男子环绕奉承讨好的繁华绮丽岁月,也不过数年。十八岁那年,终究拖无可拖,终究要面对风尘女子必经的那夜。开苞的那夜,恐怖得似场永远做不尽的噩梦。那个人的痴肥和苍老,那个人的鄙俗与疯狂,全都比不过他手里的银票更让妈妈感到真实。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赞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候门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那些略显轻眺地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点流光的可怜女人。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那时,她见到了狄爷。其实。初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记得他似乎是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地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她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舞。没有事后的陪酒陪宴,没有夜晚地香帖请柬。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是狄爷赞她舞得好。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二十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做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个赌约,送给了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个富商。每换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个主人,都曾极喜爱她,呵宠她。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些。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地价值。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地桥帘,目光如电地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这样地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次,有些不同。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切,可保你安然渡日。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世。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然而,他真的是不同地。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她颐指气使。他待她客气而温和。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弟之间,他地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他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舞之缘,他为何寻她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又个裙。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床弟间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的照料。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然而,与他在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他。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世忠诚。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句:“下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地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件激奋的快事。他每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扫而空。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地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常常句话。便可以叫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惶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地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身鲜血和风尘回来。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乎不能想象。他已经不年轻了,然后,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风刀霜剑刻过的眉和眼,才有种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沧桑。他还能拼,他还能打,他似乎还能应付切难关,只除了,他难以安睡。他睡眠即少且浅,任何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过来。或者说,在和她在起时,他似乎从来不曾睡过。每次床弟温存之后,她总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个夜半惊醒的时刻,他似乎从来都是清醒的。也曾劝过他,多睡会,多休息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来睡得少,习惯了。也曾寻了那安神宁气助眠的药来,细细地说了,小心地奉上。而他只是呆了呆,然后接过来,眉也不皱下地喝下去,然后笑笑,轻轻说:“喝药没用的,我不过是睡不着,也不碍着什么,我地身子你不用操心了。”他总是极有精神的,从来不显出疲态来,即使是夜又夜地睡不着,即使是桩又桩地事压下来,他也依旧好象不会累,不会倦般。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铁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绝世地人物,也经不起那样长长久久地不眠不休。他从来不累,他从来安然自若地面对切,可是她却总觉得,他就象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终有日,会把自己给烧得尽了。后来,那天,他真的病了。
第百十章 那夜烟华
那日他难得闲逸,带了她去湖上泛舟。还记得江上风清日朗,还记得来往渔舟穿梭,看那江景,享那微风,她笨手笨脚学渔娘撒网,险险掉入水中,却跌入他的怀中,他信手挥洒间,就象凭空有无形的手擒捉,把那活蹦乱跳的鱼儿送到她手里,害得她又惊又慌且喜且笑。那日,他们竟从午后直游玩到了日暮时分。夕阳之下,远山近水,美得直可入画图,那些渔歌晚唱,芦苇荡舟,总可悄悄激起她那被苍凉世态渐渐冰冷的心湖。纵然只是应酬,只是尽责,只是想要尽量活得好,那样的夕阳微风下,心中总还是有些温柔之意,感恩之情的。悄悄偎入他的怀抱,低声地说着极亲近极甜美的话,望着那落日下越发看不尽的重重芦苇,那些疯狂的念头,美丽的情怀,连她都不敢相信,还会从自己这么颗残破的心中冒出来。然而,那刻,他的身体是僵硬的。那个永远从容而平淡,对任何事似乎都可以不温不火,安然接受,安然处置的人,僵木着身体,僵木着声音,回应她的万千温柔:“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去吧”那是他第次说“不舒服。”那个夜夜不眠,脸色也不改下的人,那个重重担子压下来。眉毛也不会动下地人。有的时候,她简直以为,他就算被人千刀万剐,就算是五脏六腑被焚作飞灰,他的眼神也不会有丝变化。然而,那刻,他的神情终于有了疲惫,他的目光终于沉重起来。他的声音终于僵木了。他终于会说任何个正常人,在生命中,都必然会说的话。“我有些不舒服。”初时,她以为只是托词,他的不适,他地不快。他的推拒,必是另有隐情。然而,回家之后,他就真的病了。身体软弱无力,额头烧得发烫,眼中全是血丝。他的病势来如山倒。然而,他是个极安静的病人,就算是普通人可以发热致死的病势,他也安静得从头到尾,不曾有过声呓语。他极力地保持着清醒。却告诉她要远离他。若他病得再重些,就远远躲开她。他地本能不会允许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身边有其他人随时出没走动。她若在他身旁,他会杀了他。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清醒,语气仍然是平和冷静的。然而,她却悄然颤抖。不会在失去意识时,允许身边有其他人存在。原来,她仍然是其他人,仍然是他的本能所无法放心无法相信的人。不会在失去意识时他和她在起这么久,从未失去过意识从未真正睡着过,哪怕时刻吗那么多个夜晚。那么多次的拥抱和温存,那么多回亲近之后的倦极而眠。原来即使他闭着眼,其实也从来不曾睡过吗她步步退出他的房间。接着,便来了许多人,带来了许多大夫,许多药物。隔得很远,她不敢多看多问,但总会听到惨叫和呻吟。她也不敢多打听,不过也约略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不允许他不放心的人在他失去意识时靠近他。原来,他不曾放心她,他也从不曾放心过这些下属,尽管,他看起来可以很关心,很欣赏,很理解他们,他平时也很愿意指点他们,激励他们,照料他们,但是,原来,他其实,也并不相信他们之中地任何个。那时,他与她住在同个园子里,却隔得极远极远。他病卧榻上,人事不知,而生死不明。她不敢闻,不敢问,不敢近,只是总会在夜色里发抖。与其是担心,如果失去他,她的命运不知会步向何方,不如说是,想起他,便觉心寒身冷而颤抖不止。那个病成这样,烧成这般,却仍挣扎着不肯失去意识,挣扎着甚至不肯发出声呓语地人。那个永远永远,不肯安睡哪怕分刻的人。他为什么不肯睡去,他为什么不能休息,他不能有梦话,不能有呓语。这样地人,他还是人吗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个他相信的人,让他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知觉时靠近,让他可以安心在那个人面前小睡,哪怕时刻吗这样的人生,还有丝毫乐趣可言吗这样的人,是人吗每生此念,她便只能颤抖。数日之后,在所有人都拿生了病却仍有无限杀伤力,且因为神智不清,就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主人没办法时,来了个神秘客。隔得很远,那人身黑衣,头蒙黑纱,面目难见,甚至不知男女。那人来之后,那边院子就安静了,再也没有惨叫声,再也看不到受伤的人抬出来。那是他可以相信,可以接受,可以允许在自己失去神智时留在身边的人吗她怔怔想着,却步也不能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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